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厂后院的小凉亭，是顾锦瑜惯常用早膳的地方。

    石桌的正中间，小厨房的人早已将八宝稀粥以及各色糕点都摆放妥当。

    石桌的左侧，顾锦瑜端然而坐，端起碗啜饮了一口稀粥之后，他目光在桌上来回扫视了一番，最后徐徐抬起手中的筷子，夹起一块桂花糕放在口中，缓缓地咀嚼着。

    他性格闷骚，举止沉稳，就连吃个饭也优雅得仿佛在开美食品鉴会似的。

    在心里对这款桂花糕的口味默默给予了肯定之后，他忽然想起什么，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目光横穿过一整桌的美食，看过去。

    石桌的右侧，慕筱雅姿态别扭地坐在小石凳上，连人带着手中的筷子，抖，抖，抖……

    “那个……督主啊，”见顾锦瑜看过来，她忙见缝插针地道，“你是主我是奴，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什么的，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

    顾锦瑜没有说话，闻言单是拿余光淡淡地瞥了一眼，慕筱雅就瞬间变成哑巴了。

    “没事没事，开个玩笑而已。日照香炉生紫烟，督主就是我的天！”说着，她赶紧夹了一根紫薯卷塞住自己的嘴，以示虔诚。与此同时深深地觉得，在这么一个身份不明的可疑人士面前，自己还是话少点比较合适……

    正闷头大嚼之际，对面却不轻不重地响起了一个声音。

    “没事。”

    慕筱雅顿时愣了愣。那声音低缓沉稳，隐约带着一丝镇定人心的力量，竟仿佛是在安抚她，让她不要太紧张似的……

    但转念一想，惜字如金的督主大人竟然舍得花费掉整整两个字，就为了镇定她的心情？开玩笑，怎么想都不可能嘛！

    慕筱雅瞬间觉得自己想太多。

    而等她小心翼翼抬起眼，看向对桌的时候，果然看见顾锦瑜眉目淡淡，神情淡淡，正微垂着眼，搅动着碗中的八宝稀粥，一副全然若无其事的模样，仿佛刚才说话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其实……只是觉得自己太吵了吧……

    这样想着，慕筱雅反而坦然了不少。

    但她毕竟贴身跟着顾锦瑜这么长时日了，不管这人是真的还是冒牌的，她都已经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顶级功夫。所以在吃饭的全过程中，哪怕顾锦瑜再没有多说一个字，慕筱雅也能够隐隐感觉得到：督主今天的心情好像不错的……

    事实上，顾锦瑜不知从何而来的好心情不仅是在当天而已，还十分坚挺地持续了几乎一周的时间。而在此期间，慕筱雅也十分沉痛地发现了一个事实：督主表达“好心情”的方式，貌似……就是折腾自己……

    她的职责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已经无限地被扩大了。从早中晚三餐陪吃，到闲暇时候陪着打太极，陪着遛鸟，陪着下棋，陪着散步……她严重觉得，自己已经从太监化身为了保姆，还是不涨俸禄的那种！

    但这些还远远没完，因为这天夜里就寝前夕，她被顾锦瑜用一声咳嗽呼唤到了房内。

    “替我宽衣。”

    听到这个四个字的时候，慕筱雅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腾起了一小团蘑菇云。然后她就被炸成白痴了。

    那什么，她的职责……这是要发展到陪睡了吗？

    “督主您您您……您说什么？”抽搐着嘴角看着面前的人，她确认着自己所听到的话。

    顾锦瑜一身严整的衣冠，坐在昏黄的灯影里，正端着一杯茶，闲闲地啜饮着。面对着慕筱雅的问话，他没有开口回答，只是扔过去一个包含着“你这不是废话么”的眼神，然后微微扬起下颚，眯起眼，带着一种“小样儿敢不从就死定了”的神情看着她。

    慕筱雅顿时觉得鸭梨山大。然而回想起萧明嗣的话，她越发觉得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掉链子，露马脚。

    宽就宽，谁怕谁！就算把人看光了吃亏的也不是我好吧！

    深吸一口气，她走上前去，大义凛然道：“督主……来、来吧！”

    顾锦瑜听她那视死如归般的壮烈语气，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好在有茶杯的遮掩，须臾功夫他已经强忍下笑意，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

    慕筱雅心情复杂地从对方手中接过茶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磨蹭了好半晌，才又屁颠屁颠地跑了回来。

    顾锦瑜拂了拂衣摆，起身缓步走到屋子中央站定，平举起双手，一副等着伺候的模样。

    那一瞬间，慕筱雅忽然觉得他这副德行，实在是像极了那个不折腾死人不偿命的萧明睿。可恶，果然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出什么样的奴才么……

    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朝前迈出步子，在距离对方半步之遥的地方站定。牙一咬心一横，然后伸出手去……开始解腰带……

    周围太安静了。

    今夜窗外几乎没有一点风声，而屋内，此时此刻也没有半点响动。有的，只有面前这个人轻缓的呼吸声，随着那瘦削却充满力道的胸膛，平稳地起起伏伏……

    哪怕不需要抬头去看，慕筱雅依旧能感觉得到，那气息离自己很近。也许就如羽毛一般，正纷纷扬扬地抖落在自己头顶的位置。

    于是她的手也开始跟着抖……

    下意识地抬起眼，偷偷地瞅了面前的人一眼，却发现对方正面无表情地平视着正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总之完全没有在意自己的样子……

    慕筱雅这才小小地松了口气，又折腾了好一会儿，这才把腰带解了开来。

    殊不知，顾锦瑜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只是在感觉对方有抬头的趋势前，才会赶紧收回目光放平，若无其事凝视远方的姿态，与此同时也没忘了把上勾的唇角下拉几分。

    于是他自然也很清楚地知道，慕筱雅解决完了腰带后，又开始围着他缓慢地绕圈，试图褪下那宽大的外袍，这期间因为身高不足，还在他身后十分吃力地蹦跶了好几下。

    顾锦瑜脸上那似有若无的笑，便随着对方的再度绕到身前，而完成了从有到无的自如转换。

    经过了好大一通周折，慕筱雅总算是把那件大袍子给褪了下来。抱着袍子走到衣架边，抖一抖准备挂上去，脑中却忽然闪过一簇灵光。

    随着抖动，那附着在衣袍上的，属于男子独有的气息，被毫无保留地扬起，充盈在了鼻腔中。

    那是一种夹带着不知名熏香的气息，格外好闻是没有错的，可为什么……莫名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慕筱雅皱了皱眉，试图在记忆里搜寻一番，然而这时候，身后却响起了轻轻咳嗽的声音。

    她回过头去，就看到顾锦瑜站在房内的光影中，抬起一手，冲着自己的头顶指了指。

    呃，束发忘了解……

    慕筱雅只好赶紧抛开衣服的事情，三步并作两步走回去，重新来到顾锦瑜面前。抬起手去够那束发，在空中捞了两下，却发现身高是硬伤，居然够不着……

    没办法，她只好咽了咽口水，半踮起了脚尖。

    这下终于够着了。然而，等到三下五除二地把东西取下来之后，慕筱雅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自己现在和顾锦瑜的姿势，貌似有那么点诡异……

    于是下意识地，她把视线从对方的头顶下移过来，看向身前的那张脸。

    顾锦瑜的面容近在咫尺，正低垂着眉眼，不知在思考着什么。因为面前的光多半都被自己遮挡去了，那张轮廓分明的面容，几乎陷进了阴影里。然而却又并不是完完全全地一片黑暗，因为还是有光从别处找到了空隙，将他侧脸的轮廓点亮，并完美地勾勒出来。

    如果是从一个妙龄少女的角度，这显然是一张足以让人怦然心动的完美面容。然而对于慕筱雅这样一个专业的人皮面具制作者而言，她一时间所想的却是——如果撇开衔接处的微小漏洞，这张人皮面具简直可谓是完美之作了！

    这样想着，她双眼也就不听使唤地瞥向了对方耳侧到下颚一带的那个“小漏洞”。那道并不明显，却是真实存在着的色差，好比一声敲响在耳侧的警钟，提醒着她，面前这个人不是顾锦瑜，是个身份不明的可疑人士！

    慕筱雅一愣，豁然清醒了几分。然而再看面前那张脸，却发现对方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已经抬起眼光，看着自己了！

    她瞬间就慌了神，举着发束踉踉跄跄地退出几步，道：“督主，那个……宽衣、宽衣完毕了！”

    那边没有响起任何回应，只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感觉到对方正在朝自己靠近，慕筱雅缩在原地，死死低着头，不敢看对方。

    然而一只修长好看的手，却始料未及地闯入视线中。

    紧接着，那只手指尖微曲，就这么扣住了她的下颚，轻轻抬了起来。

    慕筱雅整个人还处于一种茫然的怔愣之中，就已经被那只手中并不大的力道，带着抬起了头，让整张脸全然地暴露在了面前男子的视线之中。

    顾锦瑜身形笔挺地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微扬着下颚，用略带审视的目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那眼底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无情无绪，却隐约比平时，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稳和肃然。

    若要形容，就仿如一把利刃，仿佛积蓄着足以剖开一切的力量，让所有秘密无所遁形。

    慕筱雅心头一紧，忽然觉得有点心虚：他、他不会是发现什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