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封走后的第三日,两只小鸭子走丢了。
翠翠寻便了整个村子,始终不见踪影。
小山哥陪着翠翠,从清晨寻到黑夜。
“翠翠,算了吧,瞧这架势,它们该是不会回来了。”
一日未曾进食,翠翠嘴唇泛白。
“不会的小山哥,它们会回来的。”翠翠固执道。
不知是在说鸭子,还是那个离去的人。
小山哥无奈叹了口气,眸光一点点暗淡下去。
沈封走的第七日,老村长的孙女出嫁,翠翠因在孝期,不便前往,托了村口的苗家姐姐送去她的一点心意。
那晚,小山哥给翠翠送了一篮子吃食。
沈封走的第十日,翠翠学会了在帕子上绣他的名字,可却无法与他分享这份喜悦。
……
沈封走的第三十日。
整个村子燃起了熊熊烈火。
将军口中穷凶极恶的山匪闯进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到处都是喊叫声,哀求声,惨叫声。
老人的,少女的,孩童的……
王阿婶将翠翠与她年幼的小孙子藏在水缸里。
“翠翠,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知道吗?”
望着阿婶依旧温柔的目光,翠翠泪如雨下,死死咬着唇,疯狂摇头。
“阿婶,不要,你也进来,不要……”
翠翠苦苦哀求,阿婶却是含着泪摇头。怀中年幼的孩童好似明白将要发生什么,泪珠大颗大颗地落,却是半点声音都无。
王阿婶狠了心用木板将水缸盖住。
在她消失在翠翠视线里的前一刻,翠翠哽咽道:“阿婶,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小宝的。”
阿婶放心地笑了,转身往外走去。
她的儿子儿媳今日在田里作活,那是离村口最近的地方,想必早已遇难。她这老婆子已半截身子入了土,与其留着这条命,不如拼一把,给孙子和翠翠留一条活路。
外头响起山匪张狂的笑声。翠翠紧紧抱着小宝,泡在水里。
身是冷的,心上也是冷的。
王阿婶的惨叫声响起时,翠翠捂住小宝的嘴,脸上不知是泪还是水。
翠翠悄悄打开一个细细的缝隙,透过昏暗的光死死盯着那群恶鬼,将他们的面容刻在脑海深处。
几乎咬碎了牙,翠翠眼神淬毒似的盯着他们,一个也不放过。
天暗了,他们抢了酒肉,在村里胡吃海喝,欢歌载舞。
小宝饿极,翠翠轻轻掰着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害怕被他们察觉,翠翠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身体僵得几乎不是自己的。
捱到天亮,他们终于走了。
用力把水缸上的木板掀开,翠翠浑身湿漉漉地爬出来,状若水鬼。把小宝放在木床上,努力稳住颤抖的手给他换好衣裳,嘱咐他不要乱跑,翠翠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一片残垣。
夜里下了场雨,熄灭了大火。地上几乎没有干燥的地方,全是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血水。
不远处,王阿婶倒在血泊中,睁大了眼,死不瞑目。
翠翠一步一步走过去,轻轻阖上她的眼。然后站起身,走在这个养她育她的地方。
四处都是尸体,断手残躯,几乎没有好的。
翠翠凭着记忆认出他们是谁。
有慈眉善目的村长爷爷,有憨厚老实的阿强哥,有关心保护翠翠的小山哥,有爱慕将军,贪享富贵,却在翠翠被林鸿强娶时咒骂他的陈家姐姐……
还有好多好多往日里鲜活的面孔……
明明昨日还好好的,怎的今日就成了这般模样?
身体内的力气好像被什么东西抽走了,翠翠骤然倒了下去。
心口一抽一抽地疼,疼得翠翠喘不过气来。
翠翠张大了嘴呼吸,额上冒着豆大的冷汗。
好奇怪,翠翠明明难过地想和他们一起去死,可却哭不出来。
就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翠翠挣扎着爬起来,身上沾满了泥土和血。
陈家姐姐白皙的肌肤暴露在空中,身上布满了青紫伤痕。
翠翠抖着手脱下外衣,抖落衣上的泥土,轻轻盖在她身上。
她一向爱干净,衣裳脏了她会不高兴的。
麻木地在村里走了一遍又一遍,翠翠终于意识到,没了。
这个美丽的、如世外桃源般的村子,没了。
苗家村,没了。
茫然地跪了不知多久,想到小宝还在等她回去,翠翠恢复了些力气,踉跄着站起身。转身之际,身后传来一声嘤咛。
翠翠猛地转过头。
苗三娘还活着。
醒来见到村中惨状,她额上流着血,抱着翠翠嚎啕大哭,直将嗓子哭哑了。
翠翠抱着她,终于哭了出来。
哭完,合力将他们安葬,就葬在爷爷墓旁。
村子毁了,家中银钱全被抢走,没有积蓄购买那么多棺材,她们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完好的锄头,挖了一个又一个墓穴。
手磨出血,翠翠毫无知觉,宛如木偶般机械地动作。
将他们下葬后,苗三娘问翠翠,“今后我们该怎么办?”
翠翠不知道,但她知道,不管如何,她定会寻那些恶鬼,向他们报仇。
哪怕是下十八层地域。
小宝病了。
他年幼,又在水里泡了那么久,小脸呈现出不正常的红,额头烫得惊人。
翠翠和苗三娘慌乱背着他往镇上走。
衣衫褴褛,又没有银钱,几乎没有一家医馆肯收留他们。
站在医馆门前,翠翠绝望了。
小宝是王阿婶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了,保不住王阿婶,难不成连小宝也保不住吗?
翠翠哀求着大夫,请他为小宝治病,银子一定会给他。
像是见两个弱女子与一个患病的孩童太过可怜,大夫无奈叹了口气,同意了。
翠翠欣喜若狂,拜托苗三娘照顾小宝,转身离去。
爷爷捡到翠翠时,翠翠身上戴了一块玉佩。他认不出好与不好,只想着留给翠翠做个纪念。
站在当铺门口,翠翠手里拿着两块玉佩,内心纠结半晌,最终还是递出了那块翠绿的,刻着一个“翠”字的。
不出所料,玉佩卖了个好价钱。
翠翠花了三分之二的银子买了个小宅子,将苗三娘与小宝接了过来。
三娘欣喜若狂之余又有些担忧,生怕翠翠做了什么不好的买卖。翠翠并未对她吐露实情,只道让她安心便是。
安顿好一切后,翠翠在县衙门口跪了三天三夜,恳求县老爷能为苗家村一百多口人讨回公道,出兵剿匪。
翠翠跪了多久,那扇门便闭了多久。
无人理会。
直到第四天,林鸿领着一干小厮到翠翠跟前,围着摇摇欲坠的翠翠肆意嘲笑。
“你们瞧,这小娘皮如今的模样真是让本少爷倒尽了胃口,幸好本少爷当初聪慧,没将她娶进家门。”
“少爷说的是。”
“这小娘们就是个天煞孤星。”
翠翠充耳不闻。
“翠翠。”林鸿轻佻地挑起翠翠的下巴,“若是你求本少爷,本少爷或许可以考虑将你收入房中。”
翠翠漠然挥开他的手,嗓音沙哑道:“恳请县老爷为苗家村讨回公道,出兵剿匪。”
“你!”林鸿怒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恳请县老爷为苗家村讨回公道,出兵剿匪。”
林鸿冷笑一声,“没用,你再怎么求,我爹也不会出兵。”
“恳请县老爷为苗家村讨回公道,出兵剿匪。”
像是被翠翠念烦了,林鸿道:“那群土匪凶恶成那样,我爹最怕死,根本不会如你的愿。”
“恳请县老爷……”
翠翠顿住,猛地转头。
“你怎会知道那群土匪有多凶恶?”
林鸿面色一变。
脑海中有道闪电劈下,翠翠睚眦欲裂,眼眶充血,扑到他面前。
“是你!是你!是你把那群恶鬼引到苗家村去的!难怪!难怪!难怪这么多天,县衙大门紧闭,因为你就是杀人凶手!”
翠翠厉声道,尖利的指甲在他脸上划下一道血痕。
林鸿尖叫一声,一脚把翠翠踹开。
“贱人!敢伤本少爷!”
胸腔剧痛,翠翠猛烈咳嗽,吐出一口血,狠狠地盯着林鸿。
几个小厮簇拥着他,林鸿一把将人推开,走到翠翠面前。
“是我又如何?不过一个山野村妇,本少爷要了便要了,居然敢闹到我爹那要本少爷娶了她。”
“未免落人口舌,我爹竟真要我娶她。”林鸿表情扭曲,“玩玩而已,也不看她配不配。”
凑到翠翠耳边,林鸿恶声道:“正巧来了群土匪,我将他们引至苗家村,眼睁睁看着他们蹂躏那个贱人,心里好不畅快。”
翠翠全身都在颤抖,泪珠一滴滴往下落。
林鸿的手抚上翠翠的脸颊,恶心得她想吐。
“翠翠……”
翠翠发狠,死死咬住他的耳朵。
“啊!贱人!”
“贱人!松开我!”
“贱人!贱人!”
林鸿口中不住咒骂,小厮的拳脚落在翠翠身上。翠翠浑然不觉,用尽全身的力气。
终于,翠翠吐出嘴里的半截耳朵,林鸿高声惨叫,临走前还不忘给翠翠一巴掌。
翠翠疼极了,躺在地上,死死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一丝猩红的血从嘴角流出,她面色狰狞,状若恶鬼。
自那以后,翠翠再也没去过县衙。
她找了个做针线的活计,虽酬劳不高,但节省一些也能度日。
小宝凑到翠翠身边,冲她甜甜一笑。
翠翠轻轻摸了下他的头。
自醒来后,小宝便忘了一切。翠翠与苗三娘带他看遍了县衙的大夫,都是一个说辞。大夫说,他可能没多久便会想起,也可能这辈子也不会想起。
也罢,也许忘记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
苗三娘推开门进来。
她寻了个在酒楼后厨打杂的活计,此时才归家。
“怎的又做上活了?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她嗔道。
“没事。”翠翠摇头,“歇着也是歇着,不如做些事打发时间。”
苗三娘无法,拿起针线。
望着她和小宝在昏暗灯光下温柔宁静的侧脸,翠翠斟酌着开口。
“苗姐姐,要不你带着小宝离开吧。”
苗三娘一愣。
“你说什么?”
翠翠垂着头,露出肿得高高的脸,“我把他半只耳朵都咬了下来,他定不会放过我,未免连累你与小宝,你们还是离开吧。”
“离开这个地方,好好活下去。”
苗三娘眼中水光一闪,“翠翠,村里只剩下我们仨了,要走我们一起走。”
“不,我不走。”
“你……是在等他吗?”
翠翠愣住,待明白那个“他”是谁,眸光暗淡,轻轻摇头。
“林鸿欠我一百多条人命,我要他血债血偿!”
苗三娘握住翠翠的手,眼中泛泪,“他在这儿,我也不走。”
翠翠恍惚了许久,才想起苗家姐姐已与小山哥定了亲。
反握住她的手,翠翠柔声道:“好,我们都不走。”
翠翠没想到,林鸿的报复竟来得这么快。
那天夜里,一大群地痞流氓闯进家里,将东西砸了个一干二净。
邻里害怕惹祸上身,没一个敢出头。至于报官,也许,他们根本就是官府雇来的。
小宝哭个不停,三娘一边哭一边哄他。
翠翠亲眼瞧着他们将翠翠和苗三娘这段日子辛辛苦苦添置的东西毁个彻底,眼中闪动着忽明忽灭的光。
东西砸完了,人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每日都来,三娘与小宝日日担惊受怕,眼下多了一团青色。
第七日的时候,林鸿来了。
他一只耳朵缠着白布,全无之前的傲气,眼神恶毒。
他带来了一枚铜钱,扔在地上,告诉翠翠那是他的聘礼,明日酉时来迎翠翠进门。若翠翠不愿,那些流氓杂碎会日日都来。
翠翠面无表情地点头。
他面目狰狞,大笑着离去。
翠翠啐了一口,幽幽盯着他的背影,眼中闪动着诡谲的光芒。
苗三娘哀求翠翠离开,翠翠不愿。就算是死,她也要拉着林鸿垫背。
翌日,翠翠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在门口枯坐许久,三娘与小宝不敢上前,站在后面眼神担忧地看着她瘦弱的背影。
酉时将到时,一阵脚步声响起。
抬头,一身后跟着许多小厮,穿着富贵的老人站在翠翠面前。一个很是精神,小厮打扮的男子搀扶着他。
老人头发半白,瞧着身子还挺硬朗,似是情绪激动,脸上的肉不断抖动。
看清翠翠的模样,他老泪纵横。
“姑娘,老奴终于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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