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我不再戴任何手链了,倒不是迁怒于别人,只是不再戴让我感到恐惧害怕的首饰了。关于首饰手表的影响,我只要看见相关物品,时常会强烈感到我是害死弟弟的人,怎么还能继续蒙骗着自己好好活着呢?
我也觉得,我戴了谁送的首饰,谁就会出事。
丧礼期间,沉默寡言的周培金代表福利院前来吊唁,我都没认为这些事跟他有关系,一直到后来都没有,从未真正怪过他,大部分问题都在于我,礼物只是诱发因素。
即使不是礼物,也会是其他原因,是我对李永远不好才造成的。我不希望再发生同样的事了,所以我非常努力地对大家好,努力得一度让自己很辛苦,呼吸很困难。除了外公外婆,除了一个女人,那就是我的生母,李庚娣。对于她,我是抱着路人那样的心态直呼其名的,我向来只肯叫南茜为妈妈,我也只有南茜一个名副其实的妈妈。
至于李庚娣,我是恨她怨她没有多少感情,但我曾经也怜悯过她。我的亲妈叫李庚娣,自从我长大以后知道了李庚娣这种名字是什么意思,我对她就无可奈何地宽容了那么一点,但这一点并不足以让我放下怨恨去接纳她。更何况弟弟的死,不负责任的她也是主谋之一,如果她没有生而不养抛弃我们,没有造成我们姐弟的隔阂,一系列事情便不会发生。
我从前以为她丧尽天良到永远消失了。
弟弟死的时候,那个女人回来参加过丧礼。我几乎不认识她,没有见过她,印象里她的面孔是模糊的,纵使我曾经在外婆那里多次翻看过她的照片,然而从小到大我一直觉得她那张脸长得很模糊,仿佛有忽明忽暗的雾气遮掩在她周身上下,令她、令我们都永远看不清彼此。
即使在现实里恍若做梦走到了面前,我们都像是站在时常起雾的玻璃后面的人影,始终隔着远远的沟壑,无法走入对方真实的世界。
生母在丧礼上没有哭泣,神情有些木然,除了宽慰伤心欲绝的外婆,她像是行尸走肉的人,一具比逝去的弟弟还要像尸体的女人,她空洞麻木隔离着喧嚣吵闹的外界,只是完成一道人间仪式,久违过来走一走。仿佛黑白无常,可阴差都比她有人情味儿,都没她敬业。
不管穷凶极恶的外公怎么驱赶她打骂她,她都淡然做着自己认为该做的最后一件事。至少送送那个可怜的孩子,于事无补完成儿子的遗愿见他一面,为这一段有缘无分的亲子关系划上冷漠圆满的结束。
刚开始,她在众人面前被外公扇了好几个响亮的巴掌,更被凶狠地踹倒在地上,她整张蜡黄苍白的脸便红肿起来,稀疏的头发也凌乱散开,鼻血鲜艳横流。
闹哄哄的人群阻拦着怒火中烧的老人家,她撩了下遮眼的刘海,擦干净鼻血,不言不语继续参加弟弟的丧事。
只有做妈妈的外婆真心护着她,其他人只是不想近日万念俱灰的外公再气伤自己多一场白事,也不想弟弟的丧事变得混乱。大家都很看不起这个残忍绝情的女人,觉得殴打她骂她都是脏了手嘴,不值得。
李庚娣起初没有看我一眼,在她注意到我以后,竟然可以像陌生人那样安然与我打了个没心没肺的招呼,永久,是你吗?你好。我是李庚娣,现在改名了,叫李丽珍。
我冷淡地无视掉她,倒是第一次和外公同仇敌忾,看到她被打得毫无面子的惨样,我暗地里既痛快又痛苦,抽搐的心脏仿佛被撕裂成一半,如一坨烂泥混搅在了一起。除了出生时,我明明没有见过她几面,却还有这么丰富深刻的感情,令自己作呕。就像当初找上我的弟弟,大概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南茜小姨替我回了那声招呼,她向李庚娣伸出手介绍自己,你好,我是永久妈妈,南茜。
李庚娣同南茜小姨握了握手,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然后擦掉了再次流了点出来的鼻血,礼貌地说,你好,南茜,很好啊,是个好名字。
整个嘈杂纷乱的丧礼上,我们形同陌路。
那个女人没有心理负担般平平常常对待着我,直到丧事结束,我以为我们也会再次结束,上车离去的时候,我还是转头从脏糊糊的后车窗看了一眼李庚娣站在门口的枯瘦身影。
南茜小姨离去的时候开车开得很慢,慢得如沉闷背着捡来的大壳的蜗牛,除了喘气声,车里也很寂静。
我们回家一个星期以后,李庚娣来我们家登门拜访了。她又要再次离去,所以来探望我和南茜小姨,做了一个交代。
南茜小姨待客有道,端茶倒水后,给了我们独处一室的空间。
李庚娣从进门后便开始打量家里的环境,温馨的装潢倒映在她瞳孔里,仿佛也将她的眼睛染得有几分温意了。她捧起茶杯抿嘴喝水,被烫到了也继续慢吞吞喝入口,天气明明闷热,她似乎觉得冷,捧着茶杯的模样好似在过冬。
青年女人从皮包里摸索了几下,拿出银行卡双手推到我面前来。
她把攒钱的卡一次性给了我,说里面有几万块,她打工省吃俭用为我和弟弟攒的。还没来得及拿回来,弟弟就不在了,现在都给我了,以后上学用,密码是我的生日。
我斜瞥有些旧的卡,“不是都给弟弟的吗?”
她看着我的眼睛,摇摇头说:“不是,给你的其实还要多一点,你是我第一个孩子,用钱的地方要更多。还是个女孩子啊,要买新衣服,要买卫生巾,要买护发素,可能要学着化妆,会买香水啊……很费钱,弟弟么……”
我接话打断道:“要买房买车娶媳妇。”
她还是摇摇头说,弟弟的外公出,外公出不起就算了,但我的一定要她出。
“你怎么好意思让老人家出……理所当然吸血。”
她无力地微笑,便开始讲起了自己的前半生。
从她让外公外婆把我送人开始,其实是希望我重新到另个家庭过得好起来,她知道外公是什么样的人。
外公一直以来重男轻女,骂她赔钱货,数不清有多少难听的话了,一直念她不是儿子,常常暴躁打骂倒霉的女儿,嫌弃外婆是不下蛋的母鸡,生了她以后,就生不了了。
外公很想要个儿子,曾经想要得走火入魔,不惜酗酒家暴不断折磨家人。
她十几岁叛逆起来出去混,跟当时喜欢的男生随便做/爱意外生了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我。家里又多了一个女儿,她腿真的被打断过,外公就像她的催命符,就算她狼狈爬着逃到了外地,也一直过不好自己的人生。
她不知道是报复外公还是报复她自己,到头来兜兜转转,没有任何改变。她在外面生了弟弟以后又把孩子扔给了外公,嘲讽外公不是喜欢儿子吗?以后生了还会继续给他的,他自己养吧,所以她故意不拿钱给他们,只是私下攒着。
她生了我们以后,心里愧疚不敢面对,一直在逃避,一直在外面居无定所的生活,也不敢回来看看我们,怕一看就走不了了。或者怕自己已没有感情太冷漠,让局面更惨淡,让孩子们绝望,她曾经也是个绝望的孩子啊。不过还好,知道弟弟去世后的那几天,她哭得快要杀了糟糕的自己。她在丧礼上没有哭泣,才是符合人们对她的看法,她没有资格哭,当着人们的面哭出来很假,在背地里哭干了哭不出来,才走出来游刃有余地面对。
我听完以后,沉默了一会儿,才注视着她道:“你用我和弟弟,是报复外公,还是报复我们呢?你为什么要让我们重蹈覆辙,就因为你苦,我们也要跟着苦吗?吃苦这种话,真恶心啊。不负责任地生育,就是在杀人,我已经死过好多次了。去做个节育环吧,别生了。”
后来当我知道了节育环对女性身体是有很大的危害,便开始后悔自己那时无知说出了这样的话,毕竟我也非常讨厌伤害女性的那些事物,然而我在不知不觉中竟也做了那样的事。
“已经做了。”她说。
“可以把子宫拿掉吗?”我问。
她道歉,对不起。
我笑了,“对不起也没什么用啊,生都生了,不养也不养了,你还有钱吗?不如多给我点钱好了,思来想去,你不能给我爱,能给的好像也只有物质了,但是物质也不多,你确实欠我的债,有点恼火。”
她点点头,“有,以后会慢慢攒给你的,起码把嫁妆本给你攒齐,还有以后你走上社会需要资金想做生意什么,也攒给你。”
“这是现代社会,没有嫁娶一说,结婚就是结婚,为什么要说嫁呢?”
她又道歉,“对不起,是……是结婚。”说完,她眼角莫名隐约红了点。
我继续谈判,“既然你给我的钱是给我的,也不在意我怎么花吧,我想把钱花在我妈妈身上。”
她一怔,缓缓明白过来我说的是什么,苦涩笑一下说,应该的。
我觉得我那样不软不硬的刺她,没什么用,像一拳打在了破败的棉花上,自己还是很沮丧。和她面对面坐着其实有些难以忍受,我便把银行卡收入掌心里,心不在焉找个地方放了起来。
她站起来,看着窸窣整理盒子的我,清冷与我道别,“那么……我先走了,买了票,要赶去坐车。”
“地址。”我说着,没有停止整理手里的物品,“以后收债。”
她再次怔愣,低头缓缓告诉了我,她在邻城租房的位置。
李庚娣走出了我的房间以后,还和南茜小姨和平地说了几句话,到最后她出门那一刻,南茜小姨也随她出去了。
我听见了她们在门外说的话,南茜小姨通融地说:“你以后可以来看久久,可以补偿她,我不反对这一点,但你不能有把她从我这里带走的念头。其实你们都有选择权,但我很爱很爱她,她是我唯一的女儿,亲手爱大的孩子,生的可没有养的亲,想想我也自私起来了,不能忍受别人把她从我身边带走,杞人忧天有了危机感,最近很不安,七上八下的。”
生母微微一笑,“嗯,你不像其他人一样骂骂我吗?”
南茜小姨抬起眼睛清远看向楼道的窗外,“骂你?……我们的人生不同啊。我要是你,未必能有现在。已经这样了,再发生什么恩怨也无济于事,希望你以后对我们久久好一点,她其实还是希望你来看她的,这孩子现在就是嘴硬心软,胆子比小时候大多了,经常得寸进尺,很有主见,我把她养成这样,不介意吧?希望你多包容我们久久。”
“应该的,永久妈妈。”李庚娣最后走时徜徉在楼梯间,她那仿佛蒙了一层纱的神情还是很惭愧动容的,她深陷的眼眶和干燥的鼻头,都微微透着红,并不是落泪,这些能流出液体的器官反而很干涸。她好像是由内而外发出的声音,“谢谢你,真的,不管是对于我的看法,还是对于久久。”
她一边下楼,一边朝上方的南茜小姨弯腰道别,真挚谢谢着,努力地离去。南茜小姨也弯腰回应,感谢她的不打扰和没有犹疑过的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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