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尚书府，西厢阁，谢问渊闭着双眼，双臂舒展让下人将一身朝服退下。

    他想起魏和朝在朝堂上引起的那番争论。

    “慎度国与我朝交好，这番派史臣带珍宝来朝为皇上祝寿，老臣以为，为显我朝气度，理应在慎度普撒王生辰时派使节前往，以示我朝世代交好之心。”

    “丞相所言极是。”

    “可慎度国派遣的使臣是普撒王的大儿子，此人可是慎度国未来的储君。”中书令上前一步提醒道。

    “是啊，慎度若是皇子都敢派来，我们让鸿胪寺派人前往只怕不妥。”

    “可谁知慎度又是何居心，圣上乃真龙天子，君子坦荡，自不会做扣押人储君之事，但臣听闻慎度国曾用这手段扣押了塔干国的王子，以此要挟引发战乱，更伺机吞并了塔干南部的疆域土地！”

    “我大晸可是那小小塔干可比？慎度有胆进犯不成？”

    “可如今西域告急，慎度此刻来朝定不是好事！”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扣押塔干王子的是上任慎度国主，与如今这位何干？你知西疆告急，若此时真与慎度交好，那西北蛮人想必也是惧怕的。”

    “哼，张大人说得轻巧，只怕到时是前有猛虎后有豺狼了！”

    “你——！”

    “好了好了，这样争执有何用？”封徵帝眉头紧蹙，王公公见状急忙上前给他揉了揉眉心。

    过了片刻，封徵帝挥了挥手让王公公退下，他才望向堂下事不关己神色淡漠的谢问渊。

    “不知刑部尚书心头可有出使人选？”

    选人之事不问吏部尚书，倒是问起主管法、司、刑的刑部，朝堂上的诸位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多言。

    谢问渊自从上次端了蜀州一窝后，又雷厉风行查出当年私造刑部大牢令牌之人，种种证据明晃晃地指向十年前曾任刑部侍郎、如今升作礼部尚书的吴孔知。

    皇帝震怒，下旨连夜抓捕吴孔知，满朝皆惊。

    正因此，谢问渊很得封徵帝青睐，在礼部尚书职位空缺时，还让其暂代礼部尚书一职。

    鸿胪寺便是礼部管辖，问谢问渊也是自然。

    谢问渊走到堂中鞠躬，慢慢说道：“臣心头没有人选。”

    “上次蜀州刺史你不也举荐了一位能人吗，怎的这次心头没了人选？”封徵帝望着谢问渊说道：“当真无人？还是不敢说？”

    谢问渊垂首恭敬道：“当真无。”

    封徵帝望着谢问渊，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退下吧。”

    “谢陛下。”

    谢问渊退下后，太子谭元雍就站了出来，朗声道：“儿臣请命出使慎度国！”这话说罢，他又轻咳了两声。

    封徵帝见状心头不忍，太子的病到如今更是不好了。

    “陛下，慎度国远在千里之外，太子近日身子不适，不宜长途跋涉。”二皇子谭元晋站了出来，说道：“不如让儿臣前去慎度。”

    封徵帝思索片刻，若说想与慎度交好，最为合适的人选定是太子，但如果太子的身体……瞧着主动请缨的二皇子，让二皇子前往也算得合适，他点头：“晋儿越发担事了，若是你愿……待慎度书信来朝朕赐你百余精兵，再令鸿胪寺卿同你择日前往。”

    “臣领旨。”

    谢问渊却上前道：“陛下，鸿胪寺卿前日已告老还乡。”

    封徵帝这才恍然想起现下鸿胪寺卿空缺，还未有人接任，他本来只是让谢问渊放手清理魏和朝的手脚，他哪里知道谢问渊竟然连礼部尚书的把柄也抓到了……

    现下礼部人人皆惊，一个个都忙着辞官还乡，就怕这位谢大人手中的刀突然落下。

    不过心头有鬼才会如此，要是坦荡倒也不用惧怕谢问渊。

    “总归还有人懂得慎度国语吧？”

    “鸿胪寺卿离开后，鸿胪寺便无人会了。”

    封徵帝皱眉：“那当如何？”

    太子闻言，上前一步道：“臣听闻谢大人年幼时与谢老将军出使慎度半年，想来以谢大人天资应当是学得了慎废话的。”

    谢问渊微微笑道：“太子谬赞，当年年幼那些东西早就记不清了，不过微臣倒是知道有一人会说慎度语。”

    “谁？”

    “工部水司丞令狐情。”

    封徵帝自然知道令狐情是谁的，“他现在何处？”

    工部尚书上前道：“前月上任后，下官令其至杭州采买运粮船，算来也是近日回京。”

    “陛下，礼部掌礼仪、祭享、贡举、出使之事，工部掌土木水利、运转之事，六部各司其职，互不干涉，如何能让工部水司丞干涉礼部鸿胪寺之事？”谭元晋道。

    “二皇子所说极是，”魏和朝出声：“现下看来，当是礼部尚书亲自陪同前往，才真是‘名正言顺’呢。”

    这话一出，堂中传来一些笑声。

    谢问渊哪能听不出这老匹夫言外之意？

    如今他既是刑部尚书，又暂任礼部尚书一职，最是名不正言不顺，魏和朝这是被他断了西南臂膀，有气淤积在胸了。

    不知为何谢问渊忽而想起两个月前那个说话呛人的钟岐云。

    眼睫微动，谢问渊不见气恼，反而笑着望向魏和朝叹道：“魏丞相这番话倒是点醒了下官。慎度与我大晸交好，于国于民皆是好事、大事，微臣虽只是暂代礼部尚书一职，但既然陛下委以重任，如今臣当在有人接任前当好职方不负陛下重托！”

    说到这里，谢问渊冲着御座之上的封徵帝躬身道：“陛下，臣愿效犬马之劳陪同二皇子前往慎度，以促两国邦交，共修睦邻之谊！”

    既然要扔给他一顶高帽，他谢问渊欣然接下便是。

    谢问渊说完，那边的魏和朝呼吸一梗面色都难看了。

    想到这里，换好常服的谢问渊摇头笑出了声。

    延责也跟着喜道：“大人在朝上遇到好事了？今日看着比以往开心些许。”

    “无甚。”谢问渊摆手，又问：“前日胡家来人了？”

    “是。”延责点头道：“表小姐听闻大人您忧愁过度，差人送了上好的龙井、何首乌来。”

    “小丫头这些年倒是懂事。”

    延责本想说这是心悦于您才会这样用心，只是对着谢问渊他始终还是敬畏的，有些话他也不敢胡言，只应道：“我听闻表小姐出落得亭亭玉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娴熟温柔，像极了夫人，说是人见人欢喜呢！好些人家都念着将她娶了去。”

    “倒是有些年头没见着她。”谢问渊道：“今日十二月就十五了吧？是论亲的年纪了。”

    “是啊，就不知表小姐可有心悦之人。”延责以前见过胡宁蕴，他很是喜欢这位乖乖巧巧的表小姐，与大人很是般配：“若是有，就只愿表小姐心想事成了。”

    谢问渊笑了笑没有回话。

    延责还欲开口再夸上几句，府上的仆从赶来过来禀报：“大人，令狐大人回来了，现下在前厅呢。”

    谢问渊倒是有事找他，便说道：“且叫他稍坐，我旋即就来。”

    等他到了前厅，见着令狐情一身风尘，看模样是下马就奔来这处。

    “你这着实不像京中女子口中那位风度翩翩的无畏公子了。”

    “哎，哪里顾得上那些。”令狐情笑道。

    “哦？”谢问渊邀令狐情坐下，“听你这话，是有要事与我说了？”

    “不错。”令狐情望了眼谢问渊旁侧的延责。

    谢问渊心领神会，抬了抬手让延责退下了。

    待人关门离开，谢问渊才开口道：“这次入杭可是有收获？”

    令狐情知道谢问渊问的是他离开京兆前他托付之事。

    “倒是听到些东西，”令狐情忽然笑道：“不过在这之前，我想与你说一事，也想问你一事。”

    谢问渊端起桌上茶，慢慢品了一口：“怎么？”

    “你知我在杭州城见到了谁？”

    谢问渊没有说话，等令狐情自答。

    “陈冲。”

    谢问渊眸光微闪：“哦？哪个陈冲？”

    令狐情细细看了下谢问渊，“莫说你不记得了。”

    “你说的可是锦川县那个可怜的哑巴？”谢问渊摇头笑道：“别告诉我你去杭州一遭最大的收获就是见了鬼。”

    “是活见了鬼，”令狐情道：“你知我十分擅长辨识人的面貌，这人肯定就是陈冲了，可为何早就身做黄泉客的人还能活着出现在我面前？且改名换姓成了一个叫钟岐云的人。”

    钟岐云三个字在耳边响起，谢问渊忽而笑了：“陈冲确实死了。”

    令狐情没应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曾以为那日审讯的陈冲是你命人假扮的，但不知你使了什么手段才骗过了丞相、骗过了皇帝，甚至没有留下一点把柄，后来听太子说兴许是上天都在帮你，让那个傻子突然开了口、诉了冤。”

    “可要说你什么也不知道，就算皇上信、丞相信，我无论如何也是不信的。”

    谢问渊笑了笑：“是吗？”

    “你应当早知他会说话了，所以我以为那次刑部大牢死的人确实是真的陈冲。”

    “可你又在杭州看到了他？你觉得是我放了他？”

    “不会，我宁可相信自己认错了，也不信你会放了他。”

    “无畏，你很懂我。”

    “是吗？”

    “不过有一点你倒是错了，陈冲不是我杀的，他死在魏丞相的人手中。”

    这话一语双关，令狐情心知不管真相如何，那事谢问渊是不会再去提及的，也不可能把实情告诉他。

    他二人虽交好，但有些话不能说也不可以说。

    “话我也问到这里了，去杭州之前你交给我的事，我也有一点眉目，那位确实在杭州等地购置货船，而且船只还是能容纳百人以上的大船。”

    “没人察觉？”

    “有人替他遮掩。”

    “谁？”

    “要说起这事儿，还真是因缘巧合了，起先我还查不出究竟是谁，倒是有一日在街头碰到那个叫钟岐云的人，他和友人在街头谈及杭州城的之意阁，说是之意阁的之意姑娘美若天仙，准备约着去瞧瞧。”

    之意阁？谢问渊想，杭州最有名的风月场所。

    “当时想探探他是不是陈冲，哪知他根本不识我，我觉得无趣便去了之意阁、见着了那位与天下第一美人楚嫦衣齐名的之意姑娘。”

    “你倒是有这心思。”

    “若不是起了这心思，我也不会发现这个幕后推手。”

    “之意阁的人？”

    令狐情点头：“看见那之意姑娘时便什么都明了，长得太像了……”

    谢问渊笑了起来：“这么说我也应当去见见了。”

    令狐情哈哈大笑：“届时我替你引路。”

    “不过那个名叫钟岐云的人倒真是个不怕死的。”令狐情又说道。

    “怎么说？”

    “我听闻他准备买船走海路。”

    “海运？”谢问渊挑眉，确实是个生钱的法子，不过倒也真是活腻味了。

    若是往年，这个时日出海倒还算安全，但今年不同以往，今年的夏日东海少雨，按照往年规律，这段时日东南风又渐渐强劲，只怕东海龙王预备在这秋冬之际补上夏日亏欠的暴雨吧。

    此时出海那真就是冒进。

    这个傻子当真是闲不住也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