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在三月也是露深浓之时,春寒料峭,穆易湮缩了缩肩膀。
为了沐浴,尚远枝不得不取下了蒙住穆易湮双眼的腰带。
那一条喜气的红色腰带,遮住的可不只是她的双眼,同时也是遮住了他对她的心软。
阻隔的不只是视线,也掩藏了两人的真心。
在红色的腰带落下的那一瞬间,四目不可避免地相交,强烈的情感猝不及防地碰撞。
尚远枝对上了一双红肿的眼,兔子似的,又惊惶又无助,那水灵灵的眸子里头藏了大量的雾气和水光,随时都可能会奔流而出。
她哭过了,而且哭得很伤心。他知道她哭了,可是却刻意地忽略了,如今对上这样的一双眼,尚远枝抿起了唇,下颚的线条都变得紧绷,正如他此刻紧绷的心情,
疼爱她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
只要看到她落泪,他心里就会无比的刺痛,恨不得把星星摘到她眼前逗她笑。
这也是为什么,他宁愿把她的眼睛给蒙住了。
重活这一世,他最应该做的,就是改掉自己根深蒂固的习性,不要再傻傻地为她起舞。
不值得的!不过就是一只白眼狼。养不熟,还会咬人。
不过就算是白眼狼,她也是最漂亮的白眼狼,就连下手杀人的时候,都宛如菩萨低眉,让人恨都恨不深刻。
“阿远,为何如此待我?”她的嗓子轻颤,如同惊弓之鸟。
她身上只裹着他随手盖上的外衣,隐隐透露出来的肌肤上头,全是他落下的痕迹。
不需要更多的言语的赘饰,这么一个问句,无疑是一句指控,而她身上的红痕,都是铁证,在告诉他,他有罪。
问完之后,穆易湮停顿下来。
两人之间对视着,陷入了无声的对峙。
尚远枝无法回答穆易湮的问题。
穆易湮看他紧绷的模样,便知道自己终究是赌对了,这一夜,她反复推敲,如若是上一世初嫁的穆易湮,被尚远枝这般折辱过后,该是什么样的反应?
委屈、难受、不解,以及……不敢彰显的愤怒。
她是一国的长公主,可是她的出生,却加深了父母之间的不合,她是不被期待的孩子,皇帝厌恶她,因为被逼着和唐皇后行房,让他觉得恶心,唐皇后也不喜欢她,因为她是女儿,所以皇长子成了穆易衍。
虽然尚远枝儿时老爱欺负她,可也因为他对她的青睐,她得到了应有的尊重和体面。
年少之时,她不断地挣扎、自问、怨恨,不喜每个人看着她,看到的都不是穆易湮,而是尚远枝放在心尖尖的那个“软肋”。
虽然令人厌恶,可不得不承认她的一切,都构筑在尚远枝对她的喜欢上头。失了这份体面以后,她会怎么做?
拥有三十五岁灵魂的穆易湮,细细揣摩起了十五岁的自己。
愤怒之余,最深刻的应该是恐惧。
害怕尚远枝不喜欢自己,她就失去了价值,皇帝本就不待见他,皇后会因此怪罪她,同时她也帮不上自己的嫡亲弟弟,这世上再没有她的依靠,她将就这么湮没于世。
尚远枝一直是她溺亡之前,唯一的浮木。
倘若十五岁的穆易湮如果在新婚的时候受到尚远枝的冷待,必定会想尽办法留住他。
不择手段……
穆易湮知道,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她不喜欢自己,不喜欢十五岁的穆易湮,也不喜欢三十五岁的穆易湮,更是厌恶极了如今想方设法想要算计尚远枝的自己。
可她很喜欢尚远枝,唯有他,是她如今怎么都不想失去的人。
她想要好好跟他过日子。
只要干干净净当那个一无所知的穆易湮,饶是尚远枝有多少的怒气,都不会真正朝她撒去。
不为其他,只因为他就是个如此伟岸光明的人。
“阿远,你答应过会对我好的。”打蛇随棍上,在激发尚远枝的愧疚之心以后,她提起了他给予他的承诺,“你说过,不会再让任何人欺我。”
这些话,已经深埋在记忆的洪流之中,如今被她一一提取,砸在尚远枝的身上。
尚远枝的喉咙发紧。
是,他发过誓,不令任何人欺她,可如今他却成了那个欺她之人。
他何尝不知道,重生这样玄妙的事情,不是所有人都遇得上的。他眼前的小姑娘,就是那五年前想要娶的那个小姑娘。那个明明不喜欢他,却为了亲弟弟不得不嫁给他的小姑娘。
他折辱她、欺侮她,不过都是因为不甘。
不甘他捂了她的心整整五年,把她捧得高高的,却始终无法进入她的心。他怨极了她,可却无法真正的恨她。毕竟他一直都知道,她不爱他。
他很怨。
在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京城的时候大病了一场,每日躺在床上,她陪伴在他身边亲侍汤药,他以为他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可最后得到的,是一碗热辣的毒药。
毒穿肠而过之时,她哭得很伤心,仿佛离了他是什么难过的事。
他真的曾经想过,如果他再多爱她一点、再多疼她一点,是不是她就不会下手了?
心中有太多的假设,然……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无法磨灭,也无法被改变。
人生无法重来才是常态,如同他这般拥有第二次机会,是超常的。
如若不是重来一世,他就是板上钉钉地死在她手上了。可偏偏他就是重活一世了,还面对着不曾犯过错误的她。
她如今还是那个他心心念念想要娶回家的阿湮,是那个白璧无瑕的阿湮,他怎可把对那毒妇的怨恨撒在阿湮身上呢?
“阿远哥哥……你抱抱我好不好?我害怕……”尚远枝依旧紧闭着双唇,一字不发,穆易湮索性使出了最后的绝招。
撒娇。
尚远枝以往总是无法抵挡她撒娇。
只是她以前好面子,若非有事相求,她是不会向他撒娇献媚的,而今,就是为了讨他欢喜吧……
那娇脆的嗓子,就像是一把刷子,轻轻的在他的心间搔动,他实在无法抗拒这样的诱惑,尚远枝长叹了一口气,内心几番的挣扎,最终还是败阵下来,依言把穆易湮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有一身傲骨,可早就被她打碎了。
在她跟前,他比自己想像中更软弱无助,虽然这么说很可笑,可这却是事实。他让她的脸枕在他的怀里,“阿湮……我所说过的话都还作数,只要你能做到,以夫家为重。”
他的嗓音,透出了一股疲累,他的疲惫,令穆易湮心里头止不住地懊恼。
为了娶她,他对唐家做出了很多让步,这一些让步,有一些甚至已经违背了他的原则,若不是他手段了得,这些让步甚至会影响他的军权。
若说原则是拿来被打破的,那么穆易湮就是上远枝永远的例外。为了她,他已经退无可退,退到身心俱疲。
穆易湮的小手轻轻地环着他的颈子,耳朵贴在他的心口,听着他稳定的心跳声。
他还鲜活着。
他的生命就这样在他手里消散的记忆还在,这一声一声的心跳格外令人感到心安。
“阿远哥哥别生气了,如果我做了什么,我改、我道歉……你别生气了。”
这些话说得蹊跷,其中的关窍尚远枝不知,也不能知。他哪里知道,她这些话不只是祈使他继续庇护她,也是在向前一世枉死在他手上的上远枝求和。
她多希望能够亲口告诉他,他心里有多么的愧疚,在那之后,她是多么的想念他,以及他在她心中的重要性。
尚远枝,无可替代。是唯一。
可……
这些话终究不能光明正大的说出口,只能隐晦的藏在暧昧的语句当中,就算被他误会了,也不能解释。
他确实误会了。
她的谨慎小心,令尚远枝的心不自觉地闷痛。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帮穆易湮找借口了。
他知道她儿时过得有多艰难,知道她挺起脊梁过活花了多大的力气,从一开始,看着这傻乎乎的姑娘忍不住欺负,到心疼她,生出想要保护她的心思。
这样的心思,就连历经过一次惨痛的教训,都还没有真正的弭平。
“阿湮,我知道……你一直希望你母后能够看重你,可是你母后越线了,唐家人是文官出身,如今却想借我的势插手军务。军队是大召国本,不可动摇。”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寻之室,以突隙之烟焚。
前一世他太过于自信,最后才会落得这般下场。
在初见的怒火消退以后,他的心平静了一些,总归……在他依旧来迎娶她,和她洞房,要了她一整夜的时候,他早就做出了取舍和退让。
他恨着、怨着,而这些恨和怨,还是来自于对她的深爱。
如果没有那经年累月的深情,一个在朝堂、沙场上纵横捭阖的王爷,又怎么会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是福是祸?是祸躲不过。尚远枝想着,或许他和她的红线纠缠得太紧,这一世是注定剪不断,理还乱。
他可以遵守诺言,却无法再走上一辈子的老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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