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经年,梦里似乎又回到了六十几年前。那时候的白长轩,比现在更加恣意狂傲,所以才落下个仙道麻烦精的名头。那时候的白长轩啊,桃花运也旺得很,三界做媒的红娘,基本都被他拒绝过。
可,有一人不同。那是只喜欢穿鹅黄衫子的蝴蝶精,那女子,长得沉鱼落雁,菱嘴自带三分笑意,着实美艳,又懂棋艺,又明兵法,和老狐狸一拍即合。那段时日里,老狐狸的时间都与那女子在一起下棋论书,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如此忍了大半年,我终于忍无可忍,在血月八式初成之际,我就去找蝴蝶精拼过命。怪我当时太年轻气盛,居然希望能把她从白长轩身旁打走,结果,很不幸……我断了一根肋骨。
从那过后,老狐狸便很少再与蝴蝶精相处了。
不久之后,蝴蝶精来找过老狐狸,说要和他谈谈。我躺在床上装死,不愿他去,可他最终还是去了。他回来的时候,脸上表情是少有的凝重。
再后来,蝴蝶精自毁仙元死了。消息传来绝仙阁时,我心中震撼极大,因为那是我头一次明白,情可以左右生死。反倒是白长轩,镇定得没有多余的反应。只是,从那开始,他就喜欢上了种铁色的花草,永不开花的那种。
我想着想着,便在梦里号啕大哭。现实中白里月不轻易落泪,也就只能在梦里放肆一回。我拉着白长轩的衣袖,闷声闷气地问他:“那花,你是为她种的吗?”
他不回答。
我又问:“你是不是不喜欢阿月了?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
他只是朝我一笑,抿着唇不答话。他放在我头顶的手像要落下来抚我的发,到了一半,却又收了回去。他整个人急退,我怎么追也追不上。
“白长轩!”一声喊叫,我从冷硬的礁石上坐了起来。
繁星璀璨,散落在倒扣的夜幕上。我看着右侧,坐了滚滚,左侧,坐了个舍利头。
舍利头很体贴,递过来一块方巾,道:“把眼角水泽擦擦。”
我接到一半,听闻这话,转而怒摔方巾,道:“谁说我哭了!”
莲华生吓得从礁石上跌了下去,好不容易站稳,举着佛掌皱眉道:“阿弥陀佛,贫僧没说你哭了,贫僧还以为你那是汗渍不小心流在眼角处。”
“……”你居然逗我!
我刚刚被梦境气得半死,现在又被莲华生气得半死,简直觉得生无可恋,想从这礁石上跳下去了此残生!正平顺着心口气血,莲华生又道:“你别生气,做梦而已,贫僧理解的。”
“我没做梦!”我强调道。
“好好,没做梦。”
我默了默,念着这伪和尚是出于好意,又弯腰去捡起方巾,打算擦一下鬓边。手举到半空,莲华生道:“不过你刚刚念我老丈人的名字,念了一千三百一十四次。”
“……你去死吧!”
一用力,方巾盖在了他脸上。
黎明时分,我和莲华生带着滚滚一同回了绝仙阁。一夜未曾好眠,我正思量着趁白长轩不在,回逍遥居好好补个觉。行至山门处,我却遇上了老八。他面色苍白,两只眼睛下挂着明显的黑眼袋,活似一只黑白动物。
他这厢见了我,更像历尽了人间惨事,无限沧桑。
我道:“八哥,你这是……”
“你先别说话。”眼睛麻溜地在我们两人一狗身上打个来回,楚凤疾行两步到我跟前,拽过我衣袖,往边上拉。
“你昨天夜里,是与他在一起的?”
我拧了拧眉头,道:“是。如何?”
“如,如何?”老八像听了一个天大的惊悚消息,瞪大着眼睨我,那意思就像在说,都天塌下来了你还问我如何?
我眼看着老八眸里要滴出血来,实在过意不去,拍了拍他的背,问:“到底发生何事了?”
他默了默,皱着眉道:“从莲华大师叫大师兄老丈人以来,我和世离在冰牢里蹲了三天,你知道吗?”想了下,他又补充,“没饭吃。”
“唔。”我道:“辛苦你了,八哥,下次千万不要乱嚼舌根被白长轩抓到。”
“钱月,你!”
他挽袖子作势要劈我,旁边滚滚汪的一声怒吼,顿时把楚凤吓得踉跄。我搀住他,认真道:“八哥,别动了胎气。”
“……”约莫是被我气过了头,老八不怒反笑:“哼哼,蹲三天冰牢也算不了什么事。”
能想开那就是最好了。
“惨的是老二。”
嗯?
老八斜着眼瞥我,笑得十分诡异,道:“你知道老二昨天被大师兄从身上搜出来一本孤本春宫图册后,大师兄是怎么处置他的吗?”
我摸着下颚疑道:“莫非是用来扫茅房?”
“无知!”老八啐一口:“扫茅房那是没有失控前的大师兄。失控以后的大师兄,哼哼,现在老二还被吊在广场中央的玉像上,下了令要把他暴晒两日。”
“……”这个惩处,是有些重了。好歹是个掌字辈,这么吊着供弟子观赏,实在是太掉面子。我沉吟一句,道:“这处罚的借口,是不是太拙劣了些,春宫图?”
暮云这点爱好,可算是人尽皆知。到了今日才罚这么重,老狐狸果然是发病了。
我心里有点好笑,又有些替二哥痛心。表情纠结着,我正不知道怎么做才合适,老八阴恻恻地往莲华生投去一个眼神,挑眉道:“你真以为大师兄是为了春宫图罚他吗?相处几十年,我还能不知道他?”
“……愿闻高见。”
“哼,那是责他办事不力!居然给他机会打死莲华生,他都没能成功!”
“……”
“……”
滚滚:“汪汪汪……”
莲华生茫然地觑了滚滚一遭,然后抬起头,一脸苦相,道:“你们……你们还是正道?简直是流氓窝!”
我忍住笑,努力绷紧唇角,摊手道:“没办法啊,有个流氓头子呢。”
“……”莲华生怒而拂衣,匆忙开溜。
待人走远,老八捂着脑袋晃了晃,两边眉毛打了结,愁苦至极,道:“好歹是你二哥,接下来怎么做你该知晓。兄弟几个虽命硬,可也经不住大师兄这么个摧残法。他再这么失控下去,哥几个可就岌岌可危了。小师妹,你好自为之吧,我还要去看看世离。”
楚凤往前踱出两步,我睨着他暗红色的衫子,像是问他,又像是问自己:“白长轩,他可曾真有这般在乎我?”
楚凤蓦地顿下,片刻,道:“真是当局者迷。你们两人啊,哈……我只能说,在旁人看来,他对你的在乎,从不少于你对他的执着吧。”
“八哥……”
“停,别说下去。我是真不想再进冰牢了。”
“……谢谢,八哥。”
楚凤略微颔首,身形刹那化光。来无影去无踪,只管通风报信弥补破损感情,我这八哥果然是个好管家。
一跃纵上半空,我不急不缓地飞去正殿。
掐指算算时日,我和白长轩赌气也半个月时间了。我被折磨得不好过,想必那老狐狸心中也有那么一丝煎熬。否则,也不至于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只是,他的怒,究竟是因为我和莲华生走得近而吃醋了,还是只以一个兄长看待小妹的眼光呢。
我猜不透,看不穿,忆起满园子的铁树,又觉心间有钝痛之感。究竟要到何时,要用什么样的方法,他才肯对我说一句,爱,或者不爱?
摇了摇头,我甩下一脑子乱如麻的思绪。远远的,我便瞅见玉像上双手被缚住吊在半空中的人影。
老二彼时正抖着腿哼小曲儿,见我飞来,还愉悦地打了个招呼:“小师妹,你终于回来了。”
“……”我的二哥,你现在正在受罚啊!不能有点痛不欲生的自觉性吗?
他丝毫没有觉得哪里不对,还环望了一圈四周,见没人,小声问道:“你昨儿个晚上,没,没干出什么能让大师兄怒发冲冠的举动来吧?”
我存心逗一逗他,面无表情地问:“什么举动?”
他哑然,好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就是……就是和那大师……有没有,有没有……”
我蹙了眉头。暮云果然是个不怕死的典范。
“你想多了。”
说完话,我从他旁边擦身过去,老二急忙晃着腿大喊:“小师妹,小师妹,等等。”
“嗯?”
他道:“你待会儿替我向大师兄求个情。”
这是自然,好歹也是同门的兄弟。
尚未开口,他又道:“你就和大师兄说,吊我两日是没关系,可本爷好歹是掌字辈的,被小辈们看了去,我以后还怎么立威。”
“嗯。”说得也是。
看我总算表了态,暮云眼中瞬间燃满希望,道:“所以,你就说,让大师兄拿个黑袋子来把我的头罩住好吗?”
“……”我修炼了多年高贵冷艳、面如冰霜的人皮面具,一瞬间……
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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