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周末的晚上，路上车水马龙，三岔路口边有一家门店正正规规的小书店。已经过了八点，里面人还是络绎不绝，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店员在里面忙忙碌碌。
“欢迎光临。”站在里面带着黑框眼镜，留着齐刘海的老实男生，对每一个进来的客人大声问好，一眼就看到跨进来的长发女人，眼睛亮起来，“林溪！”
林溪笑笑过来，“齐木，你这里真是要发大财了，生意这么好。”
“只有周末才会比较忙。”
“我要你留的书你没因为生意太好给忘了吧。”
“怎么可能，早给你留好了。”他手招招，“去老地方。”
“OK。”他们所谓的老地方就是书店后面存书的小仓库，这些书大多都是因为滞销或者压箱的货。这个书店是她在晴川经常光顾的地方之一，齐木是这家店的老店员了，两人认识的时间差不多和她来晴川的时间一样长。
除了秦咪咪之外，他是唯一一个在这个城市里称得上知心的朋友了，用句老土的话来说，就是你在我的青春里，见证了我的成长。
齐木从底下柜子拿出一本书，包得整整齐齐，他做事情永远一丝不苟，妥妥贴贴。
林溪接过来，一层层把那牛皮纸给拆开，一个黑色封面摸上去略带粗糙的厚重质感，右下角署名：doctor 陈。
听这个作家名，加上这个什么都没有，几乎只有底面颜色加字体组合的封面，很容易让人觉得是某种高深莫测的医学典籍，事实上，这是一本犯罪悬疑推理小说。
这位作家本人也是一个悬疑，doctor 陈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小说狂热粉丝给这位作家起了“犯人手术刀”的外号而产生的。
林溪见过不喜欢上电视露面的，也看过低调连粉丝签名会都不举办的，就是没见过这么火遍大半个地球的小说家连作者名都是假的。她有的时候想过自己追了将近十年的小说书，真正的作者会不会早死了，或者压根就没有这么一个人，可能就是一个团队集思广益创造出来这么神的一本书。
齐木拿了茶点进来的时候，发现林溪正对着书本眉头紧皱，“怎么了，最新的故事不好看？”
“不是，你说一个人是怎么做到连续更新十年还能这么火，而且每一本的封面都这么草率。除了封底的颜色不一样几乎和十年前出的一模一样，连让人想收藏的欲望都没有。”
“我觉得挺好的啊，反正他的每一本书我都有收藏。”
“知道你是狂热粉，当初还不是你拉我入坑的，结果是个无底洞看到现在还没看完，花了我好多钱。”
“那下次我给你打个折。”
“算了，你经常给我便宜，等会你们老板又要说你了。”
他从旁边木柜子二层拿出电脑，放在腿上靠着墙开始码字。齐木是个兼职的小说作家，不过论起认真态度比专职的还全职，并且十年如一日。
除了书店店员还有餐厅服务生，有的时候还会去工地上做小时工，直到27岁他做的所有工作都是为了养活他的梦想。
“我的梦想就是要成为像doctor陈一样成功的小说家，能够被所有人看到我写的故事。”这是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林溪不想刺激他，这个doctor陈很可能压根就没这个人。
林溪一边吃他拿过来的小点心一边凑过去看，“你这次写的故事卖的怎么样？”
“他们说我的故事不符合主流，让我把失忆车祸，三角恋等情节加进去，男女的感情故事越狗血越好这样才有卖点，但那就不是我的东西了，所以我拒绝了。”
这样的对话他们两个人几乎每次见面都要进行一次，林溪曾经也有过想要劝他换一种思路也许能够成功，但是每次想到，他写这个东西本来就赚不到什么钱，然后还要写些自己不想写的东西，那做这件事情本身就没有意义了，不如正经上班好了。
林溪从包里掏出来一个信封，放到他腿上。
齐木皱皱眉，伸手就塞还给她，“我又不缺钱。”
“你可别误会，不是给你的，你下个月拿了薪水要还我的，我小本本都记上了。”林溪把信封扔回去，“我知道你这两天要交房租了，小女子我也是个穷鬼，只有这么点了将就用用”。
齐木还要扔过去，被林溪一把打回来，反身就倒在地上的垫子上，背对着他侧身蜷缩成虾的形状，“别说了，我要睡一会，困死了。”
屋里只有顶上一张，随时看起来像是要灭掉的灯泡，只圈着正对着的一块地，其余的都蒙蒙罩上了一层影子，林溪听到旁边一阵衣服摩擦的声音，然后身上传来一阵被衣物包裹的温暖。林溪拉拉衣服一直到脸的地方，上面散发着特有的男性气味。
“你今天好像不太开心。”屏幕把他的脸照的半明半暗像是电影里的定格画面。
林溪脑袋朝里，头发窝起来，“还不是一样工作不顺利，感情也一塌糊涂，唯一往前的就是年龄一年比一年大，如果我自尊心强一点，应该会想不开了。”
“别怕，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嘻嘻，要不是我们认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在跟我示爱，好肉麻。”林溪笑得像老鼠，脑袋埋在里面，“我睡一会，等会你叫我。”说完这句话，她就不动了。
林溪有种从来没睡过觉的感觉，醒来的时候感觉一个世纪都过去了。她犯一个很大的错误就是，每次跟齐木说要叫醒自己，他从来都是放纵她，让她为所欲为。
灯还开着，电脑放在地上，就是人没了。她坐起来四周看看，外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齐木？”林溪从地上爬起来，准备去外面找他，难道是回店里了，她没走两步远，发现有人在旁边黑漆漆的小树丛说话，看身影应该是一男一女。
老实说，不是林溪猥琐，而是人的本能就是很猥琐，这种场景，又是黑天，还是书店后面小树林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没人能抵挡这种诱惑。
“齐木，我喜欢你很久了。”传来是十分羞涩的女声，小木木被告白了？
黑天黑日的也看不出男的是什么表情，但是林溪本能地脑补，他那副不知所措抓耳挠腮的样子，“你是个好女孩，只是我现在还不想谈恋爱，对不起。”
这好人卡发的，还特别像是在课堂上被点名，答题回答不上来的感觉，满满的尴尬。
林溪看他们两个人要移位了，连忙缩手缩脚回到屋子，退回刚刚自己睡觉的小窝。
齐木跟着她一前一后进来，看她好好坐在垫子上。“你醒了？”
“我看到咯。”她贼嘻嘻地指，一副挖到猛料的感觉，“有人跟我们的小木木告白奥。”
他有些别扭地别过头，“我不知道她会对我有那个意思。”坐回刚刚的地方，把电脑重新搁在腿上。
“转头。”林溪勾勾手指头，凑近他的脑袋，两只手把他厚重的眼镜片拿下来，“干马？”
林溪像是研究珍稀动物的一样的眼光，上上下下看他，“以前都没这么仔细看过，长得很帅啊，干吗老用这个跟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把颜值挡住啊。”
齐木撇过头，眼疾手快去抢眼镜，“不给。”林溪伸手就丢远了，“有时间陪你去配个隐形眼镜。”
“不是那个问题，我。”他眼睛瞟瞟，伸手指指自己左眼角，“有疤。”
“你这个不是用刺青盖住了吗，而且我觉得特别酷，像佐罗一定要画个“z”一样，很具有个人风格。”
“还是算了。”他走到远处，把眼镜捡起来重新戴上，“而且我现在也不想谈恋爱。”
“齐木同学，你有点问题哦，我们认识这么久，就没看到你跟哪个女生好过，还是你喜欢别的什么？”
“不是，你别瞎想，我特别正常。”他急躁躁起来，“我只是觉得，我现在没有资格谈女朋友，我没有钱给她买好的东西，也给不了她一个家，我不能让我爱的人跟我一起受苦。”
“那等你准备好了，最想分享的那个人可能已经不在了，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你这个人啊就是想太多了，肚子饿了去吃东西。”
“你先去，我去前面跟他们交接一下。”
“点你最喜欢的大肚面。”林溪朝天指指。
“我要大碗的。”
“知道。”
两人在路边的面馆坐下，倒了一小半的醋，汤底瞬间变得黑漆漆，林溪对着正在埋头呼啦呼啦的人说，“你生日快到了，今年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比起给自己过生日，她比较能接受给别人过生日。
“这碗面条就当生日礼物了。”他又多加了点辣椒，“反正过生日也要吃面条的。”
“我听过提前过生日吃蛋糕的，没想到长寿面也能提前吃的，还这么草率。”
“长不长寿我不在意，我最怕我死了，手上的故事还没写完，那就太遗憾了。”
“据不知名统计学研究，作家是个劳心劳力，因为脑袋用空，长时间坐着，作为十大短命职业之一，你还是把一天当十年过吧。”
“嗯，我要抓紧时间去码字了。”他抬起筷子把林溪碗里的肥肉，还有半肥半瘦的，挑到自己碗里，林溪有个毛病，这肉上面只要粘的肥肉星子超过瘦肉的三分之一，她绝对会自动略过。
“我们这就叫分工合作，不浪费吗。”
吃完，林溪没让他送，天气不太好了，上次他就骑电动车，结果两人在水塘边摔了个狗吃屎，电动车还摔坏了，这事来的不如坐公交划算。
这两天她有两件事在心头，一是家里马桶频繁性堵塞，是要换一个，还是自己吃点苦手动捅开。二是她正在筹谋着要送齐木什么礼物，同事小丫过来，看她在淘宝上男性需求物品界面，和马桶信息界面，已经来回切换一上午了，她搞不明白这两种东西有什么必然联系。
她最近在搞对象，满脑子的污秽思想，只有一点她确定了，就是林溪有男人了。
“经理你有苦恼可以咨询我，作为一个现在正在爱河里面游泳的女子，一定可以帮你的。”
“男性过生日你说送什么好，去年我送了一条毛巾，前年我送了个耳机，大前年我送了个按摩小锤子，大大前年我送了个小音响。”
“你这礼物还真是一年比一年便宜啊。”
“没办法物价一年比一年上涨，而且老熟人不需要这么官方。”林溪想到去年她给秦咪咪送的是一个三合一包装的婴儿柔抽纸。
小丫看到她的淘宝界面，觉得这女人已经没救了，两相结合一下，“要么你就送个马桶坐垫吧，马上天冷了。”其实她只是随便扯淡一句，傻子才会送马桶坐垫当生日礼物。
“好主意啊。”林溪眼睛发亮，“我看了一上午的马桶，怎么就没有联想到这么实用的东西。”这个小丫自从来了店里，这是提出过最有建设性的意见。
林溪觉得可以不用网上买，隔壁杂货铺就有，但是隔壁生意一直都比他们好，为了报复它，她决定过一条马路去对面的那家，不照顾它生意。
准备好礼物，写好小卡片。这卡片是上次淘宝买东西卖家送的，不用就浪费了。
下了班她就打算路过书店的时候，直接给他，顺便再去上次那个面馆吃一顿，作为正式的生日面条餐。
推门进去，左右看看没人，“齐木在这吗？”她记得今天下午是他的班。
“他今天没来。”回答她的是书店女店员，林溪认出来是上次跟齐木告白的那个，大概是把她当成情敌，面部表情不怎么友好，转眼就不搭理她了。
“齐木好像几天没来了吧。”旁边的男店员提供信息，他不知道里面的门门道道。
其他人林溪不知道，但是齐木很少请假。他住的地方林溪曾经去过几次，帮忙搬家的时候去过一次，请吃饭的时候去过一次。
是那种两层室外楼梯上去的公寓房，离市里有点距离，因为便宜地方也比较偏，里面鱼龙混杂住了很多来自不同地方的人。这种情况下男人的安全系数就高一点了。
她从外面楼梯上去，走廊上的墙壁有被烟灰熏过的黑色痕迹，一间间像宾馆小格子间一样的生锈房门前，堆满了杂物。林溪就在走廊里跳起了踢踏舞，到了最里面一间，门前什么东西都没有，衰败的像是没有人住，太多不好，太少也不太好。
她打了电话给齐木，手机依然关机，伸手拍在生锈的防盗门上，拍的晃荡晃荡来回响。
“没人？”她在门口等了一会，天色慢慢暗下去，从一开始站着，到靠着墙蹲着，后来索性直接坐在地上了。
以为要在这里过夜的时候，走廊上响起动静，一个高高的身影，带着黑色帽子手里拎着从超市带回来的袋子，“你怎么来了？”他站着挡住了走廊上白炽灯的黄光，身体前面留下一地阴影。
“你今天过生日你忘了，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
“手机没电了，我放在家里了。”他掏出口袋里的钥匙，打开门，“进来吧。”
屋里的陈设也很简单，就是一张床，还有一个书桌，一个台面就算厨房了和卧室挤在一起，连张沙发都放不下。
他把东西放在桌子上，转身打开冰箱，林溪站在他旁边，“你脸怎么了？”
“没什么。”他头低低，压了压帽子，从进门到现在就一直避免和对面的人对视。
“你爸是不是又打你了？”林溪表情严肃起来。
“他让我回去找份正经工作不要飘在外面了，他就是脾气急了点，也没恶意。”
“没恶意？”林溪去揪他的帽子，来不及反应，藏在眼镜里口的右眼眶像是擦花了妆，红色溢到外面，眼球里带着像蜘蛛结网的红丝，嘴巴也破了，结着厚厚的痂。
“你把眼镜摘了，我看看。”林溪又去抢他眼镜，反手推了他胸口一把，他轻吸一口往后退了一大步，差点摔倒。
林溪看到他身上伤的时候，倒吸一口气，胸口还有背上都是淤青，还有很多深深浅浅的旧伤，他眼角的疤也是以前留下的。
“你是亲生的吗，我很怀疑，你就算是充话费送的赠品，这么过度消耗也迟早会废掉。”林溪让他坐下来，伸手给他擦药。
“你也知道我妈很早就去世了，这些年就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他也不容易生了我这么个不听话的儿子。”
“真不知道你这爸怎么想的，”林溪看看他的脸，青一块红一块，“长这么帅的儿子，偏要打得跟猪头一样，人家就算真生个儿子跟猪头一样还当个宝呢。以后我有小孩肯定不会打他，就算打也就屁股，影响了门面以后怎么找对象。”
“你做妈的样子，我很难想象，小孩会不会跟你一样不靠谱。”
“我不靠谱！你少破坏我名声，我就是未来栋梁他妈本人。”
“我礼物呢？”他没忘。
“马桶垫在我包里呢，等会自己拿，还有小卡片。”
“你还不如煮碗面给我吃。”
“别看礼物小，礼轻情意重，整那个虚头巴脑的还没这实用。你这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每次都差不多，应该没事。”
“你这连尺度都拿捏了，果然久病成良医啊。”
齐木在家休息几天就去上班了，林溪正好走狗屎运，撞上一个单子忙活了一阵子。周末傍晚的时候，抽空路过他家，买了点水果还有吃的去看看老病号。
其实这做法有点矫情，他又不是躺着不能动了，而且现在应该已经好了，但是去人家什么东西都不带，然后再让人家管顿饭有点不够意思。要是对方是秦咪咪的话，估计连门都不会让林溪进。
他家楼下最近搬来一个目测三十左右的女混子，手上描龙画凤的，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贴的，林溪每次上楼都要小心翼翼地避开，以防出现电视上碰瓷的情况。
她正在门口抽烟，林溪拎着袋子，头往上伸，撅得跟个老鹅一样，目不斜视。“老妹！”她喊一声，林溪差点跌个狗吃屎，因为这声音也太粗犷了，一点女性特征都没有。
她本来想装耳聋听不到的，但又怕她太急了，上来打她一顿。
“怎么了？”她露出自以为十分友好的微笑。
她看看对方一脸懵的，伸手往上方指指，林溪一手架在脑袋上遮住阳光，看到齐木门前的廊子上挂了一些女性衣物。
“你要是不想分手的话，就别上去了。”她操着一口有口音的普通话。
林溪恍然大悟，原来这位混子姐姐以为自己是齐木相好的，上面正在发生不可描述之画面，特意来提醒她的，一时之间觉得非常感动。
“你也别太伤心，男人嘛都是逢场作戏，尤其是这些有张帅脸的，他们就算不想，但是现在妖精多咯。”
这姐姐的觉悟比她见过的任何女人都要高，不由地让她产生敬佩之情，“姐姐你这是在门口干吗呢？”林溪也学着她的口音，拉近彼此距离。
她伸出手指，往屋子里面指指，“我男人正在里面跟别人办事呢。”
这！江湖中人果然豪放不羁啊，“这你也能忍。”
“她拖了外面靠着墙的折叠椅子过来坐，也给林溪拉了一张，两人面对面唠起嗑来，“我恨不得冲进去把他们宰了才好。但是没得用，男人嘛是你自己找的，苦也是你自己愿意受得。等我真正不喜欢他了，不想跟他在一块了，我才算解脱了。”
林溪对混子姐姐的佩服，简直就像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从自己带来的一串香蕉里拔了一根给她，“姐，吃！”
她自己也拔了一根，两人用香蕉当酒撞了一下，各吃一口。
林溪本来想，既然不方便上去就早点回去的，谁知道跟这姐姐越来越投机，拍桌子就要皇天后土当场结拜。
两人刚站起来，一盆凉水从天而降，两个人本来是赳赳雄鸡，瞬间变成了落汤鸡。“让你不要从楼上倒水，淋到别人怎么办！”上面响起了男女争执的声音。
林溪眼前的头发，变成了几片贴在脸上，往楼上看，齐木正把身子探到外面，看到是林溪，急急忙忙从楼上下来。
“怎么样，没事吧？”齐木还没靠近，一阵频率更加急促，从钢架楼梯上往下冲，“咔嚓，咔嚓”像是随时要散架得响，蛮横地就把他拉开，让两人保持一定距离。
“这是？”林溪擦擦脸。
“我是他女朋友，你谁啊！”女生看起来年纪不大，梳着个朝天马尾辫，长袖短裙，很青春打扮。
这种嚣张到有些二的气息，林溪想发火都有点不知道从哪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