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瞻养伤不过两月,在入夏时收到朝廷下达的任命,作为钦差大臣去青州协助当地刺史治理讯期洪水。
青州地处中原,每逢夏讯便雷雨交加、洪水爆发,致使途径青州的泱泱黄河冲垮坚垒城墙,决堤而下,汇于城中。
青州水灾泛滥,百姓流离失所,已是这些年见怪不怪的事情,当地富有的乡绅每至夏季都会争相出城躲避洪水。
大卫官员晋升,依据政绩考核,皇帝此举,既是考验磨砺,也是有意提升。
卫连姬得知,却不同意,想进宫说服皇帝收回成命,另派他人。
纪瞻执意要去,两人因此事大吵一架。皇命危急,他带人马连夜离开了长安,奔赴水患汹汹的青州城。
青昭见公主气得砸了房里不少琳琅宝器,“哐哐啷啷”的声音响了半夜,又在天色胧明时红肿着一双眼,开门放话称即使驸马死在青州,也不准下人来禀。
驸马前脚走,公主后脚与他断绝联系,可明明之前两人还好得如胶似漆。
侍女们在阶下跪了一地,低眉敛首,噤若寒蝉。
这只是公主府众人心惊胆战的开始。
公主脾气越来越大,暴躁、挑剔,稍有不如意就打人板子。青昭劝了她一次酒,也被罚俸半年,禁足一月。
与之而来的,是公主形容可见的消瘦和憔悴,浓厚的脂粉掩不住眼睑下的青紫。人也弱不胜衣,腰肢纤细不盈一握,仿佛一阵风都能将她吹走。
不问朝堂,不见朝臣,整日里闷在房中,坐在窗下愣愣地发呆。
如同一株娇艳的海棠失去颜色,无声无息没了生气,只剩下清冷和寂寞。
皇帝听说卫连姬心情郁郁,揣摩着女儿心思,一封谴回长安的诏令发往青州。
纪瞻却是拒诏,宁可违逆皇命,也要自请留在青州与当地官员百姓一并抗洪。
据回来的侍卫禀告,黄河洪水已冲到青州城下,一座孤城浑在漫漫水光中,形势十分危急。
驸马在城墙上日夜巡视,察看险情。
城里街道到处浸水,水深处可行船,低矮的房屋全被淹没,许多百姓挤在官府临时置地的简陋小屋。
城外洪水浩渺,一望无际,只能看到微露水面的高房屋顶和树梢。哀鸿遍野,风卷浊浪,不时有被泡得发胀的尸体在水面漂浮。
若洪水不退,青州城那年久失修的城墙还不知能顶多久。
城中人心惶惶,都传言黄河水要淹了青州城。有几家富户携老带幼乘船出城逃难,结果路途偶遇更大风雨,船翻人亡,无一生还。
皇帝沉重地叹了口气。
侍卫又道,情势虽危,但众心成城,驸马拿起畚箕、镢头,带领全城军民垒土堆堤,共抗灾洪。眼下只盼洪水早日退却,青州城才能得以保全。
若是青州被淹,纪瞻与当地百姓以身殉城,如此壮举,也会青史留名。
危难之际,总要有人做出牺牲,来成全家国和百姓。是身死,还是成名,全看天意。
皇帝默然不语,只挑了春闱及第的几个士子,皆是深才学、美姿仪,命人拟好画像,送予华阳公主府邸。
其中深意显而易见,驸马如遭不测,公主可随意挑选其他世家郎君为夫。
公主看都没看一眼,带人径自去了西明寺长住,美名清修。
卸下一头金钗华胜,素衣披发,洗净铅华,从来都对神佛不屑一顾的骄傲公主,在西明寺中竟然每日规规矩矩地在佛前跪上几个时辰,向神灵祷告祈福。
青昭看得眼涩心酸,在佛殿外偷偷抹泪。
经过七十余天的奋战,青州官民终于战胜洪水,保全一城百姓的生命财产。
当纪瞻从青州离去时,百姓感激他护城有功,家家扶老携幼,手拿花枝,依依送别。有些甚至流泪敬酒,跪地不起。
纪瞻在马上向众人频频答谢,也感动得热泪盈眶,只道“水来非吾过,去亦非吾功”。
但百姓道,对为人们做过好事的官吏,他们永远都不会忘记。
回到长安已是八月初,回到公主府时天色近暮。
纪瞻在院中站了一会儿,寝房里的烛火明亮,映出碧纱窗内一道纤细身影。
一时间,竟有些近乡情怯之感。
在檀门上轻叩两声,没人回应,他推门进去。
卫连姬坐在窗下的小几旁,听见动静没有抬头,只冰冷又刻薄地道:“这时候才回来,你还回来干嘛呢,怎么不死在外面算了。”
纪瞻抬头看她,只看了一眼,心都要碎了,根本顾不得她说的是什么恶毒的话。
从前那样张扬艳丽的华阳公主,此刻素着一张小脸,腮颊凹陷,下巴尖细,一双妩媚的眼睛丧失光彩,面与唇无一丝血色,如同重病初愈一般。
有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公主执意不许他去青州的原因。
他走过去,想要拥住她。
“别碰我!”他还没挨着她的衣裳,她起身一下躲开。
纪瞻上前一把将人紧紧抱在怀里,摸上她细细的、窄窄的腰身,叹息道:“怎么瘦这么多,你都不好好吃饭的么?”
“你管我!”卫连姬挣扎,可挣不动,直掉眼泪,“你眼里只有声誉和百姓,你还管我干嘛,我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纪瞻轻轻帮她拭泪:“你死了我怎么办?”
卫连姬冷笑:“说不定我死了你还求之不得呢,正好和你那个表妹再续前缘!”
“你说什么傻话,我心里只有你。”纪瞻不接她的狠话,柔声道。
卫连姬低头,趴在他怀里闷闷地哭:“你不听我的,我要跟你和离……”
纪瞻讶然:“因为我去青州,你就要跟我和离?”
“你这么有志向,我总不能耽误了你。”卫连姬哭得更大声,边哭边嚷,“往后你爱去哪儿送死就去哪儿送死,我再也不会管你了!”
嘴上说着要和离、不管他,可人还软软地贴在他怀里,任由他抱。
纪瞻安抚地轻拍她后背,温声道:“连姬,别生气了,我知道让你担心了。以后我尽量留在长安,身涉险境的差事会少去,不哭了,乖。”
“你是不是觉得我自私冷漠,眼里没有家国大义?”卫连姬抽噎着问。
纪瞻笑道:“你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我哪敢想你还念着别的。”
他继而又道:“我在青州天天担心你,会不会好好吃饭,会不会乖乖睡觉。结果呢,你又任性,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卫连姬抬起头,含泪看他,噘嘴道:“你是不是嫌我变丑了?”
浓艳的美人纵是清瘦憔悴,那也是娇态可掬、风致动人。
纪瞻把她脸颊的一缕碎发勾到耳后,微微一笑:“怎么会丑,连姬以前是勾人的妖精,现在是可爱的仙女。”
卫连姬心满意足,破涕为笑,捧上他同样清瘦不少的面容,娇声问:“你在青州这两个月都没吃的吗?”
青州水势汹汹,民不聊生,三伏天挖土堆堤,日夜赶工。他即便休息时也从来睡不安生,提心吊胆,生怕黄河水冲垮了城墙,淹没一城人。
其中辛苦波折,纪瞻并不想与卫连姬多说。
他淡淡道:“青州缺粮,每日清汤寡水,能分得一碗稀粥就不错了。”
岔开话题,他凑上去亲她:“怀念府上厨子的手艺,连姬最贴心。”
卫连姬抚过他清隽瘦削的脸颊,软软地道:“你想吃什么,我叫人给你做。”
纪瞻抚上她腰间的裙带,用力扯开。他低头吻上她颈子,含混道:“我这会儿只想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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