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序璋坐在后座闭目养神,任由老刘把他带到了那家连锁时尚酒店。
杜牧月到电梯口来接他,脸上都是警惕。黎序璋问她:“现在是什么情况?”
“进屋说。”
结果一进屋杜牧月差点就哭出来了:“贾平已经让警察带走了。”
黎序璋坐在对面,语气沉着:“冷静一点,从头讲。”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晚上,杜牧月从饭局回来,周贾平正在厨房煮泡面:“哟,瞧你这天天忙的,怎么,有人请你演女一号啊?”
杜牧月沉下脸来:“周贾平,我跟你说你可以了啊!别一天到晚阴阳怪气的!”
“我倒是想好好说话,但你也要给我好好说话的机会啊。”周贾平捧着泡面桶从厨房出来,“早上睡得像死猪,晚上回来像游魂,你是觉得这儿是旅馆还是这么着?”
杜牧月气得不轻:“我天天忙到这么晚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工作!为了多赚点钱!就你,天天上你那破排练厅打你那狗屁架子鼓,房租一交,吃饭都成问题。你有脸说我?”
周贾平将这话听在耳中,不由得十分愤恨:“杜牧月你是存心要跟我算账是吧!好啊,算啊!你没工作的时候天天在家睡觉,还要买大牌包的时候,我对你怎么样!我一晚上赶两个酒吧场子唱歌,愣是给你买个最新款!你还有脸谈钱!”
“不是我谈钱!是你先提的好吗!”
“我提?我只是提你回来得太晚了。哦……”周贾平忽然冷笑了一声,“你看,我差点忘了,你现在是搭上富家公子的人了,怎么,今天也是和黎序璋在一起?”
杜牧月站定了:“周贾平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不清楚吗?要不要我说得明白点?黎序璋钱给得不少吧!”
杜牧月这时候再也忍不住了,皱眉喝道:“周贾平你嘴巴放干净点!”
“起码比你干净,哪里都比你干净!”
杜牧月气急反笑:“行行,既然你这么想我,那我们也没有必要在一起了。分手!可以吧!”她冲进房间拉出行李箱开始理东西。
周贾平暴跳如雷,骂了句脏话,冲到杜牧月身旁一把拽住她:“想说很久了是吧!想分手很久了是吧!搭上黎序璋了是吧!得偿所愿了是不是?!”
杜牧月一把推开他:“你别疯了,关序璋什么事!”
“哟哟哟,叫得亲切啊!序璋!为了这么个风流公子和我分手?你真的以为人家能娶你怎么着?”
“说了和他没关系,你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
“我看是你有富太太妄想症!”
杜牧月扣上箱子,一脚踢在周贾平腿上:“滚开!”她头也没回地出了门。周贾平还在后面喊:“滚滚滚!有本事别回来!”
结果杜牧月真的没回去,他又着了急,凌晨三点还发了疯似的给杜牧月打电话。
杜牧月就近找了个酒店,也睡不着,看他一直拨号厌烦得紧,索性关了机。他发疯了,她才懒得理他。说她和黎序璋不清不楚?她冷笑了一声,她要真有那本事倒好了,还“富太太妄想症”,她根本想都不敢想。
外人都道她和黎序璋关系匪浅,只有她自己最清楚,黎序璋这个人,呵呵……如果说他逢场作戏的本事一流,那么,他的出戏本事也超一流。场面上亲亲热热,一旦各回各家,关系即刻仿若从未存在。除了请吃饭喊聚会,私底下他几乎不会主动联系她,都是她找了由头搭讪攀关系。至于为何要攀?倒不全然因为钱的关系,而是他可靠,一旦有求于他,虽被拒绝就难有转圜余地,但他若应承则会竭尽全力。
杜牧月在纷杂的思绪中沉沉睡去,醒来开了机发现曾有无数个电话拨进来,还有数不清的信息——周贾平一开始恶行恶相、出口成“脏”,后来态度渐渐软下来,又求她又卖惨,好话说了一箩筐。可她都懒得理他。没有工作,她觉得能再睡一个回笼觉。
结果她还是被电话铃声吵醒了,对方是她预料不到的人—大块头。大块头是周贾平的朋友,在乐队里弹键盘的。
电话一接通对方就破口大骂:“杜牧月你个贱人!是你告的密吧!”
杜牧月都蒙了:“一上来就骂人,神经病吧你!”
“难道不是吗!不就是因为上次我们几个去空谷画廊找了点事吗?那我们也不知道那女老板和黎序璋的关系啊!你倒好,一个姘头还给黎序璋女朋友报仇了!黎序璋给你多少钱啊!”
杜牧月听出重点来:“你们去空谷画廊找事?!”
“还不是沈俊周这王八蛋,用完了就推我们出来挡枪!”
“百豪的沈俊周?”
“别转移话题!贾平抽屉里的笔记本只有你能拿到!”
杜牧月被他弄得云里雾里,虽然分手了,但仍然不免焦虑:“贾平现在到底怎么了!”
“怎么,把他弄到监狱里了还想装无辜啊!”
杜牧月差点跳起来:“不可能!昨晚还好好的,怎么会被抓起来?!”
“还不是你把他本子上的账透给警察!好啊!现在不承认了,想摘得一干二净是不是!”
杜牧月百口难辩:“真不是我!什么本子,我完全不知道!”
大块头在那头哼哼:“你等着!搞我们?我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说完,他狠狠地掐断了电话。
杜牧月这下彻底清醒过来了。周贾平被抓了?她始终有点不敢相信,但大块头言之凿凿,况且凭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也没理由胡说八道。她往日是厌恶透周贾平的无理取闹,但这回听了这消息,又不免胸口堵得慌。二人毕竟曾相互扶持,出了这等事,难免兔死狐悲。
她决定回周贾平的出租房找一找那个什么笔记本。大块头说话没重点,含含糊糊,她始终没搞懂周贾平到底出了什么事。去裴芷兰的空谷画廊闹事,那也该当场去警局才是,不至于隔了一阵叫警察带走啊……
杜牧月脑中混乱得像一团糨糊,心事重重地出了酒店门,没走几步,就看见大块头和瘦猴远远地扑过来,一副穷凶极恶的拼命架势,吓得她赶紧往回跑,刷卡进了电梯,再没敢露头。
这会儿,杜牧月梨花带雨地看着黎序璋:“就是这样。”当然,她隐去了一切与黎序璋有关的话题,包括空谷画廊的事。而她之所以找黎序璋帮忙,一是不知道还能找谁,二是赌黎序璋绝对会有施以援手的风度。
黎序璋坐在椅子上望着她,一贯地气定神闲:“所以你现在还不清楚是因为什么吗?”
“我哪知道啊!”杜牧月带着哭腔,“我早说让他别交什么狐朋狗友了,非不相信,好了,现在让人带坏出事了吧!”她与周贾平的事,她没有向黎序璋提过,但也没有瞒过,故此这时候说起,倒也并不尴尬。
黎序璋伸手制止她继续讲下去:“我帮你问一问。”他打了通电话,然后起身,“你先别出去,有消息我会通知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叫老刘帮你去买。”
杜牧月摇了摇头:“吃不下。”
“那怎么行,我去帮你准备。”
“真是谢谢你了,序璋。”杜牧月朝他楚楚可怜又千娇百媚地笑,“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黎序璋凑上前在她耳畔笑了一声:“荣幸,我的。”旋即快步退开,“走了。”
稍后服务生叩门,杜牧月才知道,黎序璋所谓的“吃点什么,我准备”原来是替她叫了酒店招牌菜而已。
廖祈恩从卫生中心回家,整个人都恹恹的。生理上疲乏,心理上疲累,梳理自己的人生轨迹,更是悲从中来。她到底为何走到这一步,走到这家道中落、至亲远走、抛却理想、事业无成、所爱不得的地步?
而“所爱”这个念头冒出来,更令她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
逼仄的弄堂,老旧的楼梯,面色灰白的廖祈恩拎着一袋子药垂头丧气地回了住所。钥匙插进锁孔,伴着“咔”一声,两个文身光头竟从天而降。她吓得手中的药掉了一地:“你……你们干什么!”须臾间她就已经认出其中一个是从前常登门讨债的人,但彼时的她尚躲在父母羽翼之下,如今却需独自面对了。
“干什么?”眼熟的那个光头冷笑了一声,“不认识我了?我和你爹可是老朋友呢!”
廖祈恩试图闪进屋内却被一把拽住,对方显然全无耐心:“你欠我们的钱什么时候还?”
“我没有欠你们钱!”廖祈恩梗着脖子,一脸无畏,落在别人眼中是战斗姿态,自己却知道不过是色厉内荏。
两个讨债的也是见过场面的人:“别横啊!小廖,你爹跑了,没事儿!他欠我们的钱,你可以还嘛,是不是?”
廖祈恩知道这回怕是难躲了。当年父亲的点心铺出了事,上百个顾客食物中毒,最严重的两个到了休克抢救的地步,事后食药监局调查的时候,查出店里糕点原料不洁,菌落超标。老字号店铺霎时声名狼藉不说,面对消费者的巨额索赔,父亲连不动产押了都没补上窟窿,本想找人周转周转,但无人雪中送炭。十来岁的孩子吃了廖家的糕点,仍然躺在重症监护室,家长拉着横幅堵在铺子门口,中毒消费者的家属越聚越多……母亲血压高到昏倒送医,父亲坐在病床前给放高利贷的人打了电话……等铺子长期合作的原料商找上门来结款的时候,廖家已经人去楼空。
是不光明磊落,但能怎么办呢?这个问题,廖祈恩即便到今日也没有找到答案。眼下她被堵在门口,竭尽全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此刻的情况,她不是没有料想过,哪怕搬家、辞职,甚至将本名“廖亦祈”改成了“廖祈恩”,她也仍做好了这一天会到来的心理准备。是她大意了,那天在塑胶厂遇到那个男人,她就应该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了,根本不应该怀着侥幸心理以为对方没有认出自己……
她深吸了一口气,表示自己服软:“两位,两位,听我说,我现在没有那么多钱,请你们给我一点时间。”
对方居然出奇地好说话:“‘一点时间’是多久?”
“我会尽快……”
“小廖,”对方打断她,脸上还带着瘆人的笑意,“你这种手段我们见多了。这样,我给你定个时间吧。三天,三天我要见到你爹借的那五十万。”他举着那张塑封过的借条。
“别欺人太甚,不是四十万吗?”
“小廖,说这种傻话没意思了,我们做什么的你不是不清楚。高利贷,半年才要你十万块利息,基本上是做慈善了。”
廖祈恩没说话,尽管试图镇定,一张脸仍然涨得通红。
对方拍了拍她的脸:“还有,别想跑,否则我们会让你生不如死。”撂下这句,两人不再多话,大摇大摆地下了楼。
廖祈恩蹲下来慢慢地捡起那些药,想忍,拼命地睁大眼睛,但鼻腔发酸,泪水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她竭力站起来,扶着门把手挪进屋里,转身之时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掉,她瘫坐在地上,捂住脸,只是号啕之声终究不是双手能掩住的。
黎序璋坐在办公室里,将一支钢笔转得出神入化,桌上的手机开着免提:“说是涉嫌诈骗,具体情况警方还不方便透露。”
那端的杜牧月像是被吓着了:“诈骗吗?我怎么不知道?”
“是个团伙,好几个人,利用手机社交软件广撒网,号称与对方进入恋爱关系,然后说服对方套取验证码开通网贷,数额恐怕还不小。”
杜牧月难以置信道:“这得判刑吧?多少年啊……”
“那得法庭上看了。”黎序璋也不甚在意,“我叫老刘带了个保安去接你。你说的那两个威胁你的人恐怕也有牵连,报不报警你自己看吧。”他站起来倒水,“那就先这样吧,老刘到了会联系你的。”
老刘在酒店电梯口接走了杜牧月。不知道是看到那个魁梧的保镖不敢出面还是已经走了,总之那两人没有再出现。
杜牧月方才没好意思问黎序璋,这会儿对着老刘就放松了很多:“我们现在去哪里?”
老刘没回头:“织江花园,黎总给您安排了间单身公寓。”
杜牧月身子往后靠了下去,这是放松的象征。黎序璋替她考虑了后路,这着实令她感到安慰。或者……周贾平对她的指控,未必不是个好建议。
但这个念头很快被彻底打消了。她整理好行李箱里的东西下楼吃饭时才知道,黎氏在织江花园有不少房产,都是早年间给住房不便的管理层提供的临时寓所。杜牧月无声笑了一下:她这算是……享受了一回员工待遇了。
廖祈恩被恐惧裹挟,高烧退成了低烧,在床上躺了一日,心思活络了起来:五十万拿不出,走还不行?虽然那两人撂了狠话,但当真找不到人也只能无可奈何。大学好友欧阳静在邻市,不过两小时车程,她决定先去叨扰两日,打探打探行情,在邻市继续做手上的工作也可以,实在不行就去佳木斯找父母也未尝不可。
有了这个念头,她和欧阳静通了电话,对方表示热烈欢迎,她即刻翻身起床,粗粗打包了一下行李。忙了一通,她才发现外面天色已经黑了。自昨日中午那份花胶粥后,她还没吃过东西,这时候眼前有了路才察觉出饿来,便换了衣服下楼去吃饭。
餐点是没有话说的,更何况饥饿创造美味,她吃完回住所,小巷子里仍然是清冷路灯照出斑驳光影,仍然是个静谧的夜,而这静谧更显出身后脚步的阴沉与突兀,她听见自己心怦怦地跳。她站定了屏住呼吸,身后的脚步声也骤然停了下来。她走,身后的人也走;她缓,身后的脚步声也缓;她快,身后的脚步声也快。她猛吸一口气,在决意狂奔前猛然回头望了一眼,这一眼,就看到了昨日那两个熟悉的身影。
她松了一口气,但另一口气上得更急:“你们跟着我干什么?!”
“你说呢?”
廖祈恩又急又气,紧了步子即刻上楼,到屋里掀开窗帘往外一看,那两个文身光头正坐在车里开着灯喝酒、吃花生呢。
走是恐怕不容易了,廖祈恩决定再拼一拼运气——行李不带了,佯装出去逛街,人一多,找准机会溜之大吉。
结果,别说商场,连小商品市场都逛了一圈,那两人还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临到天黑,其中一个说了话:“小廖,别动歪心思了,回去吧,好好想一想那五十万怎么凑,明天可就最后一天了啊。”见廖祈恩不说话,他又激她,“香港片子看过没?哗——”他做了个泼水的动作,“红油漆,大便。”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地笑,“还有,你的老师、同学、朋友,都会收到我们的短信,写什么我可就说不准了。”
廖祈恩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坐车回住所。
逃?莫说逃不掉,就是真逃了,她也再无做人的颜面。都是自己轻率、自以为是,罔顾父母担忧硬要留在这里,留在这里扛根本扛不起的担子,当刀俎上的鱼肉。
廖祈恩觉得一块大石压在自己的心口,胸口剧烈起伏间,只觉眼前一阵眩晕,深深的绝望抽走她全部力气,连“狠狠扇自己一个耳光”这个念头都因为脱力而只能是念头。
手机屏幕在黑暗之中闪动光亮,她扭头厌烦地瞥了瞥,那个名字忽然让她打了个激灵。
廖祈恩拍了拍僵硬的脸颊,把嘴角往上推了推,调整了一下情绪,竭力笑出来:“哟,谭先生。”
谭奕枫笑声里带着一贯夸张的舞台感:“廖小姐,别来无恙?”
廖祈恩觉得这问候有点微妙,她略过话题:“谭先生大忙人,怎么有空想我?”
“想你……前两天我提过的事你考虑好没有?”
廖祈恩对这电话的因由本就有一些预感,但对方真的开门见山时还是心跳加速,连虚假的笑意一时都难以维持:“我说过,谭先生就不怕高估我?”
“我也说过,我对你相当有信心。”在廖祈恩短暂的沉默中,谭奕枫趁热打铁,“不过廖小姐若届时真是无能为力,我谭某也不会与您反目成仇不是。不过眼下,廖小姐总该给我一点面子吧?”
廖祈恩握着手机踱到窗口,那两个光头依然坐在车里,想来是彻夜都不会走了。她觉得自己胸腔震动,然后听见自己问:“谭先生预备怎么谢我?”
“三十万,预付五成,如何?”
廖祈恩吞了一口唾沫,她必须要做点什么来摆脱这立在悬崖边的现状:“五十万,即日付清。”她屏息以待,一张脸在夜色之中涨到通红,心里那个“拒绝我拒绝我,拒绝我这个过分的要求,让我死心也好”的念头随着对方短暂的静默而不断膨胀。
由鼻尖而出的轻短气息打断她纷杂的思绪,谭奕枫似乎是笑了一下,是不容商榷的语气:“四十万,即时到账。廖小姐觉得可以的话,账号发给我。”说完,他挂断电话。价格退一步,姿态就要进一步。
廖祈恩仍然站在窗口,良久后,她按下了手机。
谭奕枫裹着浴袍慵懒地躺在沙发里,脸上有种运筹帷幄的神气,廖祈恩的反应正如他所料。原本他还想拖点时间威逼利诱一下,但发现廖祈恩被追债后,知道时机再好不过,他拖了两天,料想廖祈恩该走投无路了,终于拨出了那个电话。
呵呵……黎序璋,多年前与他抢人,多年后又想与他唱对台戏,没有良心就算了,怎么连自知之明都没有,嘁,也不看看电子产业是谁的主场!
谭奕枫晃了晃手里的高脚杯,红色液体黏上杯壁又逐层逐层地延下来,他盯着那鲜艳的红,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最后,“咣”的一声,撞击间,细薄的玻璃碎裂在大理石地面上。
廖祈恩自己七七八八凑了五万块钱,还缺一半,于是她去找程韵芝。
程韵芝不太放心:“祈恩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怎么脸色那么差?”
“家里的问题,小事。”她从未向程韵芝提起家事,一开始觉得面上无光,后来是不想博得同情。好在程韵芝也不多问,转给她五万块钱,她留下欠条后告辞离开。程韵芝的恩情太大,她反倒不知说什么才好。
打发走那两个光头,廖祈恩坐在小小的出租房里打量着四周的一切。屋子还是几天前的样子,暴雨迎头那日洗过的衣服还挂在窗台上飘着,恍惚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但她又清晰地知道一切都变了……她把头深深地埋进双掌间,问自己该怎么办,怎么还这欠下的一切,一面觉得“得人钱财,与人消灾”的她该替谭奕枫做点什么,一面又觉得她什么都还没做,却已经无颜面对黎序璋了。但她又替自己寻借口:别傻了,谭奕枫不找你难道就做不成事吗?他还是会去找别人,这钱你不收也会有别人收,何况你与黎序璋又算什么呢?黎序璋若是真心对你也就算了,哪怕真心当你是个朋友都可以,可是黎序璋有真心吗?他没有。他凌晨叫你出去,半路扔你下车,借口急事离开医院却是去酒店会杜牧月。廖祈恩,你别傻了,他只当你是莺莺燕燕中的一个,你一心向明月,明月却照沟渠。
圣诞节近在眼前,于国人而言,这不过是个商家为着搞促销而营销出来的节日。民众无非约会与聚会,而黎序璋是开会。他扎扎实实地忙了几日,等到闲下来,才发现一堆私事还没来得及收尾。
杜牧月的事他问了老刘,说除了周贾平,另外三个人也已被警方逮捕,杜牧月在织江花园住得甚是称心,这会儿又欢欢喜喜地出入各式酒局了,打扮比往日还要靓丽,这是“我活得好着呢”的宣言。老刘转达了杜牧月的话:“她让我谢谢您。”
至于廖祈恩?老刘倒是说不上来:“廖小姐没有找过我。”
她更没有找过自己—黎序璋觉得还是该打个电话问一问。廖祈恩发烧他有点数,大概是那回看日出冻着了。
太阳已沉了下去,四周尚未陷入深重的黑暗里,黎序璋决定打个电话给廖祈恩。
对方接得很慢,但很奇怪,他竟有耐心听那周而复始的嘟嘟声—令他有这种耐心的人并不多。
“黎总。”也许是错觉,他竟然觉得廖祈恩的声音是恭敬的。
“廖祈恩,晚上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我……我正在吃呢。”
“吃什么?”
廖祈恩坐在公园长椅上惊慌失措地胡诌:“面条!”
“什么面?”
“兰……兰州拉面。”
黎序璋“扑哧”一声笑出来:“撒谎。”他说,“你知不知道你那边风声很大?”
廖祈恩不说话了。
黎序璋忽然有点不高兴:“是在躲我吗?”
电话那头的人撑着额头挤出笑来:“我为什么要躲你?”
是个反问句,意图带给对方否认的错觉,而这正是心虚的表现。黎序璋站在办公室窗口看车水马龙的街道,忽然笑了一声:“那就要问你了。”
双双沉默。风声灌进听筒,吹得彼此都沾上凉意。
黎序璋先笑了:“粤菜怎么样?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眼前的人工湖泛着清冷的光,廖祈恩目光涣散地盯着那些跃动的亮点,终于说:“南山公园。”
是不能不见黎序璋的,她的肩上背着龌龊的四十万。她站了起来,不能再坐了,一点坐的耐心与立场都没有。她裹紧外套,顺着人工湖不安地踱步,对于稍后见黎序璋自己该怎么办这件事,她一点准备都没有。好像是没有立场与对方做朋友了,又不愿放下姿态唯唯诺诺好比依傍他而生的食客。允诺谭奕枫的事还没做,她的一颗心已经因为愧疚拉开距离了。
黎序璋站在树荫下,“今日的廖祈恩与往常不一样”这个念头他方才就有了,此刻更甚。面前的廖祈恩心神不安地来回踱步,是急躁的样子,却奇异地在夜色中显得凄清。
黎序璋往前走了几步,站到她身侧,对方太过入神以至于没有发觉,他便干咳了一声。
廖祈恩像是吓了一跳,顿了步子,抬眼的时候目光僵硬,片刻后才转过身来用力笑了一下:“黎总。”此刻面对黎序璋,她实在难以坦然,更是想哭。这一刹那,她忘记了黎序璋种种的不够真心,看到他站在眼前的那一刹那,无措的同时竟有种难以置信的安定感,几日里那些巨大的恐惧与无力忽然间变成了久远的事,恍如一梦。
黎序璋与她面对面立在湖畔,夜风吹过来,廖祈恩的发丝飘散在嘴角,整张脸显得尤为苍白。
黎序璋解下了脖子上的围巾,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反正是想这样做。他往前走了两步,把围巾松散地绕在廖祈恩的脖子上:“冷吧?”
廖祈恩点了点头,但辨不出情绪。
“不太开心?”
她又点了点头。
黎序璋低着头看她:“想不想和我讲讲?”
对方沉默。
“随便你吧。”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倒像是一种温柔,随即转了身说:“走吧,去吃东西。”
面对他,廖祈恩一贯身体快过大脑,还没来得及细想,人已紧紧跟上了对方。
粤菜馆,黎序璋和廖祈恩面对面坐着。
上一回吃饭是在鱼汤馆,那一次,彼此远没有如今熟悉,反倒是谈笑风生的。这一回,或者说自从深夜相见、共赏日出那一回之后,谁都没有说,可气氛产生了奇异的改变。总好像……带着点无法开口,也谁都不会开口的暧昧。彼此都以为这暧昧是错觉—黎序璋以为自己的某些情绪是错觉,廖祈恩以为自己对对方某些信号的解读是错觉。
错觉使得气氛微妙,彼此都安静,低着头沉默地喝粥。
一盘叉烧置在桌子正中,黎序璋伸筷去夹,与廖祈恩的筷尖撞在一起。他筷子往后轻轻一退去夹另一块,不欲争夺,正要将那块叉烧提起,廖祈恩忽然转向而来,一把截断他的食物,硬生生从他筷上抢下并急忙塞进自己嘴里。
黎序璋愣住了,抬头去看她,发现她吃得津津有味,一脸小人得志的笑容,他摇了摇头,无声笑了出来。
气氛缓下来,但饶是如此,两个人的话题也不过是围绕眼前的餐点。待吃完了走上大街,十二月的寒风刺骨,黎序璋就不得不说了:“上车,我送你回去。”
廖祈恩站着没动:“你先走吧,我再走走。”
黎序璋没说话,直直盯着她。
“哦哦。”她醒悟过来,“围巾还没还你呢。”她寻到围巾打结处,解了还给黎序璋,他不接,仍然那么盯着她,她只能踮起脚,双手托住围巾举起来给他戴上,还自我解嘲,“像不像给你颁奖挂奖牌?”
话毕,廖祈恩正要往后退,手腕被黎序璋一把握住:“走走?走去哪儿?”
“随……随便走走。”
“好啊,一起。”黎序璋拍上车门,抱胸站在一旁,“走吧。”
她却不走,站在一旁扭过头去不说话。
黎序璋叹了口气,收起不自觉间就会流露出的盛气:“廖祈恩……”他把她拉过来面对着自己,“有什么事不妨讲讲看。”
“没有……”她看到对方显然不相信的嫌弃眼神,又加了一句,“你知道的,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
黎序璋显然不相信她,但她都这样说了,他也不便再追问,复又拉开车门,挑眉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早点回去睡觉吧。”
廖祈恩不再推辞。车子一路驶到小巷口,廖祈恩说:“就在这里放我下去吧。”
黎序璋充耳不闻,十二月风大,纵使有车停在巷口,把本就不宽敞的路挤掉一半,他还是决定往里开,一直到廖祈恩寓所楼下,他缓缓踩下刹车:“到了。”
廖祈恩没有下车,只偏头看向窗外,似乎看到了什么,即刻收回目光,脊背僵硬,脸上是少见的肃穆:“走!走!快往前开!”
黎序璋往院子门口扫了一眼,松了刹车,挂挡,利落地绕出巷子,并不多言。
冬日夜晚八点的高架桥上退去了上下班高峰时的拥挤与喧闹,在夜色之中,交叠穿插的道路仿佛盘旋着冬眠的无脊椎动物。黎序璋按下车窗,寒风争先恐后地扑进来,凉意逼得人神志不得不清明。
廖祈恩打了个寒战。
黎序璋没有看她:“想好了吗?Lie to me.”
“我昨夜睡得不好……”她看向车外,决意说出来。
黎序璋关了窗,风声、车声都被摒弃在窗外,空调出风口“呼呼”地喷出热气来,忽地带了一种令人放松的困倦。
“夜里醒了四五次,再醒的时候,外面已经有了些天光,我决定起来去街口吃个早餐,我好久没出门吃早餐了……在巷子里的时候,鞋带松了,蹲下来的时候,听见迎面走来的两个人打算去找我……刚才回去的时候,他们还在。”她叹了一口气,本以为还了五十万,事情就能平息下来,谁知道,消息走漏出去,连别家的人也上了门。
黎序璋看了她一眼:“他们为什么要找你?”
她几乎有一瞬间想直说了,但想起那四十万,便转了念头,连声音都低了下去:“你能不能不要问?”
“也许我能帮……”
“不……”廖祈恩打断他,她忽然害怕被误解,“你只要知道,那不是我的错。”她声音里带了哽咽,硬生生忍住,扭过头去看向窗外。
“好。”黎序璋不再多言,打开音乐,CD里的琴声泻出来,铺了一路。这是对“你能不能不要问”最好的回应。
车驶进南湖边一个别墅区,廖祈恩认得这里,鹿鸣路的鹿鸣公馆,花钱都未必能买到的地方。整座城,小区硬件好过这里的,风景不如它;风景胜过这里的,绝没有腾出地盖居住楼的可能。
不远处的名人故居如今被改成了一家书店,廖祈恩曾去过。晴天的时候,日光洒在湖面上,波光潋滟,星星点点,和煦温柔到连心都足以被慰藉;而一落雨,则烟雨蒙蒙、天青一片,一层轻烟远远地飘于水云间,水墨画若能拓下,也不过如此了。
眼下,车停入车库,她忍不住问:“这里……”
“你搬过来住。”黎序璋下车,熟门熟路去按电梯。南湖周围的建筑多数有些年代了,又因为景点保护,向来没有高层建筑。声名在外的鹿鸣公馆不过十几套别墅,后来供不应求,开发商斡旋良久,终于在小区最后加盖了两幢十层公寓楼。黎序璋这会儿身处的,就是其中一幢。
电梯门合上,他按下“10”字键。廖祈恩远远立在他身后,他抬头透过镜像的电梯门看她:“站那么远,怎么,怕我吃了你?”
廖祈恩干笑了一声:“我有什么怕的。”便往前走了一点与黎序璋并肩,透过电梯门,她发现自己竟然身形僵直,原来紧张感早已自内心渗出。
电梯停住,黎序璋笑出来:“逗你的,我忘了密码,特地来给你开门。”他站到门前,抬起锁盖按上食指,“咔”的一声拧开门。
二百多平方米的大平层,落地玻璃,北欧风的房子被敲得只剩下最里面的两个房间,余下一大片空白区域,巨大的客、餐厅,连书房都安在大厅里,再自我不过的设计,是压根不打算与别人共享空间的布局。
廖祈恩四周打量了一遍,屋子相当整洁,背阳区域的几样健身器材和这屋里的其他东西一样,都一尘不染,反倒现出经年的冷落感,她忍不住问:“你的房子?”
“不然呢?”
“那你为什么不住这里?”上一回她陪他回去取跑车的时候,见过他如今住的那个临江公寓,也是好地段,但房子是二十世纪的,户型不大,小区配套设施也比不过此处。
“因为现在住的地方离公司比较近。”他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门,“喝什么?”
廖祈恩忍不住凑过去,冷藏室里饮料数量不多,品目倒是纷杂:“别是过期的吧?”
黎序璋佯装瞪她一眼:“阿姨每月来换。”
他这一瞪,廖祈恩倒是出奇地放松了。对面的人不再是那个滴水不漏到表情都管理得完美的黎总。她伸长了手,去够冰箱里那瓶果汁:“换了谁喝?”
黎序璋拿下果汁递给她:“多数也没人喝,如果我休假不去旅游的话,偶尔会来住两天。”
“只为了休假吗?有点浪费啊。”不像是投资性置产,那样不必装修,更不会敲成如今这样极不实用的布局。
“为了上班。”他挪步到后窗口,指着不远处的医院,“骑自行车过去,十分钟。”
廖祈恩拧了瓶盖,默默地站在一旁喝果汁,试图掩住自己的惊讶,但被黎序璋看出来了。他说:“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我以为你听过我不少八卦。”
廖祈恩有些窘:“一点……一点而已。”她想起影城开幕式那日,有模特调侃他与合伙人江执衡有分桃之情,才远走非洲当无国界医生……原来他当医生是众所周知的经历,她竟然一无所知。
“哪一点?”
廖祈恩笑出来:“你应该不会想知道。”
“总不会是什么好话了。”他又将视线移到窗外,陷入回忆,“我读了八年医科,二十七岁毕业进医院。因为我父亲不支持我当医生,我便越发想做出点成绩来。工作一年后,医院恰巧有援非名额,我瞒着我父亲报了名,后来他知道了,便打电话给我,大发雷霆。我倒觉得还算值得,毕竟那是很宝贵的经历,还想着我父亲将来看见我的成绩多少会理解我,甚至以我为傲。”他嗤笑了一声,“谁知道,刚去半个月,当地就发生了武装冲突……”
廖祈恩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那背影有些落寞,话便脱口而出:“然后呢?”
黎序璋转过身来,手指着腹部,脸上居然笑着:“一颗子弹穿进去,我是坐着轮椅回国的。”
“你没有再做医生?”
“家里鸡飞狗跳,我母亲以泪洗面,父亲认为这是对我任性的惩戒。”他握着罐咖啡随手指着屋子,“你看这里,都算新的,装修完之后,我只住了三个月,就去了非洲,回来之后,我接受了我父亲提供的岗位,商场嘛,来这里太远,我就搬了地方。”
廖祈恩忽然说:“那当时的女友呢?”她用揶揄掩盖住切实的好奇。
黎序璋愣了一下,他发现自己回忆年少岁月时居然忘了彼时重要的人:“芷兰啊……”他叹了一口气,“当时她的画廊还没有步入正轨,一直在很辛苦地工作。”说到此处,他忽然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想起那段与恋人都认真工作的时光,说起来他都没能给芷兰什么帮助,芷兰也甚少过问他的工作,看起来是彼此都在努力奋斗,其实分手的迹象在那一刻就显现出来了—两人都太独立,独立到不需要另一个人。
廖祈恩看他有片刻出神,自己竟然也跟着晃了一会儿神。
黎序璋回过神来,脸上又露出了那种轻松、笃定的笑容了:“现在这里给你住啦,看看喜不喜欢。”又说,“不喜欢也没用,我不会重新装修的。”
“啊?”
“啊什么?我刚才不是就说过了。”他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挪了两步站到廖祈恩身旁,两人的双臂挤着靠在一起,他望着窗外,很轻地笑了一声,“不然呢?你到底为什么跟我上来?”
廖祈恩被问得措手不及,她甚至觉得黎序璋靠着自己的那只手臂动了动,一切细小的动作都被完美无缺地接收或者被意味深长地放大:“不……不是你叫我上来的吗?”
“是啊。”他忽然抬手喝了口咖啡,拉开彼此的距离,“所以现在这里归你住了。”
廖祈恩于心有愧,自觉无颜接受对方好意,但眼下手头拮据,巷子一时回不去,另租或者住酒店都得开销,便说:“那就谢谢黎……你了,我找到合适的房子就马上搬出去。”
“不必,你爱住多久住多久,就……把这里当成港湾吧。”他走到门口,招呼她,“过来录指纹。”
录完指纹算是个交接。黎序璋退出门外,走到电梯口又回过头说:“对了,屋里的东西你都可以用,你原来那里的东西我会找人去收拾。”
廖祈恩还站在门口目送他,听他这样说不知如何是好,迭声说感谢。
黎序璋朝她挥手,语调温柔:“进去吧,晚安。”
朝阳下,一个剪影不知疲倦地旋转着……车马零落的高架上,风声呼啸,霓虹闪耀,红色保时捷驰骋,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的长发扬在风中……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外面灯火阑珊,南湖闪耀着点点星光,还是那个剪影不知疲倦地旋转着……
黎序璋直直地站在那里,等着她停下,快停下,好让他看清楚这个人是谁。对方果然停下了,廖祈恩,是廖祈恩!女人穿着一袭红色长裙,特别浓郁的红,款款而来,含笑叫他“黎总”,他听见自己说“叫我名字就好”。廖祈恩对着他笑,一只手扶在他肩上:“黎序璋。”他“嗯”了一声。她一直抚着他的肩,后退、后退,脚步忽然乱了,旖旎得宛如跳慢四,Don Henley的声音冒出来: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退、退、退,相拥着退到门口,面前的人忽然变了脸色,笑意顿时决绝冷酷,一把拍上大门。震耳欲聋的一声“砰”……
一点光亮从窗帘底钻进来,细细的一条,印在地板上。
床上的人坐着,喘着粗气,胸口起伏。他按亮台灯,拿起杯子,饮下那早已凉了的茶。心绪慢慢平静下来。但黎序璋知道,情势恐怕不太好了。
怎么说呢,人一旦过了情窦初开的时光,上了点年纪后,辨析自己的情感就不算是件困难的事。从几个小时前,离开鹿鸣公馆的时候,他就察觉出了什么,比如说:回忆从前的时候居然忘了芷兰,居然讲起了自己甚少愿意提及的从前,居然把自己甚为珍惜的公寓借给廖祈恩……就算是出于愧疚,他也不该慷慨到这等程度。
然而,此刻辨析得一清二楚的黎序璋并不想正视这样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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