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梦还是第一次在延州市过除夕,在这座城市读书的那几年,她每年寒假都回家和爷爷一起过春节。记得那时,破旧的土房里,她和爷爷围坐在小桌边,一碗青菜,一碗鱼汤,一盘饺子就算是年夜饭了。尽管这些菜与城里相比,寒酸至极,但与前几年的年夜饭相比,好太多了。在农村山里过春节,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放鞭炮,爷爷舍不得买鞭炮,每到快十二点的时候,她就会和爷爷一起坐在窗前听着别人家的鞭炮声守岁。
爷爷已过世几个月了,她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搬进了方清明的家,平日里方父方母都在疗养院住着,她与方清明工作很忙,白天都待在单位,遇到棘手的遗体经常工作到深夜。因此这个家平时冷冷清清,只有休息的时候才会有欢声笑语。
除夕夜,方母在厨房里忙了大半天,叶梦想要进去打下手,却被方母拿着锅铲阻止说:“你第一年在家里过节,可别动手,我来就行。”
她可是这家的儿媳妇,看着婆婆在厨房里忙,自己哪有不帮忙的道理,就算婆婆这样说,她还是不好意思,站在厨房口,想进又被拦在外面,觉得甚是为难。
方清明买了一箱饮料回来,看到这般情景也知为何,赶忙过去拉住叶梦的手说:“你是新媳妇,也是第一年在家里过年,按我们家的传统,什么事都不用做。”
他家还有这种传统?叶梦不解,最终还是被他拉到了客厅里。
客厅里,方父正坐在轮椅上看电视剧,时不时发出笑声。叶梦坐在公公背后的沙发上,才发现他看的是幼稚的少儿剧。
听杨师父说,公公之前可是延州市殡葬界里响当当的人物,特别在遗体修整方面,有几十年经验。不过可惜的是,刚刚退休不久,就因为脑梗而变得呆痴。还好,他有像婆婆这样贤惠的妻子,任劳任怨地照顾着他。
“喝水!”方父盯着电视机突然叫了起来。
叶梦灵巧地倒了一杯水,递到了他面前。他看了看水杯,又看了看叶梦,对倒水之人好似有点面熟,就是想不起来。
“你是?”你问。
叶梦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方清明从厨房打下手出来,指着叶梦对父亲说:“她是我们家新媳妇!”
方父听到儿子回复后,就一直朝着叶梦笑着说:“新媳妇!”
“爸!”叶梦落落大方地叫了一声。
方父这才彻底明白新媳妇的含义,瞬间又有几分清醒拉着她的手问:“新媳妇,什么时候给我们老方家生孙子呀?”
叶梦对他的这个问题猝不及防,猛然害羞地低下头。这时,方母端着香喷喷的菜出来了,一边将菜放在餐桌上,一边说:“叶梦,老头子时呆时醒,呆痴的时候就是三岁小孩子,但是清醒的时候又精得要命,你以后慢慢习惯就好了。”
叶梦的脸泛着潮红,始终低垂着,方清明乘机说:“我爸可是认真的,什么时候给我们方家添丁?”
方母往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佳肴,看这对父子对叶梦左右夹击,吆喝道:“好了,别把新媳妇给吓跑了,快过来吃年夜饭了。”
叶梦转头,一桌子的美味菜肴令她不禁羡慕起方母的厨艺。这只是眼睛看到的,很快她也尝到了美味,不由得盘算以后可要向婆婆学艺,关键时刻也能露两手。
吃到一半,方母突然起身,从衣袋里掏出两个大红包递到叶梦面前:“你可是我们家新媳妇,这是我和清明他爸给的红包,快收下。”
叶梦对突来的红包感到错愕,只有小孩子除夕夜才有压岁红包,自己这么大一个人了哪好意思。她愣在那里的时候,方清明开嗓了:“爸妈给你的过年红包,就收下吧。”
听他这么一说,她才大大方方地收下。
酒足饭饱之后,方家母子还是没有让叶梦进厨房,煮菜不让她动手,餐后就连洗碗也没有轮到她。她坐在沙发上,百般无聊地翻起杂志,将杂志放到小桌上时,正巧看到小桌上摆着的红色台历。台历显示的第一页是一月,她翻到第二页,一眼便看到了被某人用笔画红圈圈的特殊日子。
二月的最后一天,正是她与方清明结婚的大喜日子。为了这一天,他们一边忙着工作一边忙着筹备婚礼。酒楼宴席、喜帖制作、宴请宾客、婚纱拍摄等都让他们焦头烂额,春节他们还处在紧张的工作、婚宴筹备之中,只有正月这几天才得闲。
看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视后,习惯早睡早起的方父、方母早早就睡下了,方清明与叶梦可是第一年在一起守岁,怎么能早早入睡呢,更何况平时工作繁忙,难得的休闲之夜可不能闷在家里。
年轻人已不安于除夕夜在家守岁,越来越多的人都接受新鲜事物。延州市的除夕夜是一个疯狂的夜晚,江滨之畔,高山之上,都有政府组织燃放烟花。这不,方清明带着叶梦来到江畔的炫色之湾。这里有幽静的江水、铺着鹅石的浪漫小径、温馨的购物公园,每年除夕到正月十五,都会举办精彩绝伦的灯节。
购物、吃小吃、看五颜六色的灯光,方清明拉着叶梦的小手两人玩得不亦乐乎。
十二点临近,江滨已徐徐燃放起烟花,他们相拥站在江畔,裹着厚实的大衣,抬头望天。每一朵五彩烟花都表示着来年风调雨顺,幸福平安,当绚烂的烟花高高悬在夜空,在黑色天际绽放其刹那芳华,让整个江面映立着七彩之光时,围观的人们也都在心里许下了来年的愿望。
叶梦不求大富大贵,她闭上双眼在心中许愿:叶梦与方清明白头到老,永结同心!
刚许完愿,便被某人偷吻了,温暖与潮热袭来。睁开眼,方清明棱角分明的脸呈现在她面前,嘴角咧开,正偷着乐呢。
叶梦也不甘心被他偷袭,招手便说:“你爸妈都给我红包了,你的呢?”
就是逗逗他,却不想他来真的,只见他单手伸进西装里,摸索了半天后才见手上有东西,不过不是红包,而是三张银行卡。
“别小看这三张卡,这可是我工作多年的全部积蓄,现在都是夫人您的了。”他速度极快地将三张卡放到她的手中。
她对理财没有什么概念,更不会什么理财投资,拿着手上这一大笔钱有什么用呢。
“我只会死存钱,不会投资,你还是收起来吧。”她从自己包里也拿出一张卡,“要不,我这张工资卡也放你那儿,反正平时的吃穿都是你买的,我只求一日三餐温饱,身上带一点点零花钱就够了。”
方清明可是将自己的身家都交给她了,没想到反过来她却将工资卡丢给自己,是个大男人都觉得郁闷。
“你先存着,到时理财投资的时候,我再通知你。”他一个大男人才不管这存钱的事。
叶梦只得收下,这可是她人生中收到的最大红包了,还是在难忘的除夕之夜。
除夕过后,叶梦日盼夜盼的日子终于要来了,大婚前一夜,她不能再住在方家,按婚俗要回娘家住。可她家不在本市也无至亲,只能在附近的酒店开了一个房间,等待着第二日夫家的迎亲。
林多是叶梦的伴娘,她利用休假专程来到延州市,并提前一天来陪伴新娘子。
这一夜,二人久未见面,叶梦又临出嫁,毫无睡意,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我昔日男神成了你的老公,我们一起实习的时候,谁都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林多平躺着,一只脚平放,另一只脚呈弯曲状。
她说得没错,叶梦当时踏进殡仪馆大门时,她自己也没有想会有这么一天。那时她没有实习去处,为了这份高收入,也不知未来是怎么样就这么闯入了这一行。一入行就听林多这丫头嘴里男神男神叫着,简直把方清把当作菩萨来拜。自己则对方清明从惧怕到尊敬,慢慢相处,才明白这一行的真谛所在。拜方清明为师,跟着他学着防腐整容术,去过天宁市,出过海外,怎么也算是见了世面,学艺有进步,可与他走到今天这步,现在想想真是天方夜谭。
想起刚入行的事,又想起了余凝露,如果没有她,自己指不定还在哪个私人诊所里为病人打针送药,更不可能会遇上方清明。如果说林多是自己与方清明的红娘,那么余凝露就是指引人。可惜,她不在了,她离开这个世界已快八个月了。
林多正玩着手机游戏,见叶梦迟迟不说话,转头一瞧,这人像木头人一样呆呆地坐着,游戏也不玩了,起身用手指轻轻指了指她的背问:“叶梦,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余凝露,如果不是她,我也不会到殡仪馆实习,不会遇到方清明,更不会这么早就结婚。”叶梦多愁善感起来。
林多听说过余凝露,富二代,大好年华却被未婚夫刺了几刀而死,还是叶梦亲自为她遗体化的妆,如果这个人还活着,现在的伴娘应该不只自己一个。
“叶梦,人的生死都是命中注定,不要想了,明天一早还要早起化妆呢。”林多强拉她躺下。
夜深人静,夜色深沉得化不开,叶梦脑海中想起了很多之前的事,随着夜色越来越浓,她才渐渐睡着。
翌日,叶梦穿上洁白的婚纱,化好新娘妆时,赵芳芳来送新娘子。她和林多也许久不见了,一见面就相拥而抱,谈论着最近开心的事。
叶梦一袭白衣,纤腰楚楚,粉妆玉润,这平日不喜打扮的丫头原就长得标致,这么一打扮起来真是惊为天人,比仙女还要漂亮。
迎亲时间到,今日方清明一身黑西装,黑发喷上了发胶做了个帅气的发型,他手捧鲜花在伴郎的簇拥下敲门。
古灵精怪的林多哪能让新郎轻易进入,问起了刁钻的问题:“敢问新郎官,可否唱支情歌?如果情歌好听,我就立马开门。”
方清明天生五音不全,让他唱歌真是难为他了,可他又不得不唱。选了一首欢快的情歌开嗓便唱,房里的林多与赵芳芳听得都将耳朵塞住,扮着鬼脸觉得难听死了。
曲毕,林多皱着眉头说:“唱得太难听了,我耳朵都快出老茧了。”
方清明迎亲心切,被逗得无可奈何:“情歌也唱了,快点开门吧。”
林多两眼珠子打转,狡黠地说:“情歌唱得不怎么样,但还是想给你一个机会,这样吧,大红包拿来!”她手里拿着手机吵着,“快发微信红包!”
方清明眼睛也不闪一下拿出手机,给她发了一个微信红包,林多看了看红包金额很不满意地说:“红包太少了,想接走美丽的新娘门也没有。”
方清明无奈又发了一个微信红包,林多看着金额露出笑容。正想开门,又觉得是不是太便宜新郎官了,还想刁难他时,被赵芳芳拉住,说:“好了,方清明今天被你整得可够惨的,又得唱歌又是发红包的,吉时差不多了,可别耽误了。”
她毕竟年长些,懂得凡事适可而止的道理,林多经她提醒,老老实实地开了门。
方清明见到新娘,两眼发光,他知道叶梦长得好看,却未曾想过打扮起来这般灵动美丽。
将手里的鲜花捧到新娘面前,叶梦闻了闻花的清香,绽放在唇边的那抹笑容幽淡而知足。在众人祝福声中,方清明顺利接走了新娘。
新婚当夜,他们正盘算婚假期间去哪里游玩时,却看到了本市一则重大新闻。
3月1日,7时30分左右,延州市化工斯尔克有限公司发生重大爆炸事故,造成当场36人死亡,176人受伤。经过全力抢救,176位伤者中,因为医治无效又陆续死亡43人。
职业关系,两人对重大事故特别关注。方清明与叶梦曾经历过天宁市重大爆炸事故遗体整容工作,十分清楚像这般重大的爆炸,都是由于企业不重视安全造成的。他们身为殡葬工作者,最厌恶不重视安全生产管理的企业管理者,不仅造成经济损失,那些无辜的企业员工也会失去性命。
新婚第二天,他们接到了徐馆长的电话,说爆炸事故中死亡的尸体已陆陆续续送到殡仪馆,他们的婚假取消,马上回单位。
叶梦昨晚就猜到婚假是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了,很早就起来,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后就随时待命。果然,接到单位领导的命令,她也只是对清明莞尔一笑。
方清明拉过新婚妻子的手说:“对不起,之前承诺的蜜月之旅要泡汤了。”
叶梦深知自己的职业操守,在那些无辜的尸体面前,他们的蜜月之旅算得了什么,淡淡一笑后,深切地说:“没关系,我们还是快点出发吧。”
方清明下楼取车时,叶梦接到了林多的电话,林多不是还有两天假期,今日一早要出去玩吗,怎么这会儿还有空给自己打电话?
正纳闷着,叶梦接起电话,听林多说:“我听到爆炸事故的新闻了,我不想去玩了,想和你们一起处理事故中的遇难者遗体可以吗?”
方清明的车正好开过来,叶梦对他说了林多的建议,方清明自然是同意,这种情况下多一个同行就多一分力。
林多住的酒店在方清明家附近,方清明去单位时正好会经过,于是三人一道前往了延州市殡仪馆。
这次爆炸事故虽然比不上去年的天宁市重大爆炸事故的影响力大,还是震惊了中央。省领导根据上级的重要指示,要求有关方面全力做好伤员救治与遇难者身后殡葬工作,做好遇难者亲属的安抚工作,并且查明事故原因,追究责任人责任,切实保障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
此时的延州市殡仪馆大门处,车辆来来往往,打破了原有的宁静。遇难者亲属在得知亲人的遗体送至殡仪馆时也火速赶来,负责安抚工作的事故工作人员也早早在客户服务中心做好了接待准备工作。殡仪馆也得到了公安部的通知,与家属办理相关殡葬法定程序,包括为死亡者化妆、告别等,这些都要得到亲属同意并签字过后执行,全力满足家属要求。
遇难者遗体也陆陆续续送来,小部分遇难者是被烟熏死,面部与身体并无直接烧过的痕迹,只是脸面被熏得黑灰,这一部分尸体可以判定遇难者身份,因此在合理有秩序的安排下,遇难者亲属可以在主礼楼接待厅见到逝去的亲人。最可悲的是,遇难者里多数是外地打工者,有的家属一通电话就立即赶来,有的家属因路途遥远,要等一段时间才能来,还有的暂时联系不上。
还有的遇难者是重度烧伤,但面部五官尚完整,可以辨认身份,但并非当场死亡,都是在医院抢救无效后死亡的,而后被陆续送来。这一部分遇难者有的家属已在医院见过逝者最后一面了,有的还在路途中,还有的暂时联系不到亲属。
最难处理的遇难者离爆炸中心最近,当场就被炸成了焦尸,最严重的头与身子分离,这部分遗体无法辨认身份,要待公安局物证鉴定中心的法医们通过DNA鉴定后,确定身份,亲属们才能见面。
方清明、叶梦、林多赶到时,客户服务中心与主礼楼的接待厅一片号哭之声,负一层的地下室忙成了一团。
方清明虽然身经百战,但由于遇难者尸体剧增,本馆的整容师就那么几个,想要在短时间内完成遗体修复很难办到,好在徐馆长已向上级汇报,来自其他城市的整容师们正在赶来的路上。
来自公安局物证鉴定中心的法医们也赶来了,提取DNA样本后再回到鉴定中心,这里面就有陆添的身影,他与方清明虽是大学同学,在这种工作场景下也顾不上叙旧。
林多来时途中就向天宁市殡仪馆的领导汇报了情况,特批她留在延州市,待遇难者遗体处理完毕后再回来。作为从这里出去的实习生,她对这里的一切是熟悉的,但也感觉到还是有依稀的变化。她的到来在人手严重不足的情况下添了一份力,尽管这股力量微不足道,也算是尽心而为。
纪秀花、周峰、曾国宝、刘冰、叶梦、林多、甘晓晓一众人在方清明的带领下,先为面部尚完好的遗体防腐整形,这种遗体有几十具,两个小时之内就处理完毕,送到亲属手中的时候,大部分遇难者遗体家人还无法接受亲人就这样离开了人世,明明昨日还在视频里生龙活虎,不过一夜,人说没就没了。
一楼的接待厅传来撕裂般的哭声,殡葬工作者听来不足为奇,带着毫无表情的面容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
经过一天的现场搜索,遇难者遗体全部被找到,在多个部门的配合之下,尸体的身份都得以确认。送来的遗体根据先后顺序与死亡原因及遗体情况,少部分经过化妆师的妙手已处理结束,只因事故赔偿还在商谈之中,赔偿协议未签订之前,就算找到家属也不能立马火化,全部遗体只能被送进冷藏间。
3月4日,随着赔偿协议签订,遇难者家属与殡仪馆签订殡葬事项,先前已化好妆的遇难者遗体可以出殡了,火化前被推入告别厅时,家属们依然悲痛,哭声依旧。也就是这一日,来自各地市殡仪馆的遗体整容师们陆续抵达延州市殡仪馆,这里有曾经拜方清明为师,跟着方清明学习一到两个月的学生,他们听闻方师父大婚都贺电祝福,只是没有想到没过几天,因为这次爆炸事故他们又汇在了一起。只是相聚的原因特殊,一来就投入到紧张的整容工作中,聊天叙旧什么的只能到事故遇难者遗体全部处理以后。
这下,遗体整容师们从原先的七个增加到了十三个,身着厚重的防护服,不辞辛劳地坚守岗位,带着神圣的职业操守奋战,用自己的技艺给逝者最后的尊严。
事故中大部分遗体由于皮肤组织被烧焦,都是靠着家属提供的生前照片,根据不同的情况,有的通过3D打印遗体修复打印技术来修复,有的通过泥塑制膜方案来修复。
叶梦着重负责3D打印,从地下室到3D打印工作间,她这几日都不知道来回走了多少趟,在与亲属沟通的过程中,大部分亲属情绪激动,她还要做好安抚,不然就会延误遗体处理工作。
有一位不远千里赶来的家属,约莫五十岁左右,他正值年华的儿子就在此次事故中不幸遇难。出事时在爆炸中心点附近,尸体被烧成了焦炭,因为戴着的一条金链子身份才得以确认。在与大叔协商儿子的遗体修复过程中,他不愿意面对现实,并将丧子的剧烈伤痛发泄到叶梦与其他殡葬工作者身上。
人到情绪崩溃的时候,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更何况是失去唯一的亲生儿子,叶梦对家属是理解的。可是人死已成事实,现在除了哭泣外还要做好亲人的善后工作,经过她的不懈坚持与努力,大叔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最终在大叔的手机里取得了儿子生前的照片,遗体修复工作才得以继续。
事故遗体处理的第三天,深夜十一点多,不少遗体整容师们依然在地下室奋战着,叶梦从3D工作室处理完手中的工作后,进入地下室的工作间,看到方清明正在固定工作台前聚精会神的模样,他正将3D三维头颅粘贴在一具遇难者遗体的面部,动作十分熟络,而站在他身边帮忙的正是狄晓旺。
延州市殡仪馆是本省第一个推广并实际应用3D打印遗体修复术的殡仪馆,其他市的兄弟单位早有耳闻,也想在自己地市推广与应用,狄晓旺曾经是他的徒弟,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学习。叶梦见此场景想到了去年8月自己和方清明在天宁市处理爆炸事故遗体的时候,当时她也是这样站在他的身边。也是那一次她亲眼见识到了3D打印技术,而他在那边学艺后立马回来就推广。
夜越来越深,很多化妆师已经结束手里的工作陆续离开地下室,林多经过叶梦身边时,带着一脸疲惫说:“累了一天了,我先回去了。”她转头看了看工作间里依然忙碌的方清明,耸耸肩继续说,“你老公还和以前一样,他身边那个狄晓旺一点也没有变。”
叶梦看她累得不成样子,连忙催促她回去休息,而后自己轻轻地进入了专属工作间。她的到来并没有让工作间里的两个人感到异样,手里的工作也没有停止。她是来帮他们的,好让自己的老公早一点休息。
多一个人,就是不一样,不到二十分钟,方清明工作台上的遇难者遗体的面部恢复到生前八成模样,工作也就差不多结束了。
狄晓旺虽然暗恋过叶梦,但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她与师父已经结婚,在他看来确实登对。在远赴海地对维和警察遗体整容后,他就看到了新闻,说他们是殡葬整容界的伉俪,那时候他就真心祝福过两人。方师父以前也带过年轻的女徒弟,却没有半点爱情火花,而叶梦从实习到与师父谈恋爱不过几个月时间,最终结婚也是一年内,可见缘分的事就是这么奇妙。
走出工作间后,狄晓旺很识趣地先走了。
叶梦细心地为方清明脱下沉重的防护服,摘去面罩与硅胶手套,还有头上的防护帽,明亮的镜子里出现了一对相当登对的新婚夫妻的身影。
方清明的额上有汗,叶梦为他擦拭汗水并体贴地说:“忙了一天了,看你满头都是汗,累坏了吧。”
“有媳妇陪着工作呢,一点也不累。”方清明正在给手消毒。
夫妻两人调侃了一会儿才离开,回宿舍的路上,谈起了狄晓旺。
方清明说:“晓旺这人吧,性格太内向了,现在还没找到合适的恋爱对象呢。”
“同行里也找不着吗?”叶梦反问。
“就他那闷性子,同行里也不好找。”方清明看向她,“要不,当时人家暗恋你,你怎么委婉拒绝了?”
叶梦闻言惊愕不已,狄晓旺曾经暗恋自己的事,她可从来没与任何人提起过,可他怎么知道呢。她瞪眼看他,手指打着转问:“你怎么知道的?”
方清明单手抓住她的手指痞笑地说:“狄晓旺也是我的学生,当时他对你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为师怎么可能不知呢?当时为师就是个神算子,默默地观察了你许久,就料定狄晓旺没戏。”
边走边聊,宿舍楼就在眼前,他说完一溜烟就跑上了楼,叶梦被落在身后很远距离,气得直跺脚。她一直以为他对她的感情是在收自己为徒后才发展起来的,却没有想到其实是她刚实习时,他就悄悄注意自己了。
3月7日,事故遇难者家属全部联系上,也都来到了延州市,遗体处理也基本都告一段落。方清明、叶梦、纪秀花等遗体整形师已经连续工作几天几夜,也是其他地市工作人员离开的时候了。
林多与新婚夫妇短暂的相聚之后,接下来就是分别了。
林多离开的那一天,天气不怎么好,去机场的路上有雾。方清明与叶梦送她到飞机场,都替她的终身大事烦忧着,她自从与陈航分手后,对爱情并不消沉,反而乐观,可能是缘分未到,对她有意思的同行,她看不上,至今还未谈新恋爱。
送她进入安检时,叶梦劝她:“眼光别太高,差不多的就行,趁年轻把自己嫁了,不然过几年成了剩女就危险了。”
叶梦的婚姻观还是相对保守的,因此,二十一岁的她早早把自己给嫁了,当然她的运气也好,一出校门就遇到了优异的方清明。
林多对终身大事一点也不急,反而对叶梦说:“我才不学你呢,一出校门就嫁人,早早被家庭给牵绊住,等我玩够了再说吧。”
准备过安检了,作为叶梦无所不谈的好友,她怎么也不放心方清明,虽说方清明曾是他的男神,但过于优秀会成为很多女人的猎艳目标,因此她还是要警告他一番。
“方清明你很优秀,可也正是因为优秀所以我不放心,你以后要对叶梦好,不管结婚几年还是几十年都要对她好,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她说话的语气完全是个孩子。
方清明把她当孩子,但有时也要听孩子的话,他揽着叶梦的肩膀,笃定地说:“我就这么一个媳妇,不对她好对谁好?你呀还是担心一下自己,别贪玩过头,等我们的孩子都老大不小了,你还是孤家寡人。”
本是给他一个下马威的,不料被他调侃了一顿,自是气不过,可那又如何,只好鼓着腮班子,甩着马尾辫扭头就走。
看着她的身影通过了安检口,方清明与叶梦才牵着手离开机场。回去的路上,雾渐渐散了,道路的尽头一片通透,纵横交错,四通八达。
叶梦坐在车里望着前方的路,有时笔直如线,有时弯曲如勾,就像人的一生并非一帆风顺。她一年前抱着迷惘的未知数踏进实习单位,从未想过一年后会结婚,虽然工作忙了些,但她过得很充实。也是这一年,她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与至亲的爷爷,还好有他在身边,成为自己的安全港湾。
他现在就坐在自己身边,侧脸如同一幅画,墨黑英挺的眉,立体雕刻的五官,凌厉的下巴骨为他徒添了一份硬气,如此完美令她觉得好不真实,自己不会是在做梦吧。
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半张脸,皮肤有温度,一切都是真实的。
又是一年万物复苏的春季,殡仪馆迎来了一批实习生,还是纪秀花带这一批实习生,带着他们参观行政大楼、客户服务中心、主礼楼……
3D打印遗体修复工作室成为实习生们重点参观的地方,叶梦很乐意为实习生们介绍,四周陈列柜里摆放的三维头颅模型,她一一给他们过目,在他们惊讶的赞叹声中,她讲解了3D打印术与传统制模的区别。
实习生临走前,突然有个俏皮的女孩子指着她说:“我知道你,你就是方老师的妻子,也是方老师的学生,你们远赴海地,为维和警察的遗体整容,还被媒体称之为殡葬整容界伉俪。”
在她的指认下,身边的实习们都兴奋起来,幸好有严肃认真的纪秀花,她哼了一声,古板地说:“殡仪馆是庄严肃穆的地方,不得大声喧哗,我带你们去其他地方看看。”
此言一出,工作室顿时安静。
实习生们带着活泼的身影离开了,叶梦却想起了自己刚来实习时也和他们一样,好奇、新鲜、兴奋。从实习生到正式成为遗体整容师已过一个年头,一年对于这行来说还是资历浅,可跟着方清明学到的技术真不少,特别是3D打印遗体修复术,是他们共同推广并实施的,是他们共同的心血。
以后的路还很长,她已经有了为这行服务一辈子的决心。
若干年后,延州市殡仪馆很多工作人员已到了退休年龄,比如杨师父、周峰、纪秀花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加入了殡葬行业,给这个行业带来了更多的新鲜血液与朝气。
叶梦还记得那一年纪秀花退休,化妆组的人都舍不得她离开,曾国宝与刘冰这对夫妻平时默不吭声,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工作之外一般不和同事聊天。可到了纪师父即将退休时,破天荒地提出要给纪师父办个告别餐,这个建议得到了全组员工的同意。
纪师父退休的那一天,晚上八点,食堂依然灯火通明,几个刚招来的年轻同事鬼点子特别多,一会儿玩真心话大冒险,一会儿玩击鼓传花,欢声笑语连绵不断,将告别餐的气氛推到了最高点。
到了敬酒环节,新同事都是纪师父一手带出来的,每个人都感激地说着不同的敬酒祝福话语,杯觥交错之间,无不显示着浓浓的师徒情。就连不爱说话的刘冰也站起来将自己与老公的酒杯倒满,走到纪师父跟前,感恩地说:“纪师父,是您一手带我和曾国宝入门的,这么多年您无私地将技艺都教给了我们,还给我们牵红线,我们夫妻平时不喜欢说话,并不代表不会感恩,我们会永远记得您对我们的好,我们先干为敬!”
夫妻俩非常干脆地将一杯酒饮下肚,而后迎来了大伙儿的掌声。
叶梦刚入门时也是纪师父带的,后来虽然从师于方清明,但在平时工作中,得到过不少她的帮助。方清明需要处理特殊遗体时,她也经常加班帮忙,这对夫妻也双双倒满了酒走到她面前,叶梦大方得体地说:“纪师父,我也是您一手带入门的,方清明的工作您也帮了不少忙,我们夫妻也敬您一杯!”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不常喝酒的夫妻俩一干而尽,告别餐也在热烈的气氛中结束。
第二天,又来了一批实习生,叶梦接过了纪秀花的职务,在徐馆长的办公室里迎接他们的到来。看到他们,就想到了当年自己刚来实习时的青涩模样,对周围的一切充满好奇与神秘。
几年过去,想要从事遗体整容师老规矩不变,主礼楼背后的那间破旧的遗体冷藏室还在,实习生们想要混这口饭吃,依然要在这间房里接受两夜的心理考核。
叶梦与方清明的第一次邂逅就是在这间房里,叶梦对它特别有感情,给实习生们介绍这房子的时候也夹杂了自己的感情色彩。
“许多年前,我和方清明第一次相遇就是在这里,那个夜晚风雨交加,我在里面接受着心理考验,好不容易熬到了十二点三十分,这门突然间打开,他穿着黑色的连体雨衣像深夜的幽灵般出现在了我面前。缘分的事说来奇怪,第一次的神秘邂逅注定了我们一世的姻缘。”还未正式进入实习阶段,现在只是让实习生们熟悉环境与工作流程,因此没必要那么古板生硬。
实习们从新闻媒体报道中早就知道他们是夫妻,却从来不知他们是如何相识的,今日听闻,才知原来他们的第一次相遇充满了诡谲色彩。
叶梦可不是给实习生们讲故事,接下来义正词严地说:“这里对你们来说是新工作的开始,从今天开始,晚上6点30分到12点30分,每个人都要在这里接受心理考核,没有电灯,没网络,只有一盏油灯、冷气还有几具无人认领的遗体。谁能熬过12点30分并且没有留下后遗症,才能拜我为师,正式进入实习阶段。当然,如果你们没有夜里独自面对死人的勇气,那现在就可以退出。”
实习们没有一个退出的,这让她很欣慰。
这几天,叶梦忙着带实习生们进行心理考核,方清明负责去幼儿园接儿子。他们的儿子叫方飞阳,小名敢敢,今年读幼儿园大班了。敢敢天性聪明活泼,和他老爸小时候一样,是个调皮捣蛋鬼,每次来接儿子都会被老师告状。
今天也不例外,他刚走到教室门口,老师就对他说:“敢敢今天带着全班男生玩什么超级死亡游戏,把女生们都吓哭了。”
敢敢看见了爸爸,立马跑过来,这小模样完全继承了爸爸的良好基因,眉眼俊俏,脸方眼圆,又萌又帅。他听到老师对爸爸说的话了,假装委屈地说:“是女生们胆子太小了,不能怪我,真不能怪我!”
方清明在老师无可奈何的表情下接走了儿子。
回到家里,方母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正等着儿子与孙子。几年前,方清明的父亲因病过世后方母就从疗养院搬回家,正好照顾小孙子,现在在她老人家眼中,敢敢第一,儿媳妇第二,儿子第三。
方清明吃完晚饭后驱车又去了单位,媳妇因为带实习生进行心理考核十二点三十分才下班,为了不让媳妇累着,他理应去帮忙。
他办公室一角立着的报刊架上,最后一排架子上是时间很久的报刊,他可舍不得扔掉这些报纸,原因很简单,里面有他与叶梦的报道。
自从好几年前新闻媒体称他们为殡葬整容界伉俪后,这个美名沿用至今,方清明并不图这些美誉,对这些报道不屑一顾,唯独喜欢一则来自《延州日报》的报道,文章标题为《他们的世界独一无二》,整篇文章只是将他们夫妻俩在殡葬整容的工作做了简单介绍,后面重点是介绍遗体整容师背后鲜为人知的辛酸故事,呼吁人们不要歧视这个职业。
现在,他又从报刊架上的最后一排拿下了这份报纸,翻到文章的那个版面,又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就连叶梦轻轻走近都浑然不知。
刚刚三十岁的叶梦,依然年轻貌美,褪去了少女的娇羞之态,完全是一个成熟稳重,韵味十足的职业女性。她知道丈夫又在欣赏那篇文章了,悄悄地站在他的背后,轻声细语地诵读着:
他们——承载的是逝者给生者的回忆,是生者对逝者的救赎;
他们——守护着逝者最后的尊严,是生者对逝者的尊敬。
他们的世界独一无二。
听到妻子甜美的嗓音,方清明缓然转身,她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成熟娇媚,而自己四十出头,这几年却苍老了不少。他们在这个行业已风风雨雨走过了很多年,经历过家属的质疑与谩骂,也经历过新闻媒体的歌颂,面对贬或褒,他们的职业操守不变,初心更不会变。
他们的世界,承载的是最干净的灵魂与肉体,守护着死者最后的尊严,他们的世界独一无二。
评论区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