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刚亮时我便醒转了。大概是这么久没见白长轩,一见就与他同床共枕的缘故,我的一颗心跳了整晚,梦里反反复复演绎着过往的许多事情,譬如我离开绝仙阁的那一日。
彼时我刀道初成,听闻临风涯有妖怪扰民,便顺道去寻那妖怪祭刀。妖怪除后,百姓将我当成了神祇,又是好酒又是好肉地招待。最后临行前,他们还想给我张罗特产。我看他们如此热情,不好拒绝伤了他们的心,便提出用银子代替特产的想法。村民们满口答应,是以我便开了个价,普通价。
三千两白银。
村长一听这数目,顿时跌进孙女怀里晕厥过去。我看他们拿不出,也没说什么,就是走之前说了句:“做人言而无信,肯定天打雷劈的嘛。”
罢了,这事儿我也就没有放在心上。谁知七八年后,有一个老头找上位于东海中心的绝仙阁,哭诉指责我的罪行。时值一门师兄都在听,当闻全村老少为了我那三千两白银,全去当矿工,导致粮食生产滞后,饿死不少少年时,都向我投来了鄙夷的眼神。我对这欲加之罪倒是坦然相对。白长轩彼时在正座上坐得端正,手里执着圆润的琉璃耀华一直没说话,微敛的双眸看不出任何神情来。
老头说完,他挥了挥手,示意劳模老八将老头带去好好招待,随后又沉默了下来。我的三位师兄个个如坐针毡,左看看右看看,见白长轩眯着的狐狸眸好似睡着了,便由不怕死的老六起了个头,挨个悄声溜向了门外。最后走的是老四,我还记得他那双邪魅狂狷的眼,望着我笑得媚骨生香,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的神情里,盛满了鼓励之意,就差没做个手势了。
我哭笑不得,望着最后一人走远后,白长轩终于醒了过来。
他道:“阿月,此事你让为兄如何处置才好呢?”
我每回一听他自称为兄,心情就自动差三分。板着脸,我道:“在绝仙阁,除了你,还有谁能说得上话?”
白长轩抚着下颚想了想:“你此话,很有道理。不过为兄也要例行个流程,问下你还有没有其他看法。”
“……没有!”
“既是如此,为兄问你,钱财真让你如此看紧?”
“是。”我略微有些赌气。
他拧了眉,又说:“比为兄还重要?”
我转回头来,直直看他,他那张脸,有蛊惑人心的魅力。我原本是想说,当然是你重要,可话到嘴边,自然而然就成了:“当然比你重要。”
白长轩闻言,一把捂住胸口,装模作样地捶了几拳:“寒叶飘逸,洒满我的脸。吾妹叛逆,伤透我的心……”
我瞬间像被魔音灌耳,双手颤抖着想去捂耳朵。
“你的话语就像冰锥刺入我心底,为兄真的很伤心。”表情做足,满是伤痛委屈,连带他头上两撮梳得整齐的头发也不知怎地垂了下来,十足像耷拉着的狐狸耳朵。
我摸下脑后发钗,顺手飞过去钉在他所坐的太师椅上:“用这个扎自己嘛,嘴角流点血,眼中带点泪,演得更起劲儿。”
白长轩伸出手:“啊,好阿月,你……”
我别过头,一声冷哼。这几句话,他从我十岁念到我六十几岁!每回一逆了他的意思,他就给我说这杀伤力极为巨大的谜之魔经,起初我完全无法抗拒,可时日渐长,我也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
堂堂仙道三派的首智、绝仙阁的掌门--白长轩--要说他最擅长也最恶趣味的事就是对着我演戏!
我已经看腻了!
保持着静坐的姿势,我打算看他要演到何时。白长轩见我这个观众反应不佳,半晌后,收敛了几分神色,正经道:“唔,此事若不惩处,会在仙道三派落了我绝仙阁的口实。”
我无所谓地站起身,抖了抖衣袍:“那便逐出师门嘛,我看其他门派一向都这么做的。”
“这……”白长轩迟疑了片刻。
我跟了这老狐狸这么多年,仗着他对我这个小师妹所谓的感情,吃定了他会在这件事上徇私。望着殿外湛蓝天色,我已经开始思考下一笔银子要去何处打捞,结果下一刻,白长轩认真道:“逐出师门,这也好。”
我呆在原地,良久,问:“我是不是听错了?”
白长轩紫袍一挥,起身立于阳光之下,手中琉璃耀华闪得刺眼。他半垂着眸子凉悠悠地道:“离开绝仙阁后,你要好好戒掉你死爱银子这个习惯。我堂堂绝仙阁掌门之妹,怎能如此低俗。待你想清楚了为兄和钱财哪个比较重要,届时再回来。”
我气得拔脚就走:“那我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于是,从此以后,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不是孤儿,是怨妇!
话出口,若无意外情况,我是必然会做到的。在十五年间,我确然从无踏进绝仙阁一步。黄泉月里的金银越来越多,每每我想起白长轩,便会往那条河里扔进无数财宝。外人见了,都道我是富得流油。其实不然,本姑娘真的是在拼死苦练不爱钱……
一番思绪扯得太远,待我回过神来,红日早已洒遍草木。我这厢正理着衣衫,门上有序的敲门声响起,一声尽了又三声,似一种暗号。我留神听完,门外人方要离去,我挥袖负手,大门一敞,大踏步走了出去。
楚凤刚走出不远,听见声响,回头一看,手里玉笛当的一声落在了地上。暖辉下,我噙着半丝浅笑靠近他,捡起他的玉笛观摩了片刻,方才递回:“八哥这么早就来逍遥居,关心白长轩吗?”
楚凤接过玉笛,笑得不甚自然,眼光贼溜溜地在我脸上晃着,又看进屋内:“是、是啊……你怎么从大师兄房内出来,你……”
他指了指北面我应住的厢房,又指回来,看见我的领口尚未扣好,露出了右侧肩上的小片肌肤,顿时颊边晕开粉色,转头睨向旁边的无名铁树。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系紧领口,我调侃道:“看来八哥还是只习惯看四哥的胸肌啊。”
“噗!咳咳……”他眉头一拢,神色严谨地转回来,“小师妹,我和世离只是性格合得来,性格合得来。你莫乱说。”
我偏了头:“八哥你看你,好像我真的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似的,你的脸都红到耳根子去了。”
老八闻言,又是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交代道:“我就是来看看掌门师兄的情况,既然没事,我去寻世离另想解救师兄的办法。”
我挥手阻止他,一边往屋内走,一边说:“不必了。他想要念灵珠,我会去取。我就说嘛,这么多年,八哥你来黄泉月数次,就这次下得血本够足,连带白长轩也设好了这局,我又怎能不入?”
“小师妹,你……”
不等老八说完话,我就踏回了寝房,长袖一挥,将门虚掩了去。白长轩在床上躺得纹丝不动,倒是很沉得住气。我站在床畔,眯眼打量他,俯下身,双手撑在他枕边,隔着近在眉睫的距离,感受着他的呼吸扑打在我面上,引得胸腔里的一颗小心脏一阵瞎跳。
我咧着嘴笑:“老狐狸,要不要在临行前,给你一个爱的亲亲?”
话音甫落,听得门口传来一口凉气倒抽的声响。后脑顿时连冒三根黑线,我泄气地站起,看向背光的那人。楚凤抽动着嘴角,颇为尴尬,用右手里的玉笛拍着左手掌心说:“方才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何事?”
他从怀里掏出一支笔:“此去弥留虚境,凶险非常,世离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在危急时刻或许派得上用场。”
我应声接过。两个人又默了下来,对立地站着,许久无语。我皱眉:“八哥你还不走?”
老八似回过神来:“啊?小师妹,你还不去,这都快到午时了,早去早回嘛。”
“我还有点事没做完。”
“哦。”楚凤回了一个字,又继续站在那处望墙角。
我怒道:“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他委屈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白长轩一眼,小声道:“我要保住掌门师兄的晚节嘛。”
“……”
我大发雷霆,身形化作疾风掠出房门,既冷又狠地扔下一个字:“哼!”
时值心情烦躁郁闷之际,人总要有个能宽慰自己的物事。我摸了摸身上,掏出一张大额的银票来,凑到鼻息下一阵扇动——
嗯,心情好了,上路。
评论区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