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有一处华丽的别院,里头住着一个很美丽的女人,那个女人有一双忧伤的眼睛,长年被锁在房间里面。
那个别院里头还住着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是美人的女儿,她有着很高贵的身份,可是却没有高贵的命。
小女孩总是被附近的野孩子欺负,他们都笑她是没爹的孩子,他们会一起拿石头丢她,丢到额头可以得十分,丢到肚子可以得五分,丢到身体可以得一分……
其实女孩有爹的,只是她的爹爹不太在意她,也不曾花心思在她身上。她的爹爹总是入夜而来,带着很多漂亮的首饰和衣裳去讨好她的娘,而到了天明,她的爹爹就回去。当爹爹来看娘的时候,她就会被赶走,等好一阵子她才能进家门。
很少很少的时候,她爹爹会用宽厚的大掌揉一揉她的脑袋瓜,给她几个银两,跟她说可以去买糖葫芦。
在爹爹偶尔用疼爱的眼神瞅着她的时候,她会觉得自己特别幸福,连在夜里做梦都会笑。
她总会偷偷藏下爹爹遗落下来物件,晚上睡觉的时候,抱着那些物件入睡,幻想着爹娘都在身边,她是被疼爱的小姑娘。
她的阿娘对她很好,可是行动一直被限制着,她曾求过阿爹放阿娘出来走走,可是阿爹总告诉她:“情情,你阿娘她病了,如果松开她,她会消失的。”
她那时还天真,会问阿娘:“阿娘,您真的会消失吗?”
阿娘不让她问,也不让她提起父亲,那时小女孩还懵懂天真,对一切一知半解,她的心还很干净,没有被世界上的肮脏给浸染。
绍情永远记得那一天她拿了爹爹给的银两,想要到附近摊贩聚集的市集上买一支糖葫芦。
她走到半路就被大宝和他的手下挡住了。
大宝和附近的孩子很喜欢联手欺负绍情,因为城里来的富贵人家给了他们父母很多银两,交代他们要好好招呼这个小女孩,最好是可以让她夭折,因此他们对付她的手法越来越激进。
人天性里的恶是很可怕的,这些男孩特别喜欢小女孩惨叫的样子,尤其是当她漂亮的小脸蛋上蓄满泪水的时候,他们总是特别的高兴。
富贵使人迷乱了眼睛,大宝和那些爹娘的父母已经懂事了,知道这样的事不能做,可却还是收下了那些金银,当个睁眼盲人,只偶尔在求神问佛的时候给她祈愿两句,仿佛如此就能掩盖那心里的黑。
那一天,绍情被大宝和他手下那群小混蛋逼进了林子里,她一边哭、一边求。
“不要过来!”
“求求你们,放我回家!”
她一路跌跌撞撞的,头上漂亮的辫子都散了,可爱的粉色衣服也擦破了,她惨叫一声,跌进了他们挖好的陷阱里。
“救命啊!”
“放我出去”
她在里面放声大哭,哀求着,可是没有任何人理会她。
绍情拼命地刨土,想要往上爬,可是那个坑比她高上不少,她挖到指甲都断裂了,还是无法往上半分,更别说她好像跌断腿了。
日都落下了,阿娘一定很担心她,可是阿娘被困住了,没办法出来找她。
绍情越想越绝望,她在坑里不断地哭泣着,直到由远及近传来了马蹄声。
“殿下,似乎有人在哭泣。”
“去找!”
这声音成了她的救赎。
没多久,就有个高大的哥哥下来把她从坑里抱出来了。
有个头发花白老伯来给绍情看了看,只道:“小姑娘都是外伤,就是脚踝脱臼了。”话说完,那老伯就帮她把脚正回了原位,虽然很疼,可是她的脚还真的就好了,那个老伯还给她上了夹板,她的脚真的没那么痛了。
那是绍情第一次见到蔺琸,那时候蔺琸才十岁,可是在她眼里,他很高大、很厉害,几乎是无所不能。
如果蔺琸只是把绍情救了,或许绍情不会那么感念他,可他除了救赎她的身,还救赎了她的心。
那一阵子,蔺琸在练习打猎,正好都在附近的山上巡狩,每一次去巡狩,他都会去看看绍情的状况,绍情从腿脚能够继续走路以后,就会偷偷在林子里等着他,在等到第一次以后,她几乎天天都去。
蔺琸的性子很冷,不会特别跟她亲近,可是却也不会赶她走。
蔺琸平时不太理会她,只有偶尔会和她搭话,有一次,大抵是他心情好,他随口对她说:“你不能每次都等人来救,你得自救。”
“你不能老想着依靠别人,你得自己坚强起来。”
“除了自己之外,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
或许这些只是蔺琸一闪而逝的念头,可是对绍情来说却是金科玉律,她开始跟着蔺琸身边的林沅锦学打拳、学舞枪。绍情除了好学,还挺有天份的,居然没学多久,就在邻近地方打遍无敌手了,大宝再也不敢欺负她,看到她都得绕道走。
末了,蔺琸命人打了一把适合她用的枪,请人送到别院给她。
那把枪是她的珍宝,她到现在还留着,即使那是个离别礼物,在拿到那把枪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蔺琸。
绍情再一次见到蔺琸,已经过了七八年,那时她已经被接回国公府,蔺琸开始因为婚约的关系进出国公府。
这七八年间,蔺琸始终在她心中占有一席之地,直到进入荳蔻年华,她才知道这种情感叫作思慕。
那时她已经是声名狼藉的言府庶长女,总是忍不住想亲近他,她不敢跟他说话,但她喜欢远远地看他。当年救赎她的那个男孩长大了,在她心目中他更加高大了。可或许他救过的人太多了,她只是不值一提的一小段往事,他对她总是没好脸色。
绍情总是在想,他是否知道,她是当年那个在林子里等着他到来的小女孩呢?
和蔺琸在山上相会的小插曲成了绍情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可是对于蔺琸来说,这只是他丰富繁忙的人生里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转身就被抛诸脑后。
蔺琸拥有太多,对他来说这只是心血来潮地施了小恩惠,可对绍情而言,那却是她儿时所拥有的美好回忆。
蔺琸还真没把那山中的小女孩和绍情连结在一起,反倒是林沅瑾一直关心着绍情,和她成了朋友。
其实,她没想过能接近他,她知道自己身份卑微,不配站在他身边,能偶尔看到他,她就很高兴了。她的喜欢很纯粹,只要蔺琸好好的,她也就高兴了。
“蔺哥哥……”梦中,绍情挣扎着,嘴里一阵细碎的哭喊。
在发高热的当下,她不再是那个事事要强的言绍情,她又回到最无助、最依赖人的年华,想要抓住一根浮木,想要受到疼爱。
“醒了?”男人清润好听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绍情的意识清明了一些,她睁开了眼:“林大人……”她的声音比想像中嘶哑不少。
最后,竹语实在无法给她降温,只好硬着头皮到侍卫休息的罩房敲了林沅瑾的门。林沅瑾是东宫太子之下的第一人,有进出东宫的腰牌,听闻绍情高热,他立刻派人到太医院请人。
竹语在看到绍情身上所发生的惨事以后,对她的不满全部消失了,只剩下满满的同情,她的眼眶还红肿着。
“你还病着,躺下吧。”林沅瑾暗自捏了捏拳头,他不能妄议主子,可他觉得这次主子错了。
“谢谢大人。”绍情也不勉强了,她真的累了,又躺回了床上。
“晚上的药还没喝吧……”绍情突然想到了正事,如果三个月无法给太子解毒,她之前所受的苦就白受了。
“喝了。”林沅瑾拳捏得更用力了,太医的人知道是绍情病了,给太子治病的韩太医立刻带了一干院判来,但他们可不是为了她的病,而是为了她身上的药性。他目睹了她被灌下药以后蛊发的模样,然后被赶到了院子里。太医们想办法医好她的身子,只为了让她再一次受折磨。
他们对待她,仿佛她只是一味药材,不是个活生生的人。
“言小姐,为什么?”林沅瑾看着她奄奄一息的模样,忍不住问了。
“因为我心悦于太子爷,可是身份低微,这次皇上赐药,我看到了往上爬的机缘,你也知道,满京城的老爷子想找我续弦,公子哥儿想纳我做妾,都是做妾,那当然要当太子的妾啊!”这样的答案已经反复讲过上百遍了,她自己都要相信了,怎么林沅瑾还纠结在其中呢?明明只要相信这个答案,心里就能够很轻松。
“我不相信。”林沅瑾在这一点上非常死心眼,不管是谁这么说他都不信,连她本人都说了,他还是不信。
“你不信不重要,天下人信了,这就是事实。”以前她就知道了,事实不一定是事实,很多事实都是杜撰出来的,人人都说言国公宠妾灭妻,都说她宠庶长女多过于嫡女,可这是事实吗?身在其中的绍情有时候都快被这些故事洗脑了。
“你不是这样的人。”林沅瑾的声音很坚定。
“那我是什么样的人呢?”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了,他怎么会知道?林沅瑾的话让绍情有点生气了,那是种伤疤被揭开的狼狈感。
“勇敢、心善,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不会屈服的人。”在绍情掉进陷阱的那一日,是他下去把她抱上来的,他还记得她蜷曲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样子,她很害怕、她哭了,可是她没有一刻放弃求救,她已经在那个坑里面半天了,双手都因为挣扎往上爬而秃了指甲,十指连心,她一定疼得钻心,可是她没放弃,拼命地喊着,喊到嗓子都哑了,才等到他们救她。
林沅瑾知道绍情感念太子的救命之恩,可如果没有她的锲而不舍,或许他们不会发现她的存在,或许她就真的在那个深坑里夭折了。
因为殿下一句激励的话语,她一个小小的姑娘跟着他学打拳、学枪术,他本来存了点刁难的心思想让她放弃,可是她从来不从放弃,跌了、伤了,噙着眼泪也要站起来,一点都不娇气。林沅瑾在东宫当差,那些娇滴滴的公主、郡主看多了,那些人才娇蛮,可偏偏最不娇蛮的人居然有了娇蛮之名。
当所有人都说她无理蛮横的时候,她每次见了他总不忘招呼……他还知道,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她会让婢子给附近的小乞儿买馒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一直观察着她,他想过……如果他有出息了,就能向言国公求娶她,不是妾室,是三媒六聘、正正经经的大娘子。
“……我累了……”绍情抬手遮住了自己的脸,她现在最害怕的,就是来自他人的善意,她需要武装自己,她不想成了别人眼底的小可怜。
“累了就多休息,我已经差人在这儿多加了屏扇和罗汉床,竹语今晚会在这儿守夜,如果晚上有任何需要,你都可以呼唤他。”
“……”绍情没有回应,闭上了双眼装睡。
“你不需要什么事情都担在身上,你可以学着依靠他人。”
“……”绍情不想在此时出声,她怕她会无法控制涌上喉头的啜泣声,或许人生病的时候是最脆弱的,她的心里多少获得了触动。
依靠别人?谁不想呢?可惜的是……她的身边不曾出现过能依靠的人。
身体倦极了,绍情陷入了梦乡,这一觉睡得不容易,许多黑暗的过往纷纷簇拥而上,她又是那个无助地趴在母亲腿上,拼了命想要切断那枷锁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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