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六月。
我接到八哥楚凤的消息,自黄泉月匆匆赶回绝仙阁。此时,正近傍晚,阁中弟子都被设了门禁,出不得房来。偌大的广场上,一尊白玉人雕像高耸入云天,衬得它脚下的那些个人小如蝼蚁。我和八哥一同穿进了结界,恰巧落在相隔不远的老六和白长轩之间。
老六捂了半边嘴脸,望见我二人,浓粗的眉头一拧又一展,眸中含着凄凄男儿泪,嘴唇嚅嗫了半晌没能说得出一个完整的字。另一边,白长轩一头如瀑青丝在风中翻飞出了绝世的姿容,站在那处,剑指凝气,肃杀以待。
仔细算来,这是我自十五年前离开绝仙阁后头一回见着白长轩。一见他,他就给了我一个这么大的惊喜。
今儿个早上,我在黄泉月睡得正安稳时,老八前来找我。他刚喊出两个“小师”,“妹”字还没脱口,我手上一晃,一块木牌就立在了他跟前。
那上面写着的,是我一向的待客之道:
一字值千两,百字打八折,生命诚可贵,相杀可免费。
树下的老八见着此牌,甚为识趣地摸了下腰包,又抬头望着树梢撑头睡得风情万种的本姑娘,商量道:“咱们师兄妹一场,你这应该多打点折。”
“唔,”我沉吟一句,袖袍一挥,落叶拼凑出几个字,“给你打个骨折怎么样?”
八哥一脸正经:“你这就太见外了。小师妹,当年你被掌门师兄扫地出门,事隔这么久,你这死爱银子的习惯还没改过来吗?”
我合着双目,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这不是习惯,这是天性。”
“天性爱财?”
我敷衍着嗯了一声,又说:“就跟你天性劳碌命是一样的。”
“……”老八哼唧两句,一边念叨“真是不错配了‘钱月’这个名”一边将我拽下了树梢。
作为一个杀手来说,我最不喜的就是被人扰了睡觉。正欲刀兵相向,楚凤像一阵儿风似的拖着我往外走,说:“掌门师兄疯了!”
“啊?”
闻言,不经他拽,我已经脚下生风,踏上云端急往绝仙阁飞去。楚凤恐怕会以为我是担心白长轩,实际上我心里是在暗笑。白长轩这只老狐狸,竟然有今日,我定得好好回去看看,看他怎么发疯,好在日后有个奚落他的把柄。
这把柄可以用来干诸多事,例如:白长轩,过来给我亲一口!什么?你不愿意?嘿嘿嘿嘿……
八哥冷不防地拍了一下我肩膀,问:“小师妹,你笑得这么瘆人干什么?”
“……”我干咳两声,板起脸,让八哥将白长轩发疯的经过道来。八哥组织了好一会儿语言,凝眉道:“还不就是修仙三派的关系愈发紧张。现在这个仙道第一派的位子不好坐啊,又要引领正道发展,又要和其余两派斗智斗勇。那碧云峰的岚音你知道吧?那个死尼姑,不知道用何种手段威逼了掌门师兄,致使掌门师兄闭关两月,出来后就成了这样了。现在整个绝仙阁都岌岌可危。我们四人商量了,看是要杀了师兄还是绑了师兄,结果世离说,你虽然被师兄赶出了门,但好歹还是绝仙阁的一分子,这事儿还得听你一份意见,你看呢,小师妹?”
我抚着下颚想了想,偏头笑道:“我看,就杀了吧。”
“……”
说着,我两人就到了绝仙阁,刚一落地,便见着了方才这一幕。老六洛钰已经被白长轩打得鼻青脸肿、眼泪横流。我看着白长轩癫狂的模样,刚要迈开步,听得他低沉地吼道:“岚音,今日你我,不死不休!”
他指着的人,正是洛钰。
老六一怔,双手齐摆,不停往后退:“掌门师兄,你看清楚,我不是岚音,我是老六啊!”
白长轩听不进,凝着剑指往前逼近。我见形势不对,本来想装模作样地皱下半边笼烟眉以示我的忧心忡忡,结果一想到白长轩疯了后可以吃的各种豆腐,竟是不自觉地扬开了嘴角。我慢悠悠地退了半步,到楚凤身旁,压着嗓音问:“白长轩最近是练了什么功夫吗?该不会是辟邪剑谱之类的吧?”
楚凤抚着下颚回答我:“不知道,反正掌门师兄也不准备娶老婆嘛。”
“……”
谁说不准备娶!我斜眼瞄了一下楚凤,没和他计较。我脚下一纵,蜻蜓点水似的掠到了白长轩跟前,负手道:“老狐狸,认不认得我?”
老狐狸周身都凝着蓝光,一双上扬的凤眼仔仔细细瞧我了个遍。隔了许久,他锁眉唤道:“老三,是你!”
“……”三和十,有这么难分清楚?我是排行老十,不是老三。况且我那三哥早死,我堂堂一个半遮面的娇羞女子,和我那三哥八竿子打不着。白长轩是真疯了,这是我经过思考后得出的结论,那么……这种情况,只能智取,不能硬来。
我上前三步,轻声道:“是我,大师兄。这里危险,你先离开,那个……那个岚音由我来应付。”
白长轩一把将我揽到身后:“不行,我们共进退。三弟,还记得日月同招吗?”
我翻了几记白眼:“不记得……记得!”
白长轩满意地点点头,举着剑指念出了法诀:“日属阳。”
罢了,他转头看我。
我仓促接道:“呃……我属阴!”
“日月合璧荡妖魔!”
这是在作诗吗?谁知道早些年白长轩都和我那三哥练了些什么招数,可怜我又书读得少,看白长轩如画的眉眼把我盯得越来越紧,我只好合眼随意念了句:“你脱衣来我下河。”
某人一个愣怔,结界中其他两人倒抽了一口风进肚,一个咳嗽不止,另一个“噗”出了声。趁着这个间隙,我翻掌凝气,一个斜劈砍在了白长轩颈间。他晃了两晃,回转身指我:“你、你……”
我看此掌效果不佳,又提起手准备再补一下,白长轩看准势头,双目一合,就势倒在了我怀里。其身法标准,落位精确,像练习过无数次一般。我揽过他的腰身,低眸看着这只老狐狸。
数年不见,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就像书里说的,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他到现在还没啼过,我不知效果是不是如书所讲。但就他的笑容来说,这东皇大陆上,除了他谁敢认第一,我就劈谁,太没自知之明了嘛。总之,再总之,这头老狐狸,好看得一点都不真实。如今散了一头青丝,更是——
我凝了眉扭头,喉咙灼热地咽了咽口水。
老八和老六上前查看,我挥手撤了结界,把老狐狸往背上一送,冷着脸扔下句:“我先送他回房。”
……
我轻车熟路地背着白长轩回了后山上的逍遥居。方正格局的院内,正中对门处的三间正房是白长轩的居处,而左侧厢房,便是我以往的居所。如今,那厢房门上扣着的铜锁,都还是我走时的模样。寒铁颜色的浅草恰好没到脚踝,像这么多年,都没生长过。老狐狸对这种颜色奇怪像失了生命一样的花木异常偏爱,自我晓事,逍遥居里就遍布着这种不知名的植物。我小心挪着步子,以防踩坏了他的心头好。
白长轩下颚在我颈窝旁一戳,模糊着呢喃了一句:“阿月……”
我脚下顿了顿,随即啐出一口唾沫,咬紧牙关背着他走得一步一哆嗦。等你这阵疯过去,白长轩,届时我再让你背着我在后山围着跑十圈。
刚把他放平躺上床,我胸腔里的气尚未顺过来,老八和老六就赶来了。一向冷清傲视群雄的逍遥居因着这两人,顿时接了不少地气。老六还是捂着被打肿的嘴角,又是爱又是恨地看着白长轩,问:“掌门师兄怎么样了?”
我摊手:“不知道。”
屋里静了下来,他两人也不说话,两双圆溜溜的眼珠子只管盯着白长轩看。我转了个身,扯着玉白的衣袂,坐到桌前,将茶壶在手上一过,茶水就沸腾出了几缕白烟。兀自斟了一杯茶,饮了半数,留了半数,又在手间转了半圈后,我终是忍不住开口道:“四哥呢?为什么不见他人?”
据我所知,十五年前自我离开绝仙阁后,我们同辈分的师兄妹十人,就只剩了五个。老三已死,老九沐沧尹不知去向,五哥和七哥这一双流浪汉又去云游四方,眼下白长轩一倒,绝仙阁里能做主的,就只有一向沉稳的老四烨世离。可自我刚才回转至今,竟不见他现身。
老八见我问话至此,背着屋外已黯的黄昏,微厚的嘴唇浮出半丝笑意来。
我暗地里一拍大腿,糟了,问进了圈套。
果不其然,楚凤故作深沉地靠近一步,道:“世离前两日便去寻了东荒上的鬼医来诊治掌门师兄的症状,哎……”
他叹一口气,并不继续。
我将茶杯又转了三圈,实在忍不住道:“怎么说?”
楚凤道:“鬼医言,世上唯有一物能救掌门师兄。此番叫你回来,一是因为你是师兄最看重的小师妹……”
他话没说完,我蹭地起身。本姑娘这辈子就恨别人说我是白长轩的小师妹,这是百分百的雷区啊。楚凤知晓自己用词失误,打了两句哈哈,才道:“二来嘛,现今绝仙阁,只有你和老九功力最是深厚,老九已经找不到人,唯有找你去取物了。”
我半边银面具下眉毛一挑,问:“是什么东西?”
楚凤小心地望了一眼屋外,确定无人探听后,压低嗓音答:“念、灵、珠。”
“……”
所以说,我一直觉得当初离了绝仙阁自立门户待在黄泉月的做法是对的。这一门师兄,看着没一个好人,特别是白长轩。那念灵珠是什么东西,能说取就取吗?上古秘本上记载,念灵珠,乃三皇没世后所余最后一点灵气凝聚而成,又集日月精华,是向道人的修炼至宝。谁要是用好了,少说也能免去七八十年的修行历程。当年仙道三派的三位祖师爷无意间得到这宝物,为避免内讧,便立下了规矩,将念灵珠供在弥留虚境,谁也取不得,谁取谁死。
那鬼医,铁定是和老四有仇。
我在左右思量间,一双大手在我眼前已晃了数遭,老六叫道:“小师妹,你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默了片刻,自袖口里掏出价目表,朝洛钰、楚凤泰然一笑,丢出三个字:“我很贵。”
……
评论区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