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宣靖安紧闭的房门口，探进了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

    沙瑶狗狗祟祟地四下打量了一番，可除了放在藏宝架上的骨灰罐子和一堆布满裂痕的珠玉宝盏，本应在轩窗边翻看游记的宣靖安却不见了踪影。

    毕竟把人家厨房给炸了，本想着拿点点心来赔个罪，在门口叫了好几声也没人应，真奇怪，明明往常这小变态跟生了根一样窝在房里哪都不去的。

    突然，里间传来了些许声响，沙瑶下意识推开半敞的门走了进去，正疑惑又没水龙头，屋里哪来的水声，绕过金线织就的精致画屏，眼前的一幕让她刚到嘴边的话头戛然而止。

    屏风后水汽蒸腾，氤氲的雾气裹挟着寒梅的浓香将视线和嗅觉一并模糊了，角落里的暖炉烧得她浑身发热，就算移开视线，那一丝不挂的大片雪白还是深深刻入了脑海中。

    温热的柔波轻轻托起那人散落的乌发，随着水面上几片浓艳的花瓣漾起阵阵涟漪，恍若扭动着腰肢的一簇梅花，勾得人不由顺着那湿漉漉的墨色向上看去。

    一片朦胧的水雾中已不见狰狞的青鬼面，那双不祥的血眸微阖着，竟难得有几分乖巧，纤长的睫羽蝶一般微动着，几滴水珠便顺次落下，滑过瘦削的脸颊和凸起的喉结，描摹出脖颈修长完美的弧度，在锁骨的凹陷处眷恋地停留片刻，终是不舍地汇入他身下的温热。

    滴答，滴答。

    隐在水雾后苍白精致的睡颜恍若云雾间的画中仙，可唇上那抹鲜红如血的朱色却平白添了几分妖艳，拨开云雾后，自右眼蔓延至左脸颊的疤痕横亘在这张绝美的容颜上，仿佛一把锐利的匕首，撕碎了整幅秾丽的画卷。

    目光触及那道狰狞的刀疤时，旖旎的春色骤然破裂，沙瑶没来由的心中一痛，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宣靖安面具下的容颜，虽然原书里有过交代，天生红瞳，被亲母一刀毁容，虽只是轻飘飘几句话，可亲身经历的人，该有多痛呢？

    哗啦。

    骤然响起的水声唤回了沙瑶的思绪，抬眸看去，原本浴桶对于身材修长的宣靖安来说就有些局促，许是觉得不适，睡梦中的某人下意识微曲小腿，透过清澈如明镜的水面反倒使腿部健硕的线条展露无遗，让人不自觉一路往上，往日衣袍遮挡的劲瘦腰身此刻一览无余，甚至连人鱼线上的一颗小痣都清晰可见，她仿佛被烙铁烫了一般，刚想移开视线，却在不经意瞥见宣靖安的上半身时，彻底僵住了。

    那锻炼得当练就的精壮胸膛，本该是一片诱人春色，可密密麻麻、长短不一的疤痕张牙舞爪地破坏了雪白的肌肤，几乎没有一处是完好的，更可怕的是，除了那些已经结痂发黑的旧疤，他的前胸甚至还有尚未愈合的新伤痕！

    虽然原书里没写，但那些旧疤很可能都是他已逝的疯子母妃干的，至于这些新伤……自己捅自己刀子，这人什么毛病？！

    惊恐、怜惜、无措……种种复杂情绪一股脑涌上心头，沙瑶过往从未在同一个人身上感受过这么多的情绪，对于宣靖安，只靠着原书里寥寥几句的介绍，她了解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但眼下还是要快些离去，否则被宣靖安知道自己看到了他面具下的脸，就算她现在还有利用价值，敏感易怒的他恐怕也会毫不留情地动手！

    正准备轻手轻脚地离去，又是一阵水声响起，沙瑶心神一动，暗骂自己没出息，一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抹春色。

    可这回不是换了下姿势那么简单，宣靖安仍是闭眸安睡，可再不复方才的平和，峰眉紧蹙，似是被什么可怕的梦魇所困，抬起右手，层层水花应声溅落，竟直直掐上了自己的脖子！

    “宣靖安！你要死啊？快撒手！”

    眼看那疯子已经把自己的脖子掐出了骇人的红痕，沙瑶一时也顾不上被他发现会怎样，扔了食盒就冲上来想把他的手拽开。

    可宣靖安的手就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仿佛下了狠心要把自己掐死，鬓角冷汗涔涔，原本鲜艳的唇色此刻惨白一片，唇瓣一张一合发出沙哑的嘶嘶声。

    此刻的他就像是被扔到了阿鼻地狱，备受无尽烈火的炙烤。

    外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显得缥缈，本只是因被那蠢猫弄脏了衣服想沐浴一下，可不知最近是不是过得太安逸了，竟在沐浴时睡了过去，便又陷入了自那时起就不曾断过的梦魇。

    “靖安。”

    那是一声熟悉的呼唤，声音的主人似乎分外温柔地唤着这个名字。

    宣靖安应声抬头，此刻的他不过是五六岁孩童的身量，身上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黑衣，而是小皇子鲜艳华美的锦袍。

    小宣靖安仰着小脸，看着眼前面目慈祥的女人。

    女人一袭鹅黄纱裙，腰身纤细，眉眼动人，精致繁复的发髻上缀满了点翠金钗，看上去贵气逼人，可那娇唇弯起的弧度，却莫名有些诡异。

    “呵，真以为起了个人名就是人了吗？别用你那红眼看着我，怪物！”

    上一秒还柔情似水的语气此刻就像淬了毒一般，来自亲生母亲怨毒的诅咒让小宣靖安瑟缩了一瞬，眼里已渗出了泪花，捏着她的衣摆小声道：“对不起，母妃，我……”

    “别叫我母妃！”淑妃厌恶地抽出衣摆，毫不留情地踹了他一脚，“要不是因为你这个怪物，我才不会被困在这里！不要顶着跟那个男人一模一样的脸跟我说话，我恶心！”

    虽是女子，但成年人的力气足以把他踢倒在地，猛烈地咳嗽起来，止不住发出竭力压抑的哭嚎，幼小的他此时还不明白，为何母妃那么讨厌父皇。

    亲生孩子的痛哭似乎唤回了她的神智，她呆愣了片刻，如梦初醒一般，眼角漫上一层湿意，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泪眼婆娑地把瘫倒在地的宣靖安抱在怀中。

    “对不起靖安，对不起，你是无辜的……错的是那个男人，错的是他们！你不该长得像他的，你的父亲不该是他……”

    似乎是想起了心上人的笑颜，她时而像情窦初开的少女杏眼含春，时而又几近癫狂地咆哮，小宣靖安被她这疯狂的模样吓得止住了哭，犹豫了一番，终是颤抖着伸出小手，轻柔地擦去她眼角的泪水。

    “母妃，不哭，痛痛飞走了～”

    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淑妃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小宣靖安身上，圆睁的双眼就像死掉的木偶，透着无力的空洞，倏尔明了似的睁大，将他随意地扔到地上，转身在屋里不停地找着什么，若有所思道：

    “是了，你不是青哥哥的孩子，你是我跟那个男人的孽种！你是个怪物！我恨你！”

    越说越激动，待终于找到了她想要的那把匕首，淑妃迫不及待地扯掉小宣靖安的衣衫，小孩子柔嫩脆弱的肌肤就暴露在空气中，她的眼中早已没有一个母亲的怜惜，只剩下盛怒的仇恨。

    银光划破空气，那雪白的脊背和胸膛霎时绽开了朵朵血色的花儿，滚烫的血珠溅落在衣袍和她的双手，孩童凄厉的嚎叫没有唤回她泯灭的母性，只有疯狂的呓语：“对不起靖安，对不起，你原谅母妃……你这么爱母妃，一定能理解母妃的对吧？母妃只是太痛苦了，你也应该分担母妃的痛苦吧！”

    “我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这个怪物！你为什么不去死？我恨你，我恨你！”

    “靖安，母妃这么做，都是因为爱你啊！”

    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喊和狂笑回荡在装潢华丽的宫殿中，门外侍立的宫人们都装作没有听见，缄默不语，没有人回应年幼皇子的哭号。

    毕竟，那是皇帝陛下都不承认的怪物。

    已不知过了多久，小宣靖安的嗓子已经喊哑，白皙的小脸上遍布泪痕，原本灵动的双眼此刻竟是神似淑妃的空洞，他麻木地看着身上的伤痕，抬头问道：“母妃，你真的爱我吗？”

    淑妃闻言一愣，手上的匕首应声落地，优雅地理了理自己凌乱的发髻，冲他灿烂一笑：

    “傻孩子，母妃当然爱你啊！你是母妃的所有物，所以母妃这样疼你～靖安以后若是有想霸占的东西，记得一定要用这把匕首给它们都做上标记，这样，它们就永远都属于你了……”

    沾满黏稠的匕首被塞入掌心，耳畔传来近乎疯狂的低语，此后十几年都回荡在他脑海中，久久不散。

    这样啊，原来只要这样，他这个怪物也能有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了。

    小宣靖安低笑起来，猩红的双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那是他第一次萌发杀人的渴望。

    可他依旧不明白那个称之为母妃的女人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感情留下这些伤痕的，所以他一直在自己身上刻下新伤，仿佛沉醉于这种滋味。

    “可是靖安，你最近不听话哦，都不怎么杀人了……”淑妃原本平静的面容再次变得狰狞，纤纤玉手上青筋暴起，化为可怖鬼爪骤然掐上了他的脖颈。

    “是因为那个叫沙瑶的玩具吗？”

    她脸上依然挂着娴静的笑，可语调却冰冷扭曲。

    宣靖安猝然一惊，不知何时已恢复了少年的体型，脖颈上的巨力让他呼吸困难，脱水的鱼一般大口喘气。

    “你该不会妄想有人会永远陪在你这个怪物身边吧？哈哈哈哈哈哈，蠢到家了！所有人都会抛弃你！她嘴上对你百依百顺，实则巴不得离你越远越好呢！”

    尖利的嘲笑刺入他的脑髓，呼吸也愈加困难，他用尽全力想掰开那只鬼爪，却反而更加难以挣脱。

    宣靖安的血瞳半眯着，艰难地开口，一字一句讽道：“难道你的青哥哥就永远陪在你身边了吗？你还不是和我这个怪物一起度过了最后的人生母妃？”

    “更何况只要我想，沙瑶她永远都是我的所有物！”

    仿佛被他的话语刺激到了，淑妃发出凄厉的怒嚎，身处的这个华丽又空洞的宫殿如海市蜃楼一般悉数崩碎，连带着她的身影也时隐时现，混沌中一束破晓的天光直直射下，照亮了整片废墟，眼前似乎晃过一个熟悉的倩影，清亮的嗓音将他彻底唤醒：

    “宣靖安！你要死啊？快撒手！”

    “……沙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