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嘉山看似周密的过年计划,在何应悟的诚挚邀约下脆弱得像个无足轻重的屁,风一吹就散了。
两人要去的地方距离沂州高铁站还有些距离,晚上又没车愿意往山旮旯里拉人,何应悟只好在路边拦下一辆三蹦子。
这车比两轮摩托多了轮子、多搭了个棚子,但比正经汽车可要颠簸多了。
抱着行李箱、屈起大长腿坐在逼仄的车厢里时,谈嘉山后知后觉地开始后悔——
这个点,自己应该在五星级酒店的恒温泳池里畅游,而不是在小得像鸡笼的三轮车里被晃得像个散了黄的鸡蛋。
“坐稳了!”
前头司机师傅的吆喝还没落地,毫无减震功能的三蹦子被前方马路上一连串的坑洞颠簸得几乎散架,座位上的何应悟和谈嘉山随着动静东倒西歪,在车里叮铃哐啷撞了一圈。
从来自诩身体素质极佳的谈嘉山,最后竟是被何应悟扶下来的。
他踉跄着走了两步,终于克制不住地蹲在田边,哇啦哇啦吐了一地。
何应悟在包里摸了半天也没找到水,只好把自己喝过的橙汁递过去给谈嘉山漱口,“抱歉啊谈老师,我不知道你晕车这么厉害。”
谈嘉山回过头深深地望了何应悟一眼,刚张开嘴正欲说话,一肚子酸水又从胃里冒上来。
他绝望地转过头,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这师傅以前开赛车的吧?”吐空了的谈嘉山虚弱得像个刚从轮椅上站起来的病号,气若游丝地挂在何应悟身上,“感觉自己被丢到破壁机里打了一遍。”
何应悟愧疚得要命,要不是两人的身高、体型相差得实在有点大,他恨不得一把背起谈嘉山跑回去。
沂州的雪,下得比泉城要大得多。
尽管不像城市里那样灯火通明,但路面的雪覆得极厚,月光一照,便映得前路一片通透,叫这夜晚也亮得像白天似的。
在铺得松软、厚至脚踝的雪甸子里往前走,还没冻成冰的积雪嘎吱嘎吱地顺着脚印往下陷,留出深一脚浅一脚的痕迹。
冬日雪地里特有的冷峭味道,与烧炕的柴火味、煮饭的烟火气一起织成布,像不怎么温柔的长辈洗脸似的轰轰烈烈地碾过两人的鼻子。
夜晚风大,吃完饭的人们早早回了屋,沿途只能听见远处传来的狗叫声、间或响起的麻将洗牌声。
走了大概十多分钟,总算是到了地儿。
一位打着手电筒的身姿佝偻老妇人迎了上来,拉着两人往院子里走,“小乖,你们回来啦?快进屋,外边风大着呢!”
大约七八岁的小女孩从门后探出脑袋,牵上何应悟空着的那只手。
她叫完何应悟,又抬头望向谈嘉山的方向,有些胆怯,但还是依着何应悟之前在电话里嘱咐,主动叫人:“叔——”
“错了错了!”何应悟赶紧把妹妹抱起来掂了两下,朝着谈嘉山的方向纠正道,“叫哥哥。”
“哥哥。”妹妹不好意思地捂住正处于换牙期、门牙漏风的嘴,小声跟着应和道。
谈嘉山友善的朝着她笑了笑。
他转头望了眼门口写着“沂州金泰村福利院”的不锈钢旧匾,提着包,与祖孙三人一起进了院子。
“小乖、小谈,坐了这么久的车,饿坏了吧!吃煎饼不吃?”
姥姥是个勤快性子,何应悟和谈嘉山的屁股还没在炕上焐热,她先挽起袖子忙活了起来。
“吃!姥姥您再帮我们夹个鸡蛋、卷点大葱呗!”何应悟边收拾着两人的行李、带回来的礼物,边回应道。
板凳被姥姥拿去用了,妹妹爬不上炕桌,最后多亏谈嘉山搭了把手,她这才爬了上来。
她捏碎两颗桂圆,一颗塞进谈嘉山手里,一颗塞进自己嘴里,露出还缺了牙的牙床,问:“哥哥,我叫何岑,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谈嘉山。你今年几岁了?”
“六岁,你呢?”
“二十九。”
“那哥哥为啥不让管我叫你叔叔?”
“……”
谈嘉山无言以对,剥了十几粒果仁,试图堵住何岑这张随了他哥的噎死人不偿命的嘴。
半晌没听到动静的何应悟回头看了一眼,见谈嘉山正和何岑大眼瞪小眼,神情颇为局促,边往他们的方向走,边朝厨房喊:“姥姥,我那份刷豆瓣酱,谈哥那份刷辣椒油哦!”
知道今天何应悟要带朋友回来,姥姥提前在锅里留了菜。
下午刚从鏊子上揭下来的小米面薄煎饼,摊上自家土鸡下的笨鸡蛋,刷上酱汁,再卷进火腿肠、大葱、土豆丝、小河虾和芝麻盐,一张热气腾腾、内容丰富的沂州煎饼便大功告成。
农村天黑得早,祖孙俩太阳没落山时就吃过了。
她们俩各捧着碗豆花,乐呵呵地看着两个大老爷们像猴子啃苞米似的,抱着煎饼吃得香甜。
见一老一小开始打哈欠,何应悟三两下啃完最后一点儿饼皮,催促着姥姥和妹妹赶紧去睡觉。
“别忙活了,你们先去洗漱睡吧,我会照顾好谈哥的。”
谈嘉山还在和费牙的煎饼较劲,等他吃完,何应悟已经烧好了洗漱的水,垫好了卧室的炕,还顺手把谈嘉山带来的贵重衣物一件件装进防尘袋、挂进衣柜里。
烧水的时候何应悟就洗漱完了,他提着热水瓶和几个小盆过来,坐在板凳上,伺候谈嘉山刷牙、洗脸、泡脚。
“谈老师,我们家条件有限,你看看要是有什么用着不衬手的东西,我赶明儿去集市上给你买。”
“没什么不习惯的。”
只是谈嘉山对于对方刚刚的称呼依然耿耿于怀:“刚刚在姥姥和何岑面前,你可不是叫我谈老师的。”
何应悟无奈,只得母鸡下蛋似的连补了十来句哥,才把这个动不动就撅蹄子撇嘴的大少爷哄得眉头舒展开来。
北方的炕床就着厨房灶台的余温,睡上去比开了电热毯还暖和。
尽管屋里墙壁发黄、家具老旧,但姥姥把家中打扫得干干净净,反而还比酒店还要多些温馨的氛围。
在下雪前,姥姥便把何应悟的被子和床单挂在院子里晒了小半个月。
哪怕隔了一个星期才重新从橱柜里拿出来,上头暖烘烘的松软味道依然不减。
谈嘉山换好睡衣躺进被子里,才刚摆好规矩的入眠姿势,被子便被掀开了。
穿着薄睡衣的何应悟像颗炮弹似的轰了进来,一个劲地往谈嘉山的方向挤:“哥,往里面去点,炕边超——级冷啊!”
谈嘉山被蹭得顾不上忸怩,连忙用小腿夹住何应悟冻得乱踢的双脚,警告道:“别乱动,好好睡。”
“好暖和……”何应悟眯着眼,从被窝里拔出个脑袋,满脸幸福地贴着谈嘉山这个天然热水袋。
谈嘉山看着他傻笑的样子,脑海里却莫名浮现出门口那块福利院的牌匾。
他其实有些疑惑。
就比如他自己——谈嘉山能养成如今这别扭偏执的性子,与他少年时期遭遇的家庭变故不无关系。
但父母角色的缺位,似乎没有在何应悟身上留下消极的痕迹。
甚至于何应悟因为缺乏某些常识而出糗,调侃自己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时,谈嘉山也最多只以为这人只是出身和长大的环境比起常人要稍差一些,但他完全没想过平日里开朗又乐观的何应悟,竟是个孤儿。
沉思良久,谈嘉山这才找到个不算唐突的突破口:“你之前不是给几个弟弟妹妹寄了礼物吗?怎么今天就只见到何岑?”
“他们被收养了,当然不会再留在福利院里。”
何应悟面对谈嘉山的方向侧卧着,哪怕双脚被捂暖了,也舍不得拔出来。
他尽力抵抗着困意,慢吞吞地回答着对方的问题:“就剩何岑没找到合适的家庭。要是实在找不着,我就拿公积金和商贷,给她们在镇上买套二手房。明年何岑该上小学了,我得看看学区……”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沉沉呼吸,消失在被子底下。
谈嘉山想问的还有很多,但他舍不得吵醒轻轻倚在自己肩膀上睡着了的人。
给对方掖被子的手自然下落,谈嘉山比了比,发现以自己的臂长完全可以轻松环住体量小了好几圈的何应悟。
就算在空调房里睡觉,也得把被子拉到下巴位置盖紧的何应悟,怕冷得简直不像个北方人。
这小胳膊小腿,明明自己平时又没饿着他,怎么被子一裹显得更可怜了。
感受到靠近的热源,不等谈嘉山再动作,睡梦中的何应悟像只找口袋的袋鼠,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主动窝进去。
谈嘉山也懒得把手抽出去,顺势将人环在怀里,也打了个哈欠。
屋外落雪簌簌,偶尔夹杂着柴火烧透时炸出来的几声噼啪声。
房间里,沉沉的呼吸声从一道变成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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