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狩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浩荡的大军来到了西山附近的皇家围场。红莲大病初愈,只是骑着马象征性地跑了一圈,便回到了营地歇息,坐在半山腰的御座上眺望着策马奔腾的人们,这个位置居高临下,能将底下的大多情景都收入眼中。
朝中文臣武将都来了,还有一些权贵家的小辈们,各个意气风发、精神抖擞,想要好好表现一番,得到陛下的赏识。
皇太后坐在一旁,一脸赞赏的笑意,侧头对红莲说道:“昭阳你看,祐安猎到了一只鹿呢!平日里那孩子总是喝酒吟诗,倒是不知还有如此勇猛的时候。”
“祐安本来就很厉害!”
红莲绽出一个笑容来,远远地望了过去。李祐安白衣翩翩,肆意风流。皇太后的话挺实在的,光是看模样,大概都会以为他只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弱书生。
正想着,骑着高头大马的谢云迟闯入了她的目光,他的神色淡然如往常,大概是看到了想要的猎物,从背着的箭篓里拿出一支箭,拉弓瞄准,飞快地射出了一箭。这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干净利落,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目光。
红莲就真的没有再挪开目光了,就那么凝望着谢云迟,反正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别人也不知道她到底在看谁。
她觉得很奇怪,明明日光明媚,明明旁边还有一个白衣胜雪的李祐安,明明谢云迟一身黑衣,她却觉得他像是刺破黑暗的第一缕光,灼得她睁不开眼。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谢云迟骑着马回到营地,随从清点猎物,数量不算多,却全是些凶猛难猎的动物。谢云迟在场中坐了一会儿,就告退回营帐里歇息去了。
红莲的目光追着他进入帐中,片刻之后便借口透气离开了。皇太后含笑看着围场之中,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红莲的方向,见她进入了谢云迟的帐中,她笑意不改,眉宇间却多了一些若有若无的忧愁。
营帐里,水声隔着屏风传入耳中。
他在沐浴……红莲呆站在原地,一时之间进退两难,颇为尴尬。谢城身姿笔挺地站在门口,一本正经,眼中绝对没有丝毫的嘲笑之意,就仿佛刚刚完全不出言提醒并不是他的错一样。
水声哗啦,听得红莲面红耳赤,刚要转身离开就听谢云迟的声音传来。
“陛下来了,怎么却徘徊门前呢?”谢云迟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简单地穿着一身白衣,头发微湿,露出一小片结实有力的胸膛。他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的目光暗含揶揄。
“谢卿怎么知道是朕?”红莲微微垂着眸子,又觉得这样太没出息,于是重新抬起眼睛,不过目光略微游移就是了。
“每个人的脚步声都是不一样的,臣一听便知道是陛下。”
红莲微微一怔,举步走了进去:“朕怎么听所有人的都差不多呢。”
“有的人脚步轻,有的人脚步重。正常人和瘸子不同,男人和女人不同,做贼心虚和光明正大走进来的也不同。”谢云迟亲自给她倒好了茶,在她的下方坐下,含笑说道,“陛下不在外面多看看?”
“看不得他们猎杀小兔子小狐狸这种可爱的动物,朕若板着脸,多扫兴啊。”
“谁敢这么认为?陛下赐他死罪。”
“那怎么行,朕岂不成了昏君了?”
红莲弯着眼睛,弯着嘴角,目光倏尔一凝。
他身上的水珠没怎么擦干,一滴水珠正顺着他的喉结轻轻滑下来,落到了那优雅凹陷的肩窝里,她的脸颊顿时滚烫,迟钝地想起来他还只穿着轻薄的中衣而已,坚硬有力却不夸张的肌肉若隐若现。
红莲轻咳了一声,故作镇定地道:“谢卿,不如先把衣服穿好,我们君臣二人再继续说话吧。”
“哦?为何?”
“不合适。”
“陛下与臣皆是男子,哪里不合适了?”
红莲被他噎了一下,僵硬地道:“不合礼节。”
谢云迟笑了笑,走到屏风后披上了外裳,这才重新走出来。
其实红莲今日进来找他,是有一些事情想要说的,然而等当真坐在他面前时,她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了,几番踌躇,脑子里不由得浮出李复的话来……
那日在湖中凉亭里,李复冰冷又轻蔑的话。
“换句话说,就算谢云迟真的有龙阳之好,他心仪的也是真正的陛下,而不是你。
“你自己应该非常清楚,你的真实面目有多不堪。而对谢云迟有救命之恩的,也是昭阳陛下而不是你。”
想到这里,红莲的笑意渐渐凝结,一时间神思恍惚,站起身往外走。
“陛下有心事?”谢云迟看着她的背影问。
红莲的脚步微顿,别嘴说道:“可不是嘛,朕得好好想想,一会儿怎么赏赐众位勇士。”
红莲离开了。
营帐中,谢云迟收起了笑意,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谢城终于不再当门神了,大步走了进来,只是他看了看谢云迟的神情,又看了看帐外的方向,心情颇为复杂,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王爷,那里有消息了。”谢城压低了声音,对谢云迟耳语了几句,又问,“这件事应该如何处置?”
“继续盯着,暂时不要打草惊蛇。”谢云迟略略点了一下头,嘴角讥讽地勾了起来,说道,“幕后的那双手还真是难查,不过本王有一种直觉……你继续查李复。”
“信国公不是没问题吗?”
谢城之前就去查过了,然而李复这个人根本就和平日里所见所闻的一模一样——无心于政事,只爱花草,时不时就听听戏曲看个杂耍什么的,整个一风月闲人,别的正事那是一概没有干过。谢城甚至觉得监视李复是在浪费时间,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地方让谢云迟怀疑上了。
谢城沉吟了一下,说道:“王爷,属下斗胆说一句话,会不会是我们想多了呢?”
“毫无破绽的人才是最可疑的。”谢云迟嗤笑了一声,想起那日里昭阳跳入湖中的举动,也不知道昭阳是否是故意将那个风月闲人推到他的视线之前呢?只是想起那冰冷的湖水,他又忍不住叹息一声。
“你继续查吧,不要忘记还有替身这种东西。陛下可以有替身,李复为什么不能有?他要用替身可比陛下容易多了,毕竟没那么多人盯着。”
“是,属下派人继续盯着,若真如王爷所说,不愁他不露出尾巴来。”
“再急的事情,也要有耐心。你若是没有对方有耐心,就已经输了一半。”
“王爷教训得是。”
谢云迟若有所思,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旁边的茶盏早已凉了,被遗忘在那里从头至尾都没有被端起来过。
两个时辰之后,狩猎结束了,众人意气风发地归来,纷纷清点着自己的猎物。首屈一指的当数李祐安,大大小小的猎物足足猎了一百只,众人纷纷对李祐安刮目相看,一片恭维之声。
红莲对李祐安自然只有赞赏,并将今日出彩的人都赏赐了一遍,目光无意间掠过含笑饮酒的谢云迟身上时,她不由得想到,若是谢云迟不那么早离场的话,独占鳌头的应该是他吧?
侍从们将一些猎物抬走,现杀现做,火堆架了起来,烤上了几只全羊……大概是离了朝堂,所有人都放轻松了不少,没有平日里那么拘泥了。火堆熊熊燃烧,歌舞热情洋溢,手鼓铃鼓交错一片,一些官员甚至冲到火堆旁跳起舞来,一片欢欣喜乐之景。
晚宴过了大半,红莲就离开了。
她本想回去歇息,只是走在草原上,清风徐徐,凉意袭人,身上的热意和酒意渐渐褪去,脑中复又一片清明,她突然改变了主意,转身往山坡上缓步走去。
风在枝叶之间穿梭而行,沙沙作响。红莲停下脚步,从这里能将底下的情景都清晰地收入眼底,火光映照着旋转的舞姬、谈笑间的人们,再一看谢云迟的位置,已经空了。
今夜的夜空很美,满天繁星,像是洒落的银沙。据说,人死之后会化作天上的星星,不知道她的父亲和娘亲是哪一颗,她以后又会成为哪一颗,会在父亲娘亲的星星旁边吗?
“陛下,早些回去吧,这里太凉了。”何川轻声道。
红莲打了个手势,何川只好静候在一旁,她席地坐了下来,抬眼凝望夜空,许久许久。
……
翌日,秋狩还在继续,皇太后回宫了,临走之前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嘱咐她“把握机会”。于是,在前往温泉行宫的时候,红莲主邀请了谢云迟一同前往,要赏赐御汤。谢云迟欣然前往,只是那似笑非笑的目光,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大概是心中有鬼,红莲总觉得谢云迟的每一个动作、眼神都附带了深意。
温泉行宫跟她想象中有些不同,行宫并不是宫殿的模样,而是一个颇具规模的山庄。山庄看起来古朴又不失精美,小桥流水,亭台楼阁,随着水车悠悠然转动,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落,与四周的山水相辅相成,别有一番风味。
宁静古朴,纤尘不染,便是红莲对这个行宫的印象了。本是一处不错的避世之居,只可惜被打上了皇族的烙印。
“谢卿以前可曾来过温泉行宫?”红莲下了马车,在太监恭敬地接引之下,举步往里面走去,赞叹道,“这里一步一景,无处不妙,谢卿你说可是?”
“不曾到过。臣很早就在军营里摸滚打爬了,这种精细的生活臣倒是想享受几日,谢将军也不肯答应啊。”
谢云迟口中的谢将军,大概就是他的父亲谢嬴了,红莲对两人的关系也有所耳闻,却没想到竟生疏到如此地步,连一声父亲也没有。
谢云迟似是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缓缓笑了起来,说道:“以前年幼不知事,以为对你好的人就是真的好,对你笑的人皆是善意可亲,而连你做错事都不罚的那种,更是对你疼爱到了骨子里。”
红莲眨了眨眼睛:“难道不是吗?”
“若是做了错事,得到的依然是宽容和笑容,心里就会误以为这样是可以的,久而久之,一个浑不吝的纨绔子弟便养成了。”谢云迟说,“那就是许多年前的我。当然,对臣这样做的不是谢大将军,而是他的续弦夫人徐氏。”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养废”和“捧杀”了,红莲明白,却故作半知半解。
红莲从小就在一片刻薄和挑剔之中长大,宽容这两个字对她来说根本是天方夜谭,她若宽容,得到的便是别的残酷。
红莲倒是希望自己被养废、被捧杀,那样的话,她大概就不是如今这般不讨喜的性格,就算被推出去送死,也会在懵懂中慷慨就义。
许多事,看得越明白,心里就越冷越硬。
“臣的娘亲去世之后,一个月不到,谢将军就迎了续弦过门,他常年驻守边关,臣便在续弦的手里长大。”
谢云迟不疾不徐地走在木栈道之上,脚步清晰地在山林间回响,他的声音低沉如水流淌:“那时候臣顽劣不堪,桀骜不驯,没有什么事情是臣不敢做的,后来谢将军便将臣扔到了军营之中。”
“如今想来,谢卿应当是庆幸的吧?”
“算是吧。”谢云迟似是意有所指,“所以臣生平最痛恨的,便是笑里藏刀之人。”
红莲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莫名地感到做贼心虚,随即反驳道:“那么谢卿,是否应该反省反省自己?”
他似笑非笑。
其实,那时刚到军营的谢云迟是个刺头,训练敷衍、跟将领顶嘴……兵将们亦是满肚子火气,于是他动不动就挨揍饿肚子。边关天气恶劣,吃穿住无不差劲,对于当时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来说,跟地狱没有什么区别,没过多久,他就逃了。
不出意料,他逃回京城之后,徐氏别无二话,各种对他好,还替他阻拦着谢嬴的怒火。只是后来在护国寺的一次意外中,他彻底看透了徐氏的为人,幡然醒悟。
再后来,他重回边关重战沙场,经年过去,他军功赫赫,破例被封为了溪国的第一位外姓王,先帝赐了“镇南”两个字,称赞他是溪国的定海神针……
一切已是过往,而此时,在别人眼中,他所面临的种种难题,都不在话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噩梦醒后,他便立于不败之地。
夜沉如水,温泉之中烟雾缭绕,水汽氤氲。花瓣在水中浮浮沉沉,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水微烫,将娇嫩的皮肤都烫得红了。红莲坐得有些累了,本想在岸边趴一会儿的,不过想了想又放弃了,身子往水中沉了沉。
红莲将水捧起来,淋在肩颈之上,肩胛骨后刻的字在花瓣之中若隐若现。红莲如今更加不敢令人服侍了,稍微不注意就会露馅儿,其实她倒是不在乎,反正这些宫女通常连话都传不出去,便会死在暗卫的手上。
红莲懒洋洋地靠在石壁上,微微闭着眼睛,脑子里胡乱想着,右眼皮突然跳了几下。原本她是没有在意的,过了会儿,眼皮又跳了几下。
她皱了皱眉头,一种不好的预感渐渐弥漫上了心头。
红莲皱了皱眉头,飞快地起身穿衣,裹好裹胸,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就往屋中走,顺势拿起桌上的匕首握在手中。
一路上,寂静无人,空无一人,原本应该守候在屋内听候吩咐的宫女都不见了,红莲的心高高地提了起来,耳边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感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走了一段路,隐隐看见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的宫女太监们。
红莲猛地驻足,立刻换了一个方向,朝谢云迟居住的地方奔去。
黑暗之中,那里灯火暖黄,是暴风雨中唯一让人安心的地方。
红莲猛地冲了进去,对里面的打斗后知后觉,想要转身逃离时已经晚了,雪亮的刀光直逼面门……
就在这时,一只手大力扣住了她的腰往怀中一带,她的额头撞上了一片结实的胸膛。
锵锵锵!兵器相撞的声音不断传来,她被带到了安全的角落,渐渐缓了过来,方才在匆忙之间,她只看见了明亮的灯火,却没注意到上面晃动的人影。
“你怎么来了?”谢云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转身护着她避开刺客的攻击。
“外面的人,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中了迷药。”红莲浑身紧绷,说话的声音都是颤抖的,刚从他的胸膛间抬起眼睛,脸色蓦地一白,双眼惊恐地瞪大,尖叫声却因为巨大的惊吓而噎在了喉咙里。
横七竖八的尸体、深可见骨的伤口、死不瞑目的尸体……鲜血淋漓的一切骤然撞入她的目光中。谢云迟单手执剑,就算是多带了一个拖后腿的红莲,动作依然从容不迫,将几个刺客逼得节节败退。
几个刺客眼看不对,破窗而出,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
谢城脸色一变,几剑将刺客逼退之后,说道:“王爷,他们人多势众,属下断后,你们从西边赶紧走。”
谢云迟也不多话,微微弯腰,竟是一把将红莲扛在了肩膀上,脚步一转直接向着草木幽深的方向飞快离去。谢城带着亲卫将刺客们拖着,借着地势的便利,虽然人少了些,却将急于追杀谢云迟的人拖得火急火燎。
一时间双方不相上下,给谢云迟争取了不少逃离的时间。
可就在这个时候,刺客的援军们到了,他们没有加入战斗,反而目标明确,直接往西边追了过去。
谢城的心沉入谷底,偏偏又被刺客牵制住了。
另一边,谢云迟扛着红莲快速穿梭在山林之间,在这种时候,他常年征战沙场的经验就体现了出来,脚步又稳又快,就连离开的路线也十分明确,没有徘徊过哪怕一刹那。
红莲的腹部恰好搁在他的肩膀处,又痛又颠,却死死地咬牙忍着,一声不吭。血腥味从他的身上传入鼻尖,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才发现他的衣服都湿透了,全是滑腻腻的血,却被黑色的衣料隐匿了起来。
“谢云迟你受伤了?”
“没有。”谢云迟沉声说道,“多谢陛下关爱,不是我的血。”
红莲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眼前再一次天旋地转,她被放了下来。红莲只感觉身上的力气都给抽干了一样,刚落地却踩不着实处,忙不迭地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大口喘息着。
红莲忐忑不安地道:“不继续走了吗?”
“太重,带着陛下跑不动了。”谢云迟还有心情调侃一句,伸手扶住了她的身子,任由她靠在自己身上,“陛下,你在发抖。”
红莲恨恨地捶了他一拳,被他半扶着到一边坐下,借着微弱的月光,她才发现这里是一个隐秘的山洞,所以说他们暂时安全了?红莲努力平复了一下呼吸,身上却抑制不住地战栗,她抿了抿唇说道:“你在笑话朕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怎么会?你很勇敢。”
红莲身上没力气,干脆靠在他的胸口,剧烈的心跳渐渐平息了下来,听着他的呼吸和心跳,只觉得安心无比。皇太后的嘱咐不断回响在耳畔,她藏在袖中的手摸到了匕首,几度握紧几度松开,徘徊不定,脑中不断想起与谢云迟相处的片段。
倏尔,她的身体僵硬,却是谢云迟的手抬了起来,顺着她的头顶抚摸着她的长发,轻轻地、缓缓地,有一搭没一搭,像是在抚摸一只猫儿。
红莲的心跳再一次失控,她闭了闭眼睛。
“头发还有些湿。”谢云迟说。
“谢卿,你这是做什么……”
“担心你又染了风寒。”却是答非所问。
“……”
他揶揄道:“陛下披散着头发的模样,有些像姑娘。”
“谢卿,”她努力平息慌乱的心跳,一边跟他拉开了距离,一本正经地强调道,“你我君臣之间开这等玩笑,不符合礼法。”
谢云迟不以为意,反而轻笑出声:“微臣之前就提到过,很想要代替李世子的位置呢。”
黑暗之中,她无法看清他是什么样的神情。
红莲咬了咬嘴唇,徘徊、彷徨、忐忑……繁多复杂的情绪充斥心间,身子轻颤得更厉害了。许久许久,她将眼睛一闭,破釜沉舟一般问道:“谢云迟,你在意皇位上的人是谁吗?”
寂静无声。
红莲只觉得呼吸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在了喉咙里,眼睛猝然一酸,那一瞬间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不在意。”
红莲抿着唇,嘴角渐渐扬了起来,随即又小心翼翼地说道:“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是陛下呢?”
谢云迟淡淡地嗯了一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你这是什么反应?”
“你那么聪明,会不明白吗?”谢云迟微顿,“答案就是,我知道。”
红莲这回真的是愣住了,他的数次试探都被她挡了回去,而他最接近真相的那一次,便是湖中凉亭中她喝下的那杯酒了,只可惜不是竹叶青。而他又是怎么得知真相的?
“若是陛下,刚刚早哭了。”谢云迟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
她紧张地抓住衣裳,心跳如鼓,撕裂面具的慌张令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想要回答,喉咙又有些发干,好一会儿才鼓起了勇气告诉他:“红莲。”
他低笑了一声:“红莲。”
真假之谜,他是在无意之间想通的。
若隐庄的那个替身之事真的那么简单,红莲大可不必那么大费周折,反而像是丢掉弃子去掩饰什么更大的秘密。若只是为了身上有无剑伤,红莲大可不必那么讳莫如深。
恰好有一次,他府中的侍从因为某种花粉出了满身的疹子,他突然联想到红莲在沐浴之前喝下去的那杯酒。不过这些都只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直到后来红莲投湖,后来又狼狈地上了阁楼,他才察觉出她的身不由己,继而反复思考这些细枝末节。
红莲身边是有暗卫的,当初明明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了那个宫女,却偏偏暴露了出来。
这三件真真假假若有若无的暴露,不是为了隐藏,便是为了威胁。跳出局外来看,如果当时隐庄之中的两个人,不是一真一假,而都是假的呢?那么很多事情便都说得通了。
他想通了所有,却不愿再试上一试竹叶青。
“谢云迟,你我联手可好?”红莲抿了抿嘴唇,提议道,“我告诉你想知道的,你替我完成我想要的,而且,我会送你一份大礼。”
“哦?”
“你只赚不赔,难道你不想知道一直跟你作对的人是谁吗?”
红莲的声音中带着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的小心翼翼,这样冰冷的讨价还价和交易,将她的本性暴露无遗,她无比庆幸的是此刻身处黑暗之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
“李复?”
红莲一愣,就听谢云迟冷哧了一声:“果然是他。”顿了一下,他玩味道,“你已经没什么可以告诉我的了。”
红莲浑身颤抖了起来,也许谢云迟永远都不会知道她这一开口放弃的是什么、押上的又是什么——她的自由以及性命,若是他拒绝或者利用她,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孤注一掷。
红莲紧紧地抿着嘴唇,双眼渐渐湿润。
下一刻,她的后脑勺就被他抬手按入了胸膛之中,他颇为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你不像是那么爱哭的人啊。”
“我什么都没有。”红莲终于哽咽出声,靠在他的胸口,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这一出声,她便失控了,想要号啕大哭却又记得两人还在躲避之中,竭力压抑着,出口的只有低声的呜咽。
踽踽独行十五年,红莲从没有这样放肆过,也没有这么脆弱过。
“别哭了。”谢云迟搂着她,安抚地抚摸过她消瘦单薄的背脊,轻声说道,“不过是逗逗你而已。”
“那你答应了?”
他沉默了一瞬,说道:“这一生,我护你无忧。”
“真的吗?”
“嗯。”
红莲紧绷的身体松懈,泪水却依然停不下来,反而更加汹涌了,像是要将前十几年默默忍受的委屈、舔舐伤口的痛和压抑的泪水,一股脑儿都发泄出来。
火光渐渐照亮了山林,亮堂了起来,脚步声逼近。
红莲的呼吸一窒,紧紧抓住谢云迟的手,后者扶着她站起身来往外走,柔声说道:“别怕,是我的人。”
她匆忙点头,随着他往外走,袖中的匕首哐当落到了地上。
红莲有些慌张,谢云迟弯腰将之捡了起来,重新放在了她的手上,揶揄道:“我要多谢你不杀之恩吗?”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红莲咬着唇,撞入他那双淡淡的茶色眸子中,他正垂眸望着她,微微的火光之下,他眼中的暖意倾泻而下,将她缓缓包裹了起来。那应该是……久违的温柔?
“对不起。”她咬了咬嘴唇。
“我原谅你。”
这句话有些奇怪,然而红莲没有多想。
两人往洞外走去,她抬头望着他的侧脸,突然喊道:“谢云迟。”
“怎么了?”他顿住脚步,向她投去询问的目光。
“其实……”
“其实怎么?”
“其实我是——”她终于下定了决心,闭着眼睛去拉他的手,往胸口按去,但他的手臂犹若磐石纹丝不动,“谢、谢云迟!”
谢云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十指张开将她的手紧紧地握到掌心中,红莲预感到了什么似的,心口阵阵发痛,热意狂涌而至,那是一种得偿所愿,却令她追悔过往,恨不得为之赴死的复杂情绪。
直到一个灼热的吻落在她的手背上,她的眼泪霎时模糊了眼眶,如同乱了线的珍珠啪嗒啪嗒往下落。她又哭又笑,狼狈不已,胡乱擦了一下脸:“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谢云迟的思绪倏尔回到那场大梦中。
那一日,他如往日般前往正德殿,却见里面有个等待的宫装美人,他皱起眉头正要呵斥,就见美人转过身来,对他嫣然一笑。
那一刻,她的面容与少年皇帝的面孔重叠到了一起,他看呆了。
宫装美人向他走来,突地对他伸出手:“谢卿,皇位对朕来说什么都不是,只是朕也身不由己,若你愿意的话……江山与共,白头偕老。”
谁知,那是一场诱人的死局。
回过神来,谢云迟笑了笑:“有仙人点化过我,你信吗?”
红莲摇头:“不信。”
他扶着她走出了山洞,无数火蔓延在山林之间,照亮了半片天空,侍卫们训练有素,静默地等待着他们的主子。
这一局,赢了。
谢云迟简单下了几个命令之后,便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将没有什么力气的红莲给背了起来,一路给背了回去。而谢城在一旁看着,心情无比复杂。
一行人在山脚的庄园里安置了下来,本该歇息,然而在历经了惊心动魄之后没了所有的睡意,抑或者说是舍不得睡。红莲躺在床上,眼睛却不断地往窗外看,努力不睡着,只怕醒后发现不过大梦一场。
翌日一大早,他们启程返回皇宫,红莲与谢云迟同乘一辆马车。
红莲昨夜大哭了一场又一夜未眠,双眼红肿得两个桃子,目光却极其明亮。
“所以你早就发现了吗?”
“有所察觉。”谢云迟说,“他们在饭菜之中下了迷药,想要在我们中招之后再动手,却不想我早有防备。”
“若是我也晕过去,会不会就……”
这是个意外,大夫来看过了,说是她原本就中了毒,可能是药性相克,迷药没有对她产生作用。昨夜的行刺她完全不知情,也不知道皇太后是否清楚。想到这里,红莲心中不断发寒。她不应该那么天真,对皇太后抱有任何期待。
李复真的不拿她当人看,对李复来说,她只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而已。用一个卑贱替身的命,换取当朝摄政王的命,李复真是打了一副好算盘。
红莲若死了,而谢云迟还活着,那谢云迟便会顶着一个谋害陛下的滔天罪名。若两个人都死了,那就更方便行事了,黑锅让睿阳王余孽给背着,到最后再令昭阳出现,又可以解释为死里逃生,顺便谱写一出惊心动魄的传奇。
“不会。”谢云迟摇头道,“不要多想了,累了就睡一会儿吧。”
“你要说话算数。”
他笑了笑,点头。
再次得到承诺后,红莲才安心地倚靠在软垫上,闭上了双眼,她必须要养足精神了,毕竟回宫之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朝野动荡!
谁也没想到行宫中会出这样的事情,竟然有人敢堂而皇之地刺杀镇南王和陛下,而且,至今难以查清刺客的身份,尸体之上找不到任何能代表身份的信物,活捉的几个也都服毒自尽了。
一时间这件事变成了无头公案,没有充分的证据,却隐隐指向睿阳王余孽。皇太后震怒,派人彻查,贼喊捉贼,到最后不用多想都是不了了之,真正的凶手将再次隐藏在幕后,伺机而动。
红莲忍不住冷笑,可脸上还要表现出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忐忑,在皇太后的安抚之下,在正德殿一道用了午膳。
皇太后叹息了一声,说道:“昭阳啊,要是你能把握住好机会,此时怕是已经得到自由了。”
“可是,那些都是睿阳王余孽,他们都是冲着朕来的。若不是因为谢云迟,朕大概已经看不见今天的太阳了。”红莲装傻,又故作恍然大悟之色,故意问道,“难道,是信国公的人吗?”
皇太后无奈地点了点头,觉得可惜。
“怎么不事先告诉朕呢,”红莲沮丧地说道,“若朕知道自己性命无虞,定然能将此事做好……唉,大好机会就这样错过了。”
“这件事哀家也是事后才知道的,信国公秘密安排了此事。”皇太后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眉头却是紧紧皱着,含怒道,“若是哀家知道的话,一定不会答应的,信国公这一次真是逾越了!徐徐图之便好,偏偏要冒这样的险,若是把你赔上……”
“母后别气了,朕没事。”
皇太后长长地叹息,又叮嘱道:“你也是,一定要小心为上。”
红莲微微一笑:“母后放心,朕心中有数。”
半个时辰后,红莲亲自送皇太后离开,像往日一样站在廊檐下目送她远去,却已换了一种心情。
九重宫阙,富丽堂皇气势恢宏,这是世间所有人向往渴求的云端。万里晴空之下,比往常还要肃穆静寂几分。山雨欲来风满楼,然而皇宫之中好似大海,底下再如何波涛汹涌,水面依然平静如常,就连许多身在局中的人,也浑然不觉。
这天,就要变了呢。
午后没多久,李祐安也来正德殿求见了,红莲的心情不错,留着他说了好一会儿话。
“那一次意外落水,都怪朕拖累了信国公。”红莲提起这件事,不由有些担心地说道,“祐安,你不会怪罪于朕吧?”
“自然不会。”
“那,朕为你装裱的卷轴,还喜欢吗?”
李祐安微微勾唇道:“陛下费心了。”
红莲开心地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一弯盛满清泉的月牙,讨好道:“祐安你喜欢就好,你喜欢……真很高兴。”
“这半年,真是多事之秋啊,”李祐安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想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不由得再次感慨,“如今局势未定,陛下定要万分小心才是,就连身边之人也不可尽信。”
红莲双眸微抬:“朕明白。”
临走之时,红莲又赏赐了李祐安一大堆东西,笑着说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这话有些消沉,可有时候苦恼的事情太多,不如就先放一放,及时享乐,这也是朕再一次死里逃生之后的想法。”
“陛下真的是长大了,让臣欣慰却又……”李祐安望着她,想起她的遭遇也忍不住叹息,不由得叹气道,“只可惜臣现在的力量太过渺小,无法为陛下分忧解愁。”
“祐安放心,朕会好好的。”
红莲勾起嘴唇,笑了起来。
她自然会好好的,所有的恐惧、忐忑、不安……都应该换成他们承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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