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不能说,若是说了,眼前这原本就不大喜欢自己的仙人,便知道她这带玉辟邪的名字其实什么用都没有。
她又含泪道:“算命先生说爹娘命薄守不住我带来的福气,可你是仙人呀,仙人和凡人不一样。”
“哦,你没做过仙人,怎么知道仙人和凡人不一样?”
李幼安颇有兴致地蹲下来。
孩子一滞,又不说话了。
李幼安扯自己的裙衫,孩子含着泪揪住。
她叹气,瞧瞧孩子沾满泥尘的手,又瞧瞧自己青如翠叶,被抓出褶皱的衣衫。黑而柔的眼眸一弯,竹色长剑忽至身边。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她笑得温柔,声音更是从来没有过的温柔。绿珠剑嗡嗡一动,剑上光华恍若凝霜,是孩子从来没看过的好看。
孩子抿嘴道:“剑。”
李幼安笑着摸摸她的发顶。
“阿璧,我现在很想出一剑。你来猜一猜,若是我出剑,砍掉的会是我的衣裳呢,还是你的手呢?”
孩子不说话了,甚至连手里的裙衫都放下来,她退到三步之外,左脚踩着右脚,低头轻轻嘟囔:“可你叫了我阿璧。”
隔墙花树的影子落下,名唤陈璧的孩子站在花树的影子里,抬起两根手指。
“还是两次呢!”
李幼安朝孩子微笑。
孩子便又退到五步之外,手指是按下去了,顶着朱色的花钿的额头却抬着,露出一张真正皱起来的脸颊。
她想哭,可是她不能哭。
世道艰难险恶,有名字的阿璧和街边没有名字的猫狗没有什么区别。
想要凭本事混口饭,总要长一些别人没有的本事。
譬如巷中无家可归的狗,总是要比家豢养得更凶恶一点。
阿璧也有个本事,那就是她的脸皮生来就要比其他人厚一些。
眼前的人转身了,眼前的人要走了。
阿璧踉跄着,扔下自己一直带着的麻布包袱,追在青衣女子身后。
从丹崖山上到丹崖山下。
偶尔女子驻足,阿璧便低头看地,抬头看天,东看西看,就是不看女子。偶尔自言自语,也像是在说给别人听。
“山上山下这么多条路,也不是谁一家能走的,大家都走得。可万万没有谁跟着谁的道理。”
她说话时叉着腰替自己壮胆,瘦弱的胸膛挺起来,也有几分唬人的无赖气势。
李幼安掀起眼帘斜眼看过去,无赖的孩子便又成了锯嘴的葫芦。只是照旧跟着,不远不近,五步之外而已。
白日里拜神逛庙堂,到山下的铺子里瞧新鲜。夜里回到山上神庙,热闹和人潮一并散去。
李幼安爬到庙外巨树上,留着阿璧一个人蹲在树下。
极远极远的山下有千千万万的水泊,水泊中映着千千万万个月亮。再往上一些,是漫山遍野风吹野树的呼啸,闭眼细听,隐隐听到风中带来的喧闹。
树下的孩子噼里啪啦地打着蚊子。
李幼安垂下眼帘,不知瞧见的是曾经的自己,还是眉间生着花钿的阿璧。
她长声叹息。
“山里到了晚上,常有妖物出没。什么送亲的野狐,夜巡的游神,其实大都是一些上了年头的精怪在捣鬼。人多的地界它们不去,就爱去一些夜里无人的,偏偏还有些灵气的地方。譬如说……这山神庙外。”
树下噼里啪啦的声响停住了。
李幼安慢条斯理接着道:“夜游神最喜欢抓人来吃,剥皮,剁块,活烤。年长的人的肉老弹牙,不大好吃,妖怪们喜欢的是年轻人,最好是小孩子,肉质软嫩,轻轻咬一口,汁液鲜美。”
这下树下的孩子连呼吸都不敢了。
李幼安靠在树枝上闭起眼睛,颊上挂起笑意。
“尤其是不听话的孩子,骨头倔,便拆了骨头熬汤。皮肉嫩,便拨了皮肉做成衣裳。留下一身血红血红的肉,剁碎了包饺子。”
这些话是林厌曾经说来哄她的,他说得没她这么绘声绘色,却实打实让她留下了害怕山中精怪的毛病。
见庙拜庙,遇神拜神,也是那个时候学过来,便从未忘掉的习惯。
可见小孩子嘛,还是要从小吓起的。
李幼安说得正得意,肩上忽而被什么软软的东西戳了一下,平白惊得心头一颤,险些掉下树去。
不知何时爬上树来的孩子蹿到她身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嘴唇颤抖着,抬手指了指那条通向山下的大道。
“妖,妖怪。”
远处大道上,忽而多了一队朱红的队伍。
是赤色绣着青鸾的车驾之前,牵引着六只高高仰着头的白色孔雀。
白孔雀似游似走,从蜿蜒的山路上飘荡而来,白而高洁的翎羽上缀着幽蓝色的光华,在夜里轻轻颤抖时宛如鬼火。
车驾上头的,是两个持幡的人影,黑衣高冠,长长的穗子垂落下来,几欲与鞋履平齐。
长长的队伍走得这样快,转瞬便已到了山神庙前。
两黑衣转头,眼神就落在李幼安藏身的树上。
身旁的孩子颤啊颤,双手死死握住身侧的树干不肯松手。
“瞧我说得没错吧,一准是山里的夜游神闻到这里有生人气息,特地来此处探看。没想到能碰到你这个皮肉鲜嫩的孩子。他们今日有口福了。”
李幼安附在阿璧耳边,声音带笑,吓得这孩子又埋首在她肩上,泪水涟涟,似乎不会止息。
“唉,何苦这样吓一个孩子。”
车上一黑衣细声细气开口。
另一个黑衣随即附和。
“吾等兄弟乃是正神之属,特奉南崖水君之命来此地送贺礼,不曾吃过人,更不曾吃过小孩子。”
白孔雀高高仰头,尾羽在黑暗中摇曳。
两个黑衣走到树下,齐声道。
“此地主人要在庙中夜宴宾客,吾兄弟虽不好吃人,可后头还有野鬼山魅之流来访,你二人还是速速离去。”
李幼安抓着阿璧从树上跳下。
阿璧偷偷抬头,瞧见两个黑衣眉眼脸庞俱是漆黑,吓得一瞬闭上眼睛,死死缩在李幼安身后再不敢露头。
“两位乔生莫怪,我也是来给山庄主人送贺礼的。这孩子没什么胆识,偷瞧二位出游,若是有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李幼安微笑着,生生将阿璧拽到身前。
两个姓乔的黑衣本是的夜游神,生性纯善真挚,乃是游神精魅中最通人性之属。
他们绕着阿璧转了一圈,不约而同齐齐退后,黑漆漆的脸上硬是挤出莫测的神色。
“不见怪不见怪,这孩子不得了,瞧着怪合我们眼缘的。姑娘好大的福气,若是我们水君见了她,恐怕也会心喜,拉她去做个弟子的。”
阿璧瞧着两黑衣并没有要吃自己的意思,捂着脸的手掌已经露出缝来,此时闻言,又惊地缩回李幼安身侧。
什么水君弟子的她听不懂,她只知道自己可不要跟着这两个黑乎乎,连眼睛鼻子都看不清的人走。
谁知李幼安笑嘻嘻指着她道。
“我也是半道捡的她,两位若是不嫌弃,干脆带回去做个小仆役。一日给她一口饭,就已经是天大的好处。”
两个黑衣相视而惊,右边的挑挑左眉,左边的挑挑右眉,齐齐笑道:“姑娘莫开玩笑,这孩子一看就是同你有缘的,我们带回去可留不住。你只管好好养着,她自有天大的福分,是个不用人操心的孩子。”
说罢,两黑衣齐齐拱手作揖,高冠微垂,竟是转身回车驾上去。
白孔雀朝天清鸣,朱色队伍次第涌入山神庙中。
只有阿璧还抱着李幼安的腿,仰面道:“好好养着我吧。”
李幼安冷笑,在她额上花钿轻轻一点。
“养你,我连自己都养不活呢。有些眼色的就知道该跟着他们走,南崖府君是如今北边山神里最富庶的那个,府中的珍奇宝物数不胜数。夜游神是从来不会说谎的,你跟着他们回去,水君一准收你做弟子。”
“他们还说你跟我很有缘,要你好好养着我呢!”
阿璧只管摇头,黑白分明的眼眨了眨。
影儿都没见到的水君,家里就是有就是有千堆金子她也不要!谁知道两个黑漆漆不是在说客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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