一场令人唏嘘的闹剧终于结束。
然而,这场一波三折的婚礼,并没能因为挂牌新娘的退场而风平浪静地进行下去。
纪鄢牵着庄颜的手缓缓走上婚台,他看着她,如描如摹,认真地凝视着那双盈盈秋水般的灵动眉眼,一眼便触碰到了她眼底隐藏着的那丝慌乱的抵触。
本该满面春光的新郎官,眼里光彩奕奕的眸光黯淡了几分,纪鄢的心里徒然生出一种无力感来,就像手上最后一块筹码已经失去了利用的价值,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能够束缚她。
众目睽睽之下,纪鄢佯装镇定,低下头在她耳边温声私语:“阿颜,我的朋友都在这里,你可不可以给我一点面子?”
庄颜闻言怔了怔,转头环顾了一眼四周,人群欢呼拥挤,热情期待,让她隐隐有些透不过气。
她低下头,手指紧紧缠着身上的软缎纱织,漆黑的眼睫上下扑闪颤动,透出了心底的纠结。
以前她无数次想过,等到一切都结束以后,就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开,回她的林中庄园过逍遥快活的日子。
但时过境迁,她的心境已经不似从前,她没办法如原来的计划那般直接抛弃纪鄢,她开始在乎他的感受,怕他会难过,更怕他恨她。
他是一个出色的商人,不会做血本无归的生意,他们之间虽然不是等价交换,他却也想要她。
其实她愿意给。
只是眼下自己根本没有结婚的心情,上一段婚姻开始得十分仓促,结束得更为仓促,她浑浑噩噩,不知所向。
举棋不定间,也许是今天受到了太多的刺激,也许是她早就精疲力尽,庄颜头部的旧疾突然复发,疼痛再度侵袭她的大脑。
似是逃避般,为了成全自己的怯弱,也维护纪鄢的颜面,给他们之间留一点退路,庄颜选择性地陷入了昏迷,一头栽进了纪鄢的怀里。
庄颜在车上醒了过来,身侧只坐着纪鄢一个人,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司机赵叔在前面心急如焚地开着车,准备把人送到医院。
没有了黑压压的人群和聒噪的声音,她心里轻松了许多,握住纪鄢的手,十分歉疚地开口道:“我没事,不用去医院。”
纪鄢不为所动,手指贴着她的额头,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声音里却只溢满了担忧,“你常常毫无征兆地晕倒,我带你再去医院检查一遍。”
“我刚刚有些紧张……”她弯下腰,把头贴到他胸前,低声向他坦白了部分实情,“所以才会头痛,真的不用去医院。”
纪鄢偏头看向窗外,像是在跟她怄气,语气十分坚决:“我已经给你联系好了医生。”
蓬松柔软的婚纱几乎挤满了后座的空间,庄颜伸手搂住纪鄢的腰,软声软语同他商量道:“纪鄢,我不愿意穿成这样去医院,你先带我回公寓换身衣服再去行吗?”
她紧紧搂着他,一头墨蓝的卷发披落肩头,脸上的粉面红妆此刻也被蹭花了不少,粉底口红尽数黏在纪鄢的西服外套上。
“纪鄢……”她像只狡黠又坚定的狐狸,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地缠着他。
在庄颜的纠缠下,纪鄢压着心头的一口闷气,让司机开车回了公寓。
两人回到公寓里,他看着庄颜生龙活虎地跑到阿庄身边,不禁怀疑她分明只是利用她的头痛躲避那场婚礼。
阿庄见到很久没出现的纪鄢,兴奋地在桃木地板上滚来滚去,时不时过来蹭蹭庄颜月白色的婚纱,由于太过激动,口水连成一条透明的珠线,顺着嘴角流到地面上。
庄颜细眉一挑,急忙踢掉高跟鞋,跳到沙发上,语气里尽是嫌弃:“别乱咬,我下次结婚还要穿。”
纪鄢弯下腰摸了摸阿庄的头,安抚它的情绪,顺口接了一句:“脏了就脏了吧,下次再重新给你买一套。”
“呀,我一直以为是我那个小气哥哥买的。”她作恍然大悟状,跳到纪鄢身边,在他脸上轻轻啄了一口,谄媚地搂着他的脖子,讨好他道,“原来是你买的。”
“你又不愿意嫁给我。”纪鄢擒住她的手腕,语气依旧闷闷不乐,一股怨气在他的身体里四处流窜,却找不到任何的发泄口。
她在婚礼上直接晕倒,在外人面前保全了他的颜面,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她只是不愿意跟他结婚。
庄颜假装没听到,欢脱地挣开他的手指,提着裙摆跑去了浴室,对客厅的一人一狗丢下一句:“我去洗澡,换身衣服。”
隔着一层半透明的磨砂玻璃,庄颜整个人浸泡在浴缸里,一边清洗着在婚礼上冒出来的那身冷汗,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哄纪鄢开心。
如今她满心轻松,不用再戴着面具示人,唯一亏欠的,只有眼前站在门外的那个男人。
庄颜换上睡裙,抱着那件婚纱从浴室里走了出来,纪鄢坐在沙发上,依旧是西装革履,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她知道他一大清早就为了那场乌龙婚礼忙来忙去,也费了不少力气,庄颜将他的干净衣服丢给他,冲他一笑:“你也去洗个澡。”
纪鄢出来的时候,只穿了一件睡裤,肌理分明的手臂上还流淌着晶莹水滴,他刚刚迈出一只脚,就猝不及防地被人撞了个满怀。
庄颜窝在纪鄢的怀里,一手环着他赤裸精韧的腰,另一只手在他结实平直的腹肌上揩了把油,手感颇好,她忍不住戳了戳,用柔嫩的指腹徐徐摩挲着。
她抬起头,脸上带着薄薄的一层水红色,眸子里星光莹莹,唇间笑意辗转,问他道:“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她的语气理直气壮,仿佛此时此刻正在被非礼的人是她一样。
纪鄢顺手搂着她的腰,眯着眼睛打量了她一番,手指捻着那层蕾丝纱边,不解问道:“怎么又把这件婚纱穿上了?”
“我想郑重地跟你说声谢谢。”她不再回避,捧着他湿意氤氲的脸,认真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也谢谢你一直记得我。”
她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三年,不死不生,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也早就脱离了原来的生活,被整个世界遗忘得干干净净。
他就像隐匿在她过往岁月里的一颗沧海遗珠,光华灼灼,让她把现在的自己与过去连在一起,重新续上了那截被曾经人打断的人生。
“我想回去问一下我爸妈,再决定要不要嫁给你。”她踮起脚,趁他低下头听她说话时,主动吻了吻他潮湿的头发,酥软的上半身紧紧贴着他的胸膛。
“这是缓兵之计吗?”纪鄢笑了笑,把她抱到客厅的长沙发上,俯身压了下来,吻她秀致的锁骨,声音沙哑低沉,“不用问了,他们早就同意了。”
“我……”她想要解释,嘴唇却被他的吻蛮横地堵住了,身体似要融化开来,“唔……”
“我不逼你跟我结婚了,但你也别再不辞而别,好不好?”他的动作有些粗蛮,声音却极尽温柔,生怕真的再次把她吓跑。
“嗯。”她认真点了点头,被他亲得意乱情迷,“除非我再像以前一样……”
“别胡说……”他轻轻咬了咬她的唇瓣。
容玥蜷缩着身体,坐在轿车的后座,整个人如同刚刚从虎口逃离般狼狈不堪,全身都被锋利的牙齿撕裂,一直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幽怨地盯着身边阔别已久的林玦,心里泛起一阵恶寒,讽刺地问出口:“你也早知道庄颜没死对不对?”
全世界就只有她一个人天真地相信四年前庄颜是真的死了,哪怕有一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出现在她面前,她都毫无防备,依旧深信不疑。
而林玦,也跟那些人一样,全都冷冰冰地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一步沦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她还活着,难道不好吗?”林玦苦涩一笑,声音带着些许庆幸,“她还活着,我们以前做过的错事也就没有那么罪不可恕了。”
“她活得好好的,那我这几年像过街老鼠一样躲躲藏藏,我付出的那些血淋淋的代价,又算什么?”容玥忽然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盈满恨意的泪水将整张脸湮灭。
因为庄颜的死,林玦心怀愧疚,曾经那个愿意为了她放弃一切的人,却始终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选择离开了她。
她了解林玦的性格,她认了。
可是纪鄢又有什么理由这么对她?
她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他却为了庄颜费尽心思地欺骗她的感情,践踏她的自尊。
如果不是因为纪鄢在中间横插一脚,她绝不至于在庄颜面前输得那么惨。
他对庄颜的那份深情,宛若一把锋利的短刃,刺穿她的胸口,将她的心剜得血肉模糊。
容玥愈想愈深,指尖刺破皮肤也浑然不觉,整个人都陷入浓烈的怨恨里,脸上的表情变得扭曲不堪。
林玦没有回答她,只是脱下黑色的外套,裹住了她身上那件在挣扎时被人撕破的婚纱。
他看着容玥如今的神态模样,只惋惜觉得经年流逝,她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多年前温婉娴静的笑颜,在她的身上一去不复返。
说到底终归是他辜负了容玥,也对不起庄颜,但他们三个都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他猜到庄颜会报复容玥,出于愧疚,也怕庄颜不肯原谅自己,他只能袖手旁观。
但当她亲眼看到容玥被人百般刁难的模样,林玦还是心软了,不顾一切地冲到人群里,把她救了出来。
“你还是一样的年轻漂亮,怎么会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毁了呢?”他劝慰她,用纸巾擦干她脸上的污浊,“先回去换身衣服,再决定以后的事情。”
在庄颜的公寓里腻歪了几天,纪鄢又得每天去公司上班,他有些不情不愿。因为在他原来的计划里,此时此刻他应该是正和她一起在国外度蜜月。
追妻之路漫长艰辛,一波三折,好在庄颜已经答应了暂时留在自己身边,只是她的心结一时难解,他们之间还差一个明媒正娶。
凌亦欢劝他不如霸气一点,直接强取豪夺,就这么把人家娶了,反正庄家两位长辈并不反对,庄邵也已经回了南城,根本鞭长莫及。
杜千扬让他不如也伪造一场车祸,用苦肉计激发庄颜的同情心,他本人曾经就是这么追回心上人的,避免了从火葬场里走一遭。
长他几岁的陆沉听说了事件始末,表示爱莫能助,自己追妻之路更是艰险万分,中间枝节横生,蹉跎了七八年才得破镜重圆,差一点就再次南北两隔。
纪鄢束手无策,只能宽慰自己,他才二十七岁,风华正茂,陪她再厮磨几年也无妨。
毕竟庄颜的情况不同寻常,她昏迷了那么多年,后来又为了复仇才来到他的身边,如今好不容易一切都结束了,她才刚刚开始尝试新的生活。
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他并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这么一想,纪鄢的心里终于不再瘀堵,畅快地把车停在了车库,满面春风地走进了公司大楼。
一楼大厅里,容玥穿着一身白色长裙,脸色素净,有些憔悴地出现在他面前。
纪鄢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她身后表情为难的保安,挥手示意他离开。他走到一旁,旁若无人时,才开口问容玥:“容家的那些产业我已经全部归还,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他和庄颜都对容家没有半点兴趣,也从来没想过要把容玥逼到穷途末路,如今他们之间已经清算干净,他也不愿再和她有半分交集。
“如果没有庄颜,你会喜欢上我吗?”容玥抬起头看着纪鄢,近乎绝望地质问他,内心无比凄楚。
如果当年她没有介入林玦和庄颜之间,如果没有发生那么多的变故,庄颜好好地跟林玦在一起,她们也还是最亲密的朋友。
后来她还是会因为父母的安排遇到纪鄢,清清白白地跟他相遇相识,那么今时今日嫁给他的人,应该是她自己。
容玥想到这层层叠叠的因果循环,内心就愈发的不得安宁,她无法释怀,更舍不得就这么放下纪鄢。
纪鄢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如果当初不是庄邵跑过来告诉他这位气质清冷的未婚妻的那些往事,他或许真的会一无所知地娶了她。
结婚后,他会把容玥当成终生伴侣一样,予以尊重宠爱,就算父亲后来要对付容家,那时的他也绝对会护着自己的妻子。
幸好,庄颜回到了他的身边,否则他这辈子都过得不明不白。
又或者有朝一日他发现所有的真相,那时候他根本无法面对自己,更无法面对他曾经对庄颜的那份感情。
纪鄢心有余悸,却轻佻风流地对她笑了笑,回答她道:“就算没有庄颜,我也不会喜欢你,就算我因为家族联姻跟你结婚,也会因为不喜欢你而在外面找别的女人。”
他是真的不想再跟她纠缠下去,当初让她签订那么多的文书,也只是为了得到那份藏匿其中的离婚协议,那是最轻松便捷的一种方法,不必大费周章。
“为什么这么对我?”容玥愣在原处,眼里水雾弥漫,五内如焚,烧灼得她痛苦不堪,“我……那么喜欢你。”
“你并不是喜欢我。”纪鄢挑眉,目光澄明,“不过只是喜欢金钱荣誉、权势地位罢了。”
“你又喜欢她什么?”容玥不死心地追问,从小到大,她见过不少暗恋庄颜的人,也无非是见色起意,转瞬即逝。
如果只是那张脸,她并不比庄颜差,纪鄢也绝不是因为家世地位就会喜欢上谁的人。
因此,她格外不甘。
“她还活着,就是我爱她的理由。”纪鄢笑了笑,眼里忽明忽暗,语气幽深,“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没有比她好好活着更重要。”
这几年里,他一直以为她死了,那种锥心刺骨的遗憾,让他郁郁多年。
所以当他发现她还活在这世上,他是如何地欣喜若狂。
纪鄢让保镖客气地将面容僵白的容玥请了出去,并吩咐从今以后再也不准放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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