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应悟乖顺地坐在椅子上,仍由谈嘉山撩起自己的裤脚,用热毛巾敷揉在硬石板上硌出来的印子。
“后来呢?”
“后来就遇到了泥石流。”
谈嘉山的手顿了顿,动作不自觉变得愈发轻柔,像是怕连这点触感都会加重回忆的份量,“所以没能及时收到你的信息——等我赶回来的时候,你已经离开了。”
谈嘉山拖了张凳子,坐到何应悟对面。
他盯着两人无限接近的膝头,沉默了良久,声音沙哑:“再后来,我找了你很久。”
但没能找到。
后半句话他没说出口,但两人都明白其中的话外之意。
——找到又能怎么样呢?
那时,谈嘉山被困在天灾的桎梏里。在与世隔绝的半个月中,他终于看清了自己所谓的“理智抉择”究竟有多傲慢。
谈嘉山抱着在婚礼上沾染了喜事因果的捧花,自以为是地踏上了那条迟死神一步的路,生生与披麻戴孝的何应悟擦肩而过。
两种境况的对照之残忍,以“有缘无份”来形容,或许都过于宽容。
“太倒霉了。”
何应悟向后倒,将脖子靠在椅背上真心实意地感慨。
“那时候,我像条狗一样守着屏幕望梅止渴,连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当时我每天都在苦思冥想,想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还是我太烦、太幼稚,才惹得你不高兴,以至于受到这种冷落。”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坦诚道:“我甚至……恨过你。”
关键时刻的缺席、一声不吭的遗弃,让全身心付出信任的何应悟精神崩塌。
他的悲痛被无限放大,甚至到了需要用生理上的疼痛来缓解精神压抑的地步。
正因为“爱”曾经的的确确存在过,得不到回应的依赖和渴求才会错位,变质成“恨”。
何应悟当然知道这份执念不健康,如今发现其中还掺了阴差阳错的成分,只觉这几年来自己的耿耿于怀更像个笑话。
头顶的老式风扇嗡嗡地转,搅不动屋内沉重的气氛,更没办法令时间倒流。
“真倒霉,真的。”何应悟又重复了一遍,脸上浮现出苦笑,说不清是无奈更多,还是解脱更多,“早知道你也有苦衷就好了,这样我们都能早点放下。”
谈嘉山艰难地伸手去触碰何应悟的膝盖,急急地将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不是这样的,是我的问题。我一直很后悔那时候没能陪在你身边……”
何应悟不为所动,甚至在对方触碰到自己之,先一步警觉地向后躲开,像是迫不及待要与谈嘉山划清界限。
他无意再辩,猛地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眼神里透着决绝,也不知道是说给对方听,还是在警告自己别一再心软,“太晚了,都已经过去了。”
“没有!”
谈嘉山终于崩溃,什么体面、自尊都抛在了脑后,他完完全全被即将失去对方、或者说再一次失去对方的可能性击垮。
从来伶牙俐齿的他,此刻只能用笨拙的言语袒露自己的脆弱。哪怕一次次被躲开,谈嘉山还是不死心地去抓何应悟的衣角,哀哀地从呛咳里挤出声音:“别走,何应悟,你别不要我……”
啪——
一声脆响,在双方都不愿退让的角力中,何应悟手腕上的转运珠手链被生生扯断。
两人皆是一愣,精巧的玉髓球弹到地上,咕噜咕噜滚向角落,不知所踪。
这根手链对何应悟的意义非凡。
就像流浪狗会留着用以证明自己曾经倍受宠爱的项圈一样,哪怕分开了,何应悟还是心情复杂地将它留在了手腕上。
它跟随何应悟穿过黄沙肆虐的戈壁,爬过巍峨严酷的雪山,挤过盗贼横行的火车;哪怕何应悟的护照都被偷了几回,这条细而脆弱的手链却从没丢过。
它像是一丛可怖的荆棘,根根向内的尖刺反复刺磨血肉,时刻提醒何应悟放弃无谓的幻想、坦然接受孤独。
但在无数个陷入绝望境地的夜晚,这圈细细的掩耳盗铃的执念又好几次化作救命稻草,硬生生将何应悟从万念俱灰的深渊里拽回人间。
如今,它毫无预兆地骤然崩断,仿佛也替主人完成了一个心愿,提醒何应悟现今已经是自由身。
何应悟率先回过神。趁着谈嘉山蹲下去捡起手链的功夫,他咬了咬牙,狠心抽回手,转身朝门口跑去。
他脚步匆忙得像是在逃命。
身后安静得刺耳,没有追赶的脚步声,也没有谈嘉山的挽留,何应悟只听见“咚”的一声闷响,像有什么重物重重砸在地上。
别回头,别回头。
何应悟的腿像灌了铅,僵硬得几乎迈不开。他一遍遍告诫自己:只要走出去,这一切就结束了。
两人将再也不会见面,再也没有纠葛,从此……
但在握上门把手的瞬间,何应悟低骂了一声,还是没能忍住向后看。
只见刚才还蹲在地上捡东西的谈嘉山,此刻竟脸朝下的直挺挺倒在地上,看着竟有些可怖。
何应悟心里骤然一沉,硬着头皮折返回屋。
“谈嘉山、谈嘉山?”
他试探性地喊了几声,见对方没反应,只好又蹲下去拍了拍谈嘉山的脸,“别装了,行不行?苦肉计这一套……”
话还没说完,滚烫到刺手的体温从指尖传来。
何应悟的动作僵住了,哪怕没有医学常识,他也知道这人的体温高得不正常。
何应悟慌乱地拨通急救电,连忙将已然昏厥的谈嘉山翻过来,手忙脚乱地解开对方的衣领。
谈嘉山的绵软四肢毫无生气地瘫开,眼睑沉重地合着;皮肤薄透些的地方,已经被高烧逼出了黑红的瘀点。短短几分钟,原本还有几分颜色的嘴唇甚至泛起青乌,形容憔悴至极。
在方才的争吵中,这人脸色就白得瘆人。何应悟只当对方落了下风以后情绪崩溃,压根没考虑过对方可能抱病在身的情况。
何应悟的脑子嗡嗡作响,竟不知缘由地想起了姥姥在自己面前断气那会儿的场景,牙齿险些要把嘴唇咬出血来。
他强迫自己冷静,照着急救员的指示做心肺复苏,一组接一组地按压,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来,浸湿了衣领。
直到救护人员带着设备赶来,他才疲惫地垂下因按压而脱力的双臂,腿脚发软地跟着上了救护车。
车厢里可以清楚地听见救护车的鸣笛声和除颤监护仪的运作声,何应悟的耳朵却目的明确地飞去了担架车的边上,数着谈嘉山微弱的呼吸次数。
“擦擦汗。”旁边的急救人员递来一张面纸,她拍了拍何应悟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你处理得很及时,他会没事的。”
何应悟失力地点点头,草草抹了把脸,心里没底。
一朝被蛇咬的何应悟只是想逃,想逃得更远一点,好让双方都不至于被这段纠缠不清的关系拖垮,好让两人不再受这段孽缘折磨。
但他没想过因此伤害谈嘉山。
如果刚才再晚一步,谈嘉山会不会就真的……
何应悟不敢继续想下去。他慌乱地去牵谈嘉山的手,可刚掰开对方向内扣紧的指节,他便怔住了。
即使昏迷不醒,谈嘉山依旧死死攥着那条断掉的手链。
呼吸仿佛停滞了一瞬,何应悟的喉咙紧得发不出声音,半天只挤出一丝类似气声的哽咽。
他试图从谈嘉山的掌心里取出那条陈旧的链子,却怎么也挖不出来,只好任滚烫的、无声的泪水一颗接一颗地砸进对方的掌心。
“……谈嘉山,你到底想干什么?”
何应悟压抑的呜咽渐渐失控,最终化作嚎啕大哭。
你为什么还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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