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如此清醒
乞生殿,知意阁。
符离抓着窗棂,听着外面的热闹。
从午后直到入夜。
屋子里黑漆漆的,她从未如此清醒。
从囍房开始,一幕又一幕,在她的脑中回荡。
当初灰狐狸要同易天天成亲,她用尾巴从喜有钱手中换回了隐身粉等物,可便是从那时开始,一切都不对了。
这一路,她的感触都是朦朦胧胧的,所以很多事都看不真切。
譬如,易天天为什么会拿到尾巴。
又譬如,灰狐狸与富窑同归于尽时,躲在她身后避险的易天天。
跟从前的他截然不同。
符离自嘲一笑。
原来,都是骗人的。
易天天从一开始就是冲着她的尾巴来的,可恨她居然……
她是想过不再打他壳子的主意的,但现在,一切都已经没有必要了。
她垂眸,将手环扯断,编织而成的草狐狸便散了。
再也瞧不出从前的模样。
这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
一时是在道居山上蓄着小胡子的易天天笑得温善,一时又是藏在她身后的阴冷目光,她满头冷汗醒来,发现床边站了一个人。
夭乞生挥袖间,烛火便都亮了。
这是她最不想看见的人。
“喜有钱说你吸入了大量摄魂香,怎么样,现在可清醒了?”他微微一笑,“小狐狸,你向来无处可去,念在你救了本王的份上,本王许你留在妖界,如何?”
“不稀罕。”符离并不看他。
夭乞生却弯了身子看她:“喜有钱骗了你的尾巴,我已经打发他飞南海了,不飞个十年八载的不许他回来,怎么样,解气了?”
符离蹙眉。
“分明是你拿了尾巴!”
怎地把黑锅都让给喜有钱背了?
夭乞生摇头:“此言差矣。尾巴是本王从喜有钱手中所得,不曾对不住你。”
歪理!
符离气得牙痒,掀了被子背过身去。
不知怎地,看这狐狸不高兴,夭乞生便心中舒爽,乃至出门的时候还哼了歌儿。
依稀是犄角城的小水调。
法定阁。
老当正在等着,听闻这歌儿,不解:“主子,您这是哼的什么?”
“小水调。”
夭乞生坐下,拿了个果盘的冰梨,好玩地转了转。
老当又道:“主子,您跑调了。”
“什么?”夭乞生一顿。
老当搓搓鼻子:“没什么。”
夭乞生突地一笑:“小狼,我记得你是喜欢小狐狸的,对吗?”
“嗯?没有啊。”
老当摇头,应该是他讨厌狐狸才对。
夭乞生笑意不减,帮他回忆:“在犄角城的时候,你曾向小狐狸献媚。有一次,你还特意学了狐族的媚术。”
老当一拍脑门。
“二王子,别说了……”
他做这么多,究竟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迷惑符离好得到尾巴吗?可惜一直无功而返,那符离也不知什么体质,任何法术都油盐不进。
二王子怎能取笑他,他是忠仆啊!
夭乞生眼神陡然变凉,他将冰梨丢到桌上:“既然如此,你去吧。”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去哪儿?”主子终于要对他下手了吗?
“雷霆涧。”
雷霆涧?!
不要啊……
老当看着夭乞生,却连半分求情的话都说不出口。
先前主子把灰琼林跟喜有钱等人都发配了,后又把犄角城、流光城里欺负过易天天的人全都整了一通,那时他便隐约预料到会有今日了。
毕竟他也欺负过易天天,还不止一次……
虽然易天天不是二王子,可谁欺负过易天天,二王子全都欺负了回来。
老当猜,或许是因为二王子得到了易天天的记忆,所以才会这么肆无忌惮地撒火。
“二王子,我是为了尾巴才这么做的,天地可鉴!”
老当垂死挣扎。
“嗯。”夭乞生拨着冰梨,“去个一年半载,你的修为定有长进。”
老当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夭乞生闭眸敲桌:该打发的都打发了,浑身都通畅了。
翌日。
老当在雷霆涧受了一晚上的苦,哆哆嗦嗦地抱着自己,电闪雷鸣间,看到夭乞生来了,急忙奔上了岸。
他实在受不了了啊!
“二王子,我错了。”老当声泪俱下,揪住夭乞生的衣摆,“求您了,让我回去吧……”
手被一把丢开。
夭乞生用下巴指了指于雷霆涧闭目养神的灰琼林:“你要向她看齐。”
老当瘪嘴:“她又没实体……”当然没他疼啊!
夭乞生一笑。
“知道你苦,所以今日本王来了嘛。”
老当眼睛一亮:二王子是亲自来接他了吗?这么好的待遇!
下一刻,地上躺了个人。
是符离。
夭乞生:“给你找了个作陪的,本王对你好吧?”
老当呆住。
这算什么好待遇?
后来……
老当不仅要待在雷霆涧,还要遭受符离的冷气发散。
二王子说了,符离没什么修为,所以每日在雷霆涧待一个时辰就好了。
而符离断了尾巴存不住灵气,雷霆涧的酷刑对她也没什么用。
因雷霆涧外设有结界,符离走不掉,便在岸上瞪老当。在她眼中,他就是二王子派来的细作,从犄角城一直到妖界,虚伪、可恨。
老当觉得从前的符离又回来了,心里安定了不少:天晓得,前段日子堆雪人的她实在太恐怖了,跟个雌狐狸一样。
听主子说是因为喜有钱的摄魂香,她才会堆雪人的讨好易天天的。
啧。
他现在也恨不得搞一堆摄魂,点在这雷霆涧,省得她老瞪眼。
他抱着胳膊从雷霆涧里走出,一月多的时间,他已经被劈得麻木了,所以走出来的时候也格外潇洒。
这份潇洒,恰好被千绒瞧见。
千绒,就是当初找来狐魄的小狼妖——现在是专门来送饭的乞生殿小丫鬟。
千绒抹着眼泪道:“平哥哥受苦了……”
符离看了看四周:“平哥哥?”
哪儿有平哥哥?
老当裹了裹被劈得五零四散的衣服,抽抽鼻子坐下:“我!”
“你不是叫老当?”符离嫌弃。
“本妖大名郎生平。”老当方了方筷子,当初易天天太懒,去当铺时连名字都懒得问,直接唤了他“老当”,久而久之,老当就变成了他的名字。
符离翻了个白眼。
“居然连名字都是假的。”
老当不说话,不诡辩——因为他只有三刻的用膳时间。
吃完饭,又得去水涧里待着。
三刻后。
老当离开,千绒倒没着急收拾碗筷,而是看向符离,解释:“符离,我也是昨日才知道平哥哥名字的,你别生气。”
符离莫名其妙:“我不生气。”
她生什么气?
千绒又道:“那你也不要生二王子的气。”
“你究竟想说什么?”
千绒见老当没看向这里,悄悄道:“其实,你之前喜欢的那个人不是二王子,易天天他没有骗你。”
符离看她,不解,二王子不就是易天天吗?
“我是听平哥哥说的。”千绒悄悄道,“我很崇拜平哥哥,便缠着他讲了你们的故事。所以我知道,易天天跟二王子并不是一个人。”
“平哥哥也说,他们截然不同。”
“哦。”符离淡淡,“不同便不同吧。”
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人。
千绒一急:“你怎么无动于衷啊?你知不知道,易天天快坚持不下去了——他马上就要被二王子杀死了,这样你就永远都见不到易天天了!”
“你说什么?他们不是一个人么?怎么会……”
“不是这样的。易天天是易天天,二王子是二王子。”
“二王子讨厌易天天,所以要将属于易天天的东西全部抹光。”千绒哭了起来,“我很喜欢你们的故事,你们之间曾经有过那么美好的回忆,我不想瞒着你,你一定要救救易天天啊!”
符离怔怔:“可我帮不了他……”
她连自己都帮不了,甚至离不开这雷霆涧。
千绒擦了擦泪:“你可以先用回忆唤醒易天天,这样他也会坚持下去,办法可以以后再想!”
回忆……
符离当然记得。这些日子,她想的最多的就是回忆,恨的最多的也是回忆。
深刻入心。
用回忆,真的可以救回他吗?
入夜。
符离对夭乞生道:“我不想去雷霆涧了。”
“可以。”
这么简单就答应了?
夭乞生笑笑:“不过我有个条件。”
符离松了口气,有条件她才踏实。
夭乞生轻轻敲了桌子,一盘黑色的东西便出现了。
“这是蝎子针,每天吃一盘——吃完就可以不去了。”夭乞生说的简单,可那些密密麻麻的蝎子针着实可怖。
“我辟谷了。”符离垂头。
夭乞生一顿,小狐狸垂头的那一瞬他居然起了怜惜之意——易天天明明都消失了,为什么还在影响他?
“半盘。”他道,“不能再少了。”
符离抿唇:“必须要吃吗?”
“对。”
他搓搓微麻的手指,这些蝎子针可是他亲自拔的,一不留神还被蛰了几下,不吃怎么行?他的大计绝不能疏忽。
符离不情不愿地接受了,他才高兴起来。
“妖界很大,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他摘下脖间的白色项坠,递给她,“你要随时随地带着它,以防不测。”
“嗯。”
符离应了,可心里明白:这项坠一看就是灵物,什么以防不测?明明就是要借它监视。
尽管如此,她还是乖乖戴了,她要降低夭乞生的防备。
夭乞生满意地敲敲桌面:“如果你还想变成男子,我也可以帮你完成这个心愿。”
符离一愣:“你知道?”
符离看着他,这件事她只跟易天天说过……
符离突然想起千绒说过的“回忆”。
“那你还记得,道居山的臭豆腐吗?”
夭乞生脸上闪过一丝嫌恶。
“还有犄角城的……”
夭乞生打断她:“我都记得——因为我就是易天天。”
……
“嗯。”
夭乞生不是易天天。
而且,他对易天天的过往很嫌恶。
既然他不配拥有这些回忆……
她便竭尽全力把易天天找回来!
哪怕困难重重。
至于蝎子针,符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咽下去的,只觉得整个夜里,腹中似如火烧,只得一边骂着那鸠占鹊巢该死的夭乞生,一边希冀自己不要就这么死了。
这一夜,终于还是挺了过来。
第二日,因了夭乞生的承诺,千绒没有接她去雷霆涧,她们便去了复生洞。
复生洞,是从前夭乞生修行的山洞,现在已经被归到妖界了。
这里无人来,也无人打扫,当初丢在地上的包袱还在,符离弯身捡起,里边的东西她都眼熟,是易天天的古道法书。
“奇门什么法?”千绒歪着头念道。
符离看她:“你说什么?”
易天天说过,这上面的字他都不认得,可千绒居然认识?
千绒翻翻书,看了眼符离的项坠:“这字是古书法,很少有人认识,我只识得几个。”
符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下了然,不再多言,只让千绒将书籍带回,自己则在复生洞打坐修行。
她也要努力。
千绒说过,只要她的修为能大过夭乞生,就可以操控他的本命,易天天就可以回来——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她也想尝试。
可惜,不知是不是丢了尾巴的缘故,她总是睡得比较多。
夭乞生还是亲自来送黑漆漆的蝎子针,有时见她打坐入定,便在旁边等着她睡醒,亲眼看她吃进去。
他在想,这可怜的小狐狸,居然对易天天这么怀念,日日在这复生洞里,可惜她不知道,易天天已经永远消失了吧。
符离每次睁开眼,总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道居山的日子。那时她喜欢趴在石块上晒太阳小憩,易天天不会打扰她,会一直等她醒来。
就同现在一般。
可她心里清楚,夭乞生不是易天天。
譬如,她实在不想吃蝎子针,夭乞生便没有那么好脾气地哄她,只施了个小术法便叫她乖乖吞下去。
百折不挠。符离满脑子里都是这四个字。
只要她不死,她就不会放弃!
入夜。
符离正反胃,千绒便来了。
符离登时眼睛一亮:“如何?找到了?”
千绒兴奋地点头。
符离“嘘”了一声,摘下脖子上的项坠,走到山洞口狠狠丢了出去。
“好了,可以说了。”
千绒点头,激动道:“符离,虽然找到了,可有些字我不认得,但奇师父肯定知道!”
“只不过,奇师父是大王子的人……”
千绒小心翼翼:“符离,我有些担心,如果二王子发现你去找了奇师父,会不会发怒啊?”
符离大义凛然,管他发不发怒呢!
“带我去!”
监视她的东西都丢了,还怕他知道?
“好!”
千绒知道她不怕,早就备好了灯笼,两人便往妖界的另一端去。
路过那条又深又长的沟壑时,千绒一边幻化了个梯子小心爬着,一边道:“符离,二王子现在好厉害,当初轻飘飘地一下,便把这里劈了开。”
符离望着深不见底的下方,想起自己丢的项坠以及夭乞生的警告,不由打了个哆嗦。
随后给自己打气:没关系,她可以!
两个人好不容易爬了过去,千绒指了指前方那座小山:“奇师父就在那里!符离,你当真要去吗?”
“去。”
符离依旧向前走。
她没有回头路。
千绒欣慰一笑:“符离,我真的很羡慕你跟易天天的感情,也很佩服你的勇气。如果我有一天也能遇到这种感情,肯定做梦都要笑醒了。”
“符离,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易天天,你喜欢他呢?或许,他如果知道你的心思,肯定不会就这么轻易地被二王子取代。”
符离看了看她。
心想,或许老当讲故事的时候没有告诉她狐狸的性别吧。
她现在虽然是女子模样,可终究是一只雄狐狸。
从前,她也是一心想要变成男子的。
所以,易天天把那只手环送给她的时候,她很惊诧。因为在狐族,送给狐狸这种礼物,代表着喜欢,代表着想要谈婚论嫁。
易天天喜欢她,想要娶她,并且毫不介意她是一只雄狐狸。
可是她没有回复。
虽然接受了礼物,但心里仍有芥蒂。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放弃男子的躯壳,顺遂地接收现在的模样。
但她心里很清楚,她也喜欢易天天,虽然不清楚是不是谈婚论嫁的那种喜欢,却很想跟他一起回到道居山,再不分开。
然而,她始终没有说出口。
“等他回来,我会告诉他的。”符离笑着。
千绒点头:“我相信,你们肯定会有好结局的。”
不多时,她们便到了奇师父的住处。
奇师父是一只山羊妖精,头顶上有两只弯弯的羊角,蓄着发白的山羊胡,面目严肃却不凌厉。
千绒跟奇师父说明了来意,奇师父便接过那书。
千绒悄悄对符离说:“你别看奇师父未脱妖形,他的学识可是很厉害的,你放心,他肯定知道那个办法是什么。”
符离按下心里的激动,等待着。
房间里有一个红色的小沙漏,点点滴滴地落下来。
沙沙,沙沙。
正如她此刻的心跳。
砰砰,砰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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