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瞻被授派到门下省弘文馆做校书郎,负责编辑、校对图书和参与史书的修撰。
校书郎虽是大卫九品末流小官,可在当朝也是备受推崇,任职官员不仅要文学、经学水平高,还需是清资出身,一般多由士族子弟担任。
因而校书郎一职又被称为是文人起家的美官,由此进身,往往可达朝堂清高显要的地位。
这日,午时刚过,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弘文馆来了一位贵客。
总领馆务的馆主通知纪瞻过来拜见,待看到那抹熟悉的红衣身影,他心中颇为诧异。
原以为岐王府那夜,华阳公主生了爱才之心,已决定放过他了,谁知,这没过几日,她又来了。
卫连姬看到纪瞻的神情由惊讶转为无奈,掩口笑道:“我来找你,你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纪瞻:“……”
卫连姬悠悠地呷了口茶:“弘文馆待得如何?”
纪瞻道:“回公主的话,并无不妥之处。”
“说起来,你还要感谢我呢。”卫连姬睨他一眼,缓缓地道,“我玉清妹妹说你擅通音律,想叫人安排你去做八品太乐丞,官品虽比校书郎高了一级,可每日里的差事就是为皇室宫廷宴乐培养乐队伶人。”
“我想着,你不是说寒窗苦读十余载,肯定不想揽个远离政治的无用活计,故而竭力阻拦下来,将你塞到了弘文馆。”
纪瞻躬身:“纪瞻谢过公主。”
他恭谨道:“公主如传闻所言,是天下学子的伯乐,也有双如矩慧眼,能洞察秋毫、知人善用。”
“不,我才没你说得那么好心。”卫连姬不接受他的恭维,慢声慢气地道,“旁的学子我帮了就帮了,只作举手之劳。可你,我不是白帮的,你之前得罪了我,这笔账还没清算呢。”
公主这是要挟恩图报的意思了。
纪瞻思忖片刻,掷地有声道:“公主美意,纪瞻心领……只我纪家在江南一带也是清流士族,纪氏子弟纵没有傲骨,也有尊严,故而纪瞻断不会辱了家风门第,与贵人做男宠。”
他言辞恳切,隐带铮铮:“不会与公主,更不会与旁人。”
长安的公主贵女最是风流豪放,多的是如卫连姬这般贪图他皮相的俗气娘子,纪瞻自认态度表得明确。
卫连姬却无动于衷,仍是执意:“我帮了你,你就说要怎么回报我?”
纪瞻知她目的,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公主金尊玉贵,自是毫无所缺,若公主以后在朝堂上有用得着纪瞻的地方,纪瞻甘为公主鞠躬尽瘁,回报知遇之恩。”
卫连姬浅浅一笑,将话题引回:“谁说我毫无所缺,我府里就缺一个如你这般生得好、又知礼明仪的郎君伺候。”
纪瞻敛神,艰涩地道:“公主想要的回报,我……做不到。”
不说苦读圣贤书多年,他的家教和尊严也不允许自己放下身段,去与人做男宠,以博名利,即便那人尊贵为公主。
纪瞻清高如斯,也在卫连姬的意料之中,她既回头找他,自也备好了十足的耐心,慢慢与他周旋。
毕竟,长安城里这样好看也好玩的郎君不多见,万一被哪个小娘子捷足先登,那她岂不是功亏一篑。
卫连姬懒得再跟纪瞻文人一样你来我往,半天说不出个胜负,她佯作起身却被长长的裙裾绊住,眼看就要跌在地上。
纪瞻果然尽臣子本分,眼疾手快地就要扶她。
卫连姬趁机揽住他的脖子,一把将他压在身下。
纪瞻挣扎:“公主……”
卫连姬伏他身上:“你不要叫,也不要动,不然待会儿引人过来了,我就说你非礼我。冒犯公主,轻则罢官,重则死罪,你可要想好。”
卫连姬几次三番地纠缠,纪瞻已估摸出她是个什么样子的公主,性情娇纵,言行放恣,他难免要多加容忍。
纪瞻仰颈:“公主你别这样……”
卫连姬兴致盎然:“叫,你继续叫,越叫我越兴奋。”
……
良久,他轻声问:“公主,你还好吗?”
卫连姬挣了下身子:“嗯,好累,起不来了……”
纪瞻揽住她的腰,想将人扶起。
卫连姬抱着他的腰不肯起:“容我缓缓。”
纪瞻由她歇息,不再言语。
卫连姬在心中盘算一番,故意道:“纪瞻,我和你有了肌肤之亲,你准备怎么办?”
纪瞻沉吟片刻,慢吞吞地道:“公主,我不会与人做男宠。”
卫连姬知道纪瞻对底线恪守得紧,也不逼他,反而让步松口,承诺道:“若你要名分,也不是不可以,待你退了亲事,我允你尚主。”
纪瞻不动声色,盯着卫连姬还泛着媚意的双眸,问道:“公主是认真的吗?”
卫连姬低下头,不与纪瞻对视,他清澈的目光令她觉得心虚。
但她也不愿瞒他,落落大方道:“当然是玩玩了。”轻巧地挑了挑眉,“难道你还想和我长相厮守?”
起初男女之间那一点微妙的意动神摇,一下被卫连姬这两句话搅得荡然无存。
纪瞻垂眼,淡淡地回:“没有。”
他松开了揽在她腰间的手,态度已恢复如常恭敬:“只是婚姻大事,纪瞻不敢儿戏。”
卫连姬不恼,慢条斯理地道:“我着人打听过,你和你那个未婚妻是表兄妹,订的娃娃亲。你这些年一直在外求学,两个人一年连面也见不上几回的。”
她撇嘴:“纪瞻,就这样你都愿意遵从父母之命娶她,怎么到了我这儿就如此扭捏?”
纪瞻静静地:“没有。”
卫连姬冷笑,直白地道:“是我不够美吗?”
纪瞻打断她:“不是。”
卫连姬不理,作出苦口相劝模样:“你要名分我给你,你就跟我一段时间,等我腻了你随时能走。你若嫌休夫丢人,到时我赏你个面子,对外只说我俩和离。”
她说得真诚无比,信誓旦旦:“分开了我也会补偿你的,不会叫你平白跟我一场。而且,我还可以与你保证,以后你再另行婚嫁,我绝不干涉,还会在你重新娶妻之日赠送一份贵礼。”
方才的缱绻彻底成了一场华美虚无的绮梦,梦醒了,卫连姬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华阳公主。
纪瞻的心沉了下去,宽大衣袖下的双手攥得死紧,他竭力心平气和:“公主这份厚爱,纪瞻担当不起,请公主另择良人,还恕我难以从命。”
卫连姬恼羞成怒:“不给你名分你不让碰,给了名分你还不想要,你刚刚不是很快乐吗,这会儿在我面前摆什么清高架子!”
纪瞻压下心口翻涌的情绪,平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不用和我扯这些文绉绉的玩意!”
卫连姬站起身来,艳丽倨傲的姿态俨然不容违逆:“我意已决,你尽快退亲,等着尚主吧!”
纪瞻跪下,朝眼前人深深叩头不起。
卫连姬怒斥:“你这是什么意思?跟了我你还觉得委屈,要给我来宁死不屈那一套?”
纪瞻语气亦是坚决:“请公主收回成命。”
卫连姬摇头道:“在你眼里,我是这样出尔反尔的人吗?”
她冷漠地微笑,周身凌厉的皇家威仪如金銮殿悬挂的天子御剑,言辞更如雪亮剑光咄咄逼人。
“我会让朝廷赐婚,你若不从就是抗旨不遵,轻则家族及其亲眷全部罢官,重则你纪家满门子弟世世代代休想再踏入仕途半步。不信你就试试!”
纪瞻不甘,还想出言:“公主……”
卫连姬拂袖,冷声道:“奉劝你识相点,不要惹恼了我!”
她瞥他一眼:“纪瞻,你太不识抬举了,要不是舍不得你这一身皮肉有瑕疵,我早叫人把你拉出去重重打一顿了!”
纪瞻默然。
卫连姬见纪瞻沉寂,又怕他想不开。
如前朝有个公主看上个才貌俱佳的新科进士,逼他休妻另娶,谁知那个文人傻货硬生生用艾草烧伤双脚,变成跛足,逼得公主只能罢休放过。
卫连姬走近,嘱咐:“大婚时我只要一个完好无损的驸马,你若伤了残了,我可不会轻易饶过余杭纪家。”
纪瞻仍不作声,似是以沉默表示内心抗拒。
卫连姬生气,抬腿在纪瞻胸口踹了一脚,不过她故意放轻力道,显得不像踹人,像在调情。
“听到没?”
纪瞻静止的心弦微微颤抖,良久才小声地回了个“嗯”。
就这样,在开元二十年三月初六这个良辰吉日,大卫的九品校书郎纪瞻,在无数艳羡、不屑和质疑声中,被强迫着迎娶了艳名满长安的华阳公主。
评论区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