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一个台风夜,鹿鸣公馆1号楼10层走道里的灯坏了,尚未有人来修。
一个女人摸索着拨开锁盖将手指按上,1001的门随即打开,玄关灯应声亮起。
女人退后一步,惊呼出声。
沙发上,某个男人静坐在如水的月光下。
“回来了?”这个男人拧开身旁的落地台灯。
女人平静下来,她一时分不清这平静是源自屋里她熟悉而久违的熏香味,还是源自温柔灯光下这男人好看的脸。
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她站在门口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能在这里吗?”男人长腿交叠,看不出情绪。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的意思呢?”
女人仍旧站着,没有说话。
男人盯着她:“我倒要问问你,你凭什么不告而别?”借着不甚明亮的光,他眼里显出一种浓郁的沉静来。
女人“哧”的一声笑出来,再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你忘了?是你亲口让我‘滚’的。”
男人冷笑了一声:“是了,廖祈恩。你这话一出可立即站上了制高点,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听话。”
“不然呢?黎总不想看到我,我还要阴魂不散吗?”
“散了吗?”他缓身立起,迈着极优雅、极盛气凌人的步子走到她身边,绕着她踱了一圈,伸手在她身侧由上而下轻巧一滑,“那站在我面前的,是什么呢?”
她有一点窘迫,但尽力昂着头:“对不起,我马上搬走。”
“不急。”他欺身往前,将她逼到沙发前,然后一把将她按下,自己则坐在茶几上,面对面地逼视着她,“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说清楚。”
她本想与他对视,但到底移开眼:“什么事?”
“你不好奇后来手环的案子怎么样了吗?那可是拜你所赐呢。谭奕枫拿了你给他的样品去做分析,换零件的计谋不成,就用我们所有用到的专利去做申请,还真让他捡了漏。”他凑上前,“廖祈恩,你猜我们赔了多少钱?”
她不敢看他。
“一分钱都没有赔给谭奕枫。”
廖祈恩讶异地回过头来,不由得问:“官司赢了?”
“没有。”黎序璋盯着她,声音又细又轻,“因为呀,谭奕枫要的不是专利使用费,他要的是我们停止销售,而已。那堆产品现在还在库房里堆着呢。科技日新月异,那不过是一堆废铁喽。”
廖祈恩想说话,但不知如何开口。
“你倒好,这五年来轻轻松松过着你的日子,想必很是快活吧?你从没有想过,我为了你的贪欲付出了多少代价。”他语气不甚激烈,但字字句句如刀似箭,剜肉刺心。
莫说脾气,就连勇气,廖祈恩此刻都拿不出了,只能由衷致歉:“对不起。”
“如果人做了错事,只要说句‘对不起’就能了结,那谁不想犯错呢?”他徒然伸手捏住廖祈恩下颌,凑上前,就着暧昧不明的灯光,一字一句地说,“连我,此刻都想尝尝犯错的滋味。”
出乎意料地,廖祈恩很平静,直直地回望他,不挣扎、不惊恐,甚至不愤怒。
黎序璋松了手,笑了:“放心,我不会怎么样的。我有底线,不像你。”
廖祈恩说不出话,辩解无力,道歉无用,若谈旧情则更像笑话。两个人面对面坐在昏黄的灯光里,月色泄进来,与灯光交杂在一起,一半清冷、一半暧昧,秋季残留的燠热裹挟着沉默,连风声都止了,那是风眼中心虚假的平静。
“你回来干什么呢?”黎序璋开了口,像质问,也像疑问。
“月亮。”她看着铺洒一地的光辉,“月是故乡明。”
黎序璋愣了一下,一阵静默之后,他忽然开了口:“睡吧。”然后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这场不甘的争辩竟戛然而止。
廖祈恩看黎序璋走出门去,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一时竟什么情绪都没有。直到他“砰”的一声合上门,她的神志才一点点回笼,才意识到自己胸口发闷,疼得必须大力呼吸方可缓解。
在佳木斯的五年,她身上完全看不到那些曾与黎序璋在一起的痕迹。她一点点地学习,安安心心地在公司做个小会计,上班,下班,和父母一起吃饭,周末在家里睡觉、看剧,是一个沉默的、笑容不多、生活单调、没什么理想的普通姑娘。
一个做过坏事、背叛过爱人的姑娘,还怎么能安安心心、快快乐乐地生活呢?她连舞都不能再跳,一跳就总会想起很多年前,某个日出时分自己在霞光与涛声中旋转的场景。
五年的时光,一个普通的、生活毫无波澜的年轻人都能改变很多,更何况她呢?年近三十,却仍然单身,父母的甜点铺越做越好,上门做媒的人由少到多,又随着她的年龄增长由多到少,父母急得团团转,她却始终安之若素,或者用“安”字不太合适。
张爱玲说,对于年轻人来说,三年五载便等同于一生一世。而她廖祈恩的一生一世,已经在那半载岁月中过完了,所余下的,不过是一个活着的躯壳。
直到飞机降落在南江的土地上,那五年中堆积的麻木才像有了消退的痕迹,而今夜,黎序璋的出现,像一把拂尘,将她内心搅得昏天黑地,这些漫天飘飞的尘埃,最终不知是会照旧落定,还是终究会被吹散呢?
她不知道。
黎序璋回到家中。这夜,与他,都是风雨欲来。
不若廖祈恩的早有准备,时隔经年,他蓦然重见她的时候,用震惊来形容他当时的心情都是不合适的,他几乎是慌乱的。多年前的那些愤怒在岁月中一点点蒸发,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一些无足轻重的痕迹。人生嘛,千滋百味,被背叛也不过是记忆中某一年的插曲。正如爱过一个人,也不过是某一年的插曲。
但这夜,在一场别人的新婚盛宴上,他重逢这“插曲”的时候,却心跳快过以往。明明已离了场,却坐在车里迟迟不走,抽了许多支烟,在远远看到她走出来的时候,腿快过脑地下了车。他并不想主动打招呼,可是如果她视若无睹径自走了,自己恐怕是要生气的。
对,生气!凭什么这个人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他收拾,自己却轻轻松松远走高飞?凭什么这个人住着他的房子、占着他的爱,却不告而别?
这情绪超乎他的预料,早些年他试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到后来,岁月让旧事蒙了尘,廖祈恩不回来,他也得不到她的消息,渐渐以为这就算过去了,也忘了要演练重逢,直到多年后真的见了面,才知道那些无谓不是遗忘,只是克制。
而他那一刻,难以克制。
酒店门口,他冷言冷语打发走她之后,忽然不解地问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呢?冷漠、尖刻、虚伪、做作。熟视无睹不该是更好的选择吗?
大概不是吧……
否则他不会鬼使神差地去到鹿鸣路,又莫名其妙地上了楼,然后,惊讶地发现屋里重新有了她的印记。而他的惊讶中,竟还藏着一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惊喜。
他想起许多年以前,和裴芷兰分手的时候,她说:“真想开始新生活的人,是不会打算和前男友做朋友的。”那么,真想开始新生活的人,大概也不会去住前男友的房子吧?
他被自己这样的念头吓到了,一瞬间忽然意识到,可能这重新从记忆深处浮起的不甘,究其根源,并不是恨,而是恨的反义词—他不想说出这个字眼,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没有立场、没有原则、不吸取教训的人,这样的人,未免可耻又可悲。
隔日,台风竟已偏离路线,只残留一些无伤大雅的雨。
廖祈恩去月子中心见老友。
小小姑娘睡在摇篮里,程女士正在玩手机,见她来了甚是快慰:“我快无聊疯了。”
“不是有女万事足吗?”
程韵芝笑起来:“是,非常满足。但仍然为失去自由而苦恼,否则此时我应该在海岛晒太阳。”
廖祈恩笑道:“否则此时你的家明应该在办公室挥斥方遒,但现在还不是正在学包尿布。”
程韵芝笑坏了:“你遇到他了?”
“是。在楼下上新手爸爸学习班。”
程韵芝脸上有难掩的幸福:“这是他应尽的职责—对了,”她的八卦细胞觉醒,“上次的婚礼怎么样?”
“挺好的,你的员工都很可以啊,堪称完美。”
“我知道完美,但我不是说这个!”
“喀,你说……黎序璋啊?”廖祈恩斟酌了一下,还是叫出这个名字,然后在好友闪着八卦光芒的腰果眼里,道,“在酒店门前不欢而散,但是,我回鹿鸣路那里的时候,发现他在家里等着我。”她不自觉用了“家”这个字眼。
“如何?”程韵芝压低嗓音,“有没有干柴烈火?”
廖祈恩翻了个白眼:“你脑子能不能干净一点?”
“不能。”
两个人都笑起来。
廖祈恩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免不得说起从前,总有些难以启齿,斟酌了很久,到底问程韵芝:“后来手环的事到底怎么样了?我听他说东西现在都还堆着?”
“能怎么样啊?堆着呗,又没人接手。我听家明说前一阵子在联系电子产品回收公司了,估计也就只能补贴一下这几年的仓库钱吧。”她压低声音,“我听说他们都怀疑有人泄密。”
廖祈恩僵了一下,掩在发丝后的耳朵已悄然红了,这才知道黎序璋经年以来从未曾说出真相,一时说不出是感动还是庆幸。
程韵芝还在说:“听家明讲,说是投资全亏了,血本无归。好在本来也投得不多,五百万,黎序璋占了一半,另外两个分占一半。手环这事出了以后,家明说黎序璋他爸对他非常不满,本来说好的资助医疗单位的事也搁浅了,那家刚起步的科技公司也一落千丈。”
“我看那家科技公司现在还在营业啊。”
“现在做软件了。据说当时大动荡,因为不知道是谁泄露消息,炒了不少可疑的人。”
“黎序璋还在投资?”
“没有撤资。但是听说已经完全不管了。”
廖祈恩没有再问,深深地叹了口气。
“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却没问过你。”程韵说,“你到底为什么和黎序璋分手?那回平安夜在你家吃火锅的时候,我真的以为你们会……至少会走得久一点。”
廖祈恩避开她的目光:“我的问题。我太作了,没有人会受得了那样子的我。”
程韵芝打量她:“你吗?看不出啊。我一直觉得你温柔娴静。”
廖祈恩自嘲道:“人不可貌相啊!”又笑说,“我也以为你是铿锵玫瑰,谁知道你是猛虎嗅蔷薇。”
“不,我确实是铿锵玫瑰。”
彼此相视而笑。
廖祈恩在这笑声里说:“我考虑过了,你还是把你婚前那个公寓借给我吧。我不想和黎序璋糊里糊涂牵扯不清了,我忽然想起……”
“嗯?”
“我当年分手的时候,太没有自尊了。”她没说出口的后半句是:也欠他太多,太无耻了。
在台风走后的第二天,太阳放了光,廖祈恩拖着她那两只年代久远的行李箱搬往程韵芝婚前的小公寓,LOFT样式,再适合单身人士不过。
薛家明一边撤去屋里罩着的防尘布,一边说:“生活方面有需要的话,可以随时找我们,不要客气,我和韵韵把你当真朋友你是知道的。另外,如果有什么急事需要帮忙,去敲隔壁门也可以。”他指了指东边。
廖祈恩有点好奇:“隔壁?是熟人吗?”
“你们见过了,许耀江。虽然他有点架子,但人还不坏。”
他说完廖祈恩才反应过来是谁,就是那个策划总监,三十上下,但打扮年轻且考究,浑身充满时尚气息,看不出丝毫商务的样子。幸亏她第一眼是在公司见他,若在酒店,恐怕能当他是新郎。
薛家明又说:“要不要我叫他来,你们见一见?”
“上回婚礼见过了。”
“不要紧。”他摸出手机拨号,“耀江,你中午回来吃饭吧,来祝贺一下你新邻居的乔迁之喜。”那头的人大概是已经得到消息,二话不说便应下了。
薛家明在就近的酒店叫了几个外卖,又洗了盘子一一装好,开玩笑说:“韵韵来不了,你就当是我的手艺吧。”
廖祈恩正待要说话,有人忽然在虚掩的门上叩了两下,二人不约而同回过头去,见来人捧着一盆花,还拎着一瓶红酒。
薛家明迎上去接过花盆,连连笑道:“耀江到底风雅,鲜花赠佳人。”
“哪里。”许耀江微笑着把花盆放在窗台上,转过头去看廖祈恩,“廖小姐,鹤望兰喜阳,记得每日保持光照,土壤适当保持湿润,但不可以积水。”
廖祈恩点头:“谢谢您。”
“不会。”他洗了手,过来开红酒,问他们,“要喝一点吗?”
薛家明道:“这种日子理应要喝一点,但我还得开车走。”
许耀江也不强求,给廖祈恩和自己倒了一点,确实只是一点:“廖小姐新工作还习惯吗?”他倒像领导。
“挺好,多亏大家帮忙。许总非常专业,谢谢你。”
许耀江点点头:“如果什么地方有问题,廖小姐可以随时联系我。下周末有一个中国风的婚礼,新郎、新娘都是汉服爱好者,涉及的文化点比较多,廖小姐要不要过目一下方案?”
廖祈恩被逼到这份上也只能打肿脸充胖子了:“好呀,那就麻烦你发我邮箱了。”
许耀江点点头,朝廖祈恩举起酒杯:“合作愉快。”
薛家明看出气氛有点诡异,正要转移话题,忽然手机响了一下,他点开一看:“好了,我怕是不能陪你们吃完了。”
廖祈恩问他:“怎么了,韵韵找你?”
他摊手:“是另一个老板,发工资的那个。”说完猛然想起廖祈恩与黎序璋关系非同寻常,只能若无其事地闭了嘴,匆匆扒了几口饭便告辞。
他一走,许耀江竟也放了筷子站起来:“谢谢廖小姐款待。”
廖祈恩忍不住叫住他:“你还没吃什么呢!”午餐这才开始,甚至他面前的碗还是干净的。
他随意扯了一下嘴角:“我健身,不太吃这些。”言罢阔步而去。
廖祈恩甚觉荒谬,耸肩,心想:这叫“有点架子”?这是架子很大啊!
薛家明坐在黎序璋对面,老同学兼上司此刻的脸色不是太好。一家高端护肤品在商场销售量一直可观,今日却说要撤柜,据情报说是打算入驻附近新开的商场。是以他也就开门见山:“那件事情小王已经谈妥了,明天就会出合同,我们答应降五个点的抽成。”
黎序璋点头:“好。记得及时跟进,后期也要注意一下他们的诉求和反馈—对了,替我问候弟妹。”
“好。”
“没几天就该办满月酒了吧。”
薛家明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笑什么?”黎序璋不解地看着他。
“我算懂为什么要说‘急事,速来’了。”
“什么意思?”
“根本不是着急问撤柜的事吧!”
“这不算急事吗?”
“没有急到饭都不让我好好吃的地步。”
“意思是我应该补你一顿饭啰?”
薛家明没耐心与他打哑谜:“不就是想让我问问我老婆有没有廖祈恩的消息吗?这么拐弯抹角的。”
黎序璋早上又去了次鹿鸣路,按了半天门铃,对方没有出来开门,于是他开门进去,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这会儿见被薛家明戳穿,他偏头看了老同学半晌,然后咬牙切齿道:“薛家明你说你……行!那你问,你现在就问!”
薛家明笑得打战:“不用问,我就跟人家廖小姐一起吃的午饭。”
黎序璋也不追问,就瞪着他。
“行行行,我马上说。她现在住我老婆原来的房子里。哦哦,还有,新工作是帮我老婆照看婚庆公司。其他?其他没了。干什么,打算重修旧好啊?”
“你不是午饭没吃好吗?马上出去再吃点吧。”
“过河拆桥啊!”
廖祈恩这几天被许耀江坑得够呛,对方每天发消息问她汉风周制婚礼的方案怎么样,她只能四处搜资料恶补,心想好歹找点他的错处出来,以表自己其实也是实力派。谁知他文案做得滴水不漏,她只能说“挺好挺好,看客户选择吧”。
真到了婚礼那天,各个部门又是一早就忙了起来,岂止是宴会上的排场,化妆师跟妆,摄像师跟拍,租车公司衔接,司仪还在苦哈哈地背文言台词,舞台装扮也颇费一番心血。廖祈恩坐在一旁一边玩手机一边监工,许耀江陀螺似的忙了半天,最后坐到廖祈恩对面:“廖小姐看看怎么样,有没有哪里要改进的?”眉目间明明都是自信,还偏偏要看她的反应,或者说,好戏。
廖祈恩往椅背上一靠:“好坏许总心里没有数吗?”
许耀江嘴角几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若修为差一点,脸怕得当场垮下来。
她知道自己过分了:“我是说,许总要自信一点嘛,得相信自己的水平完全没问题。”
对方横眉冷对:“我知道没问题。我只是想提醒你多观察、多学习,不要一直玩手机。”
廖祈恩:……
廖祈恩被许耀江气得不轻,但又不好与程韵芝吐槽,只能如许耀江所言,多观察、多学习,顺便把一口闷气憋在心里。
新人父母在城中都有一点名声,宾客众多,八十桌宴会大厅坐得满满当当。
其中就有廖祈恩意想不到的人。
当时新人夫妇正对席而坐,要饮合卺酒,她站在角落,胳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祈恩!”
她回过头,那人喜道:“果然是你!我看了好久都不敢叫你,就怕认错人。”
廖祈恩这才看清楚,身侧坐着的是曹庆雯。曹父原是廖父铺子里的员工,她与曹庆雯自小相识,周末常在铺子里做作业、吃零食,读了中学后,课业加重才少了联系。时隔多年再见,熟悉又陌生,但感觉并不坏。
曹庆雯显然相当兴奋:“咱们真的是好多年没见了,你这几年都在哪儿呢?”话才出口便想起廖父铺子的事,显然有点尴尬,于是指了指四周,转移话题,“这次的婚庆是你们承接的吗?”
廖祈恩点点头:“你呢?新娘还是新郎亲友团?”
曹庆雯笑眯眯地说:“新郎是我老公的表弟,我老公在那边……”她站起来欲指给廖祈恩看,却搜寻未果,“哎,人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廖祈恩有点讶异,印象中对方还是学生模样:“你结婚了?”说完才想起,到了这个年纪,结婚的已是多数,未婚的才是“异类”。
“是呀,你呢?”
廖祈恩摊手:“单身。”
对方说:“不好意思。”挖人伤疤才需致歉,廖祈恩此刻方知:原来年近而立时,单身人士在别人眼里已需同情。
她只能笑一下:“没关系。”说话间瞟到对方挂在椅背上的新款爱马仕,又看曹庆雯一身着装价格不菲,料想这位新郎表兄应当收入可观,便笑,“看你越来越美就知道一定找了个好男人。”
“所以啊,你也加油啊!”
廖祈恩嘴上应道:“当然当然。”心中却想,劝人结婚真是已婚女性一大爱好,她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与曹庆雯彼此留了联系方式,借口有事处理转身离开。与旧友哪有那么多话题可聊,寒暄恭维已算礼貌。
谁知道庆典结束后,廖祈恩又在停车场遇到曹庆雯夫妇,这回连她的丈夫也看了个清楚——是个不高不矮的男人,啤酒肚不小,还有点谢顶倾向,是常见的有几块钱的中年男模样。男人见太太站着与人搭话,自己先坐进了宝马里。
曹庆雯兴致未减:“今天的婚礼很特别啊,气氛特别好。”
“谢谢谢谢。”
“哎,咱俩留个联系方式,有空一起出来喝茶啊!刚刚我们桌上还有小姑娘说想找你们做婚庆呢,回头我把你电话号码给她,你给人家打个折啊!那是我小姑子!”
廖祈恩说:“当然当然,你的小姑子一定特惠价。”
曹庆雯哈哈大笑,多年未见,廖祈恩只觉她开朗许多,想来生活应该相当如意,正要再说,车里的“啤酒肚”发动了车子连按了两声喇叭。
曹庆雯这才醒悟过来:“我得走了,宝宝还在我妈家,得吵得不成样子了!回头联系啊!”
“好。”廖祈恩目送她离去,然后打开手机地图,边走边输入新居地址。
“跟我走。”头顶忽然响起一个男声,她吓得一个激灵,手机“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男人俯身捡起手机递给她,脸上是试图掩盖却未遂的嫌弃:“廖小姐,去车里看会比较安全哦。”
廖祈恩接过手机,笑得很应付:“谢谢。”
许耀江身上似乎有一种静止般的情绪,这种波澜不惊的东西,大概叫作压迫感吧。
“你不是南江人吗,怎么回家还要看地图?”
她想的是多年未回来,城市又有不小改变,但说的是:“没有办法,路痴。”
许耀江往她脸上扫了一眼,没有讲话,一路跟着她走到车旁。她一按开车锁,他竟拉开了副驾驶座那侧的门往里坐。她吓了一跳,站在车门口打量他。
“上来啊!我带你走!”
她只好上车。
许耀江指挥她:“前面C区,往南—喂喂,往南是右手边。”
廖祈恩依言开了一段后,许耀江叫停:“就是这儿了。你跟我走吧。”
他坐进自己车里,率先拐出车库,带廖祈恩一路拐弯,开到寓所楼下。廖祈恩以为他会停下等自己一起上楼,没想到他居然头也不回地进了大楼。待到廖祈恩泊好车,电梯口早已没了人影。
确实有点架子,也确实人还不坏。
程韵芝、薛家明夫妇要给孩子办满月酒了,黎序璋抽空找杭嘉琛喝了次酒。
现如今是不在杭嘉琛那个大公寓了,他们找了个附近的清吧,点上杯威士忌。
“又有什么烦恼啊?”杭嘉琛一眼看破他。
“薛家明的孩子要办满月酒。”
“好事啊!”
“廖祈恩回来了。”
“哎哟,哎哟哟!你这是有打算啊?怎么,打算拿刀还是拿花?”
“拿刀。”
“你算了吧。”
黎序璋只得据实以告:“我也说不清楚。照理说我该很讨厌她才是,但上回见了一面,想起的不是那些不开心的事。”他仰头饮下一大口酒。
杭嘉琛笑他:“说明你亏的还不够多,你要是亏到肉疼,恐怕就不是今天这样的态度了。比如江执衡,当年要知道罪魁祸首是她,早天涯海角追杀过去了。”
“这件事始终我也是有责任的,要不是我轻率地把手环给她,就不会弄成后来的局面。”
“咱俩还算好的,你看执衡,真的是心血所在,想借着手环做出点成绩,一来和家里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一较高下,二来也好和如萱拉近关系,结果呢,他哥哥的事暂且不去说,他爹反正也不想放权,但他和如萱这两年也确实少了很多交集。”
黎序璋叹了口气:“所以那件事的真相我始终不敢和执衡说,我怕一讲,大家恐怕连朋友都没得做了。我和他不是还一起办了个影城吗?就在商城楼上,这几年生意不错,我借口手头吃紧低价转给他不少股权,当一点赔偿吧,不然心里实在过不去。”
杭嘉琛与他碰杯,威士忌滑过喉咙口有一点灼热感,他说:“你真当执衡不知道?”
黎序璋握杯的手顿住了。
“他找人仔仔细细查过的,尤其后来廖祈恩一走,他更是疑心大起。虽然手头的资料不是太多,但足以支撑手环案上诉,即使输赢另说吧,也好歹是反击。可是这事涉及侵犯商业秘密,那是刑事案件啊!谭奕枫是不怕的,他只要咬紧牙关说不知道,自然有人顶罪,可是后来查到事情和廖祈恩脱不了关系,怕你难堪,犹豫了一阵子,就在这当口,你提出要转影城股权给他……就免得彼此都做无情无义之人了。”
黎序璋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后方道:“很久没一起吃饭了吧,改天叫上执衡和如萱聚聚。”
杭嘉琛挑眉:“好啊!那满月酒的事呢,去还是不去?”
黎序璋捋了一把发丝,撑住头。
杭嘉琛笑:“去吧!逃避不是大丈夫所为。”
“你也这样觉得啊?”
“并不,我只是给你个去的理由。”
黎序璋抬起头来:“说真的,作为旁观者,你们应该都对她没什么好感觉吧?”
“听真话吗?”
“不然我为什么请你喝酒?”
“因为孤独—好好,我瞎说的哈哈哈—廖祈恩是个很努力、很认真的人,但身上总带着一种沉郁的感觉,包袱很重的样子,又要赚钱又不肯放下身段,特别矛盾,是最难弄的那种人。拿影楼开幕式那晚的聚会来说,明明想接近你,却又不想被当成话柄,任何时候都在自我博弈,简而言之是悲剧性格。”
黎序璋静静地喝着酒,在听,却没有说话。
杭嘉琛直言不讳:“我不喜欢她。”
黎序璋终究还是有点尴尬,调侃着想要带过话题:“是,你喜欢天真无邪、赤子之心。”
杭嘉琛却没有接话:“但我也不讨厌她。其实依她的性格,她本可以做一个和裴芷兰一样的高岭之花嘛,可是偏偏没有裴芷兰的运气。家道中落,负债累累,父母又远走避居。”
黎序璋脊背僵了一下:“你知道?”
“我说了嘛,执衡什么都查过,当然包括廖记点心的事情。父母犯的错,总是无可避免要压到子女的身上的。”
黎序璋摇了摇头:“未必是她父母的错。”
“怎么讲?”
黎序璋正要说话,忽然瞥见门被推开,一个风风火火的女人小跑过来,一把拍在杭嘉琛背上:“嘿!”
杭嘉琛吓了一跳,扭头去看,啼笑皆非:“你怎么来了?”
女人双手压在杭嘉琛肩上,小小地蹦了一下:“钥匙给我!”
杭嘉琛伸手去抚放在他肩上的手,满脸无可奈何的笑意:“又忘带钥匙了?”
身后的人把玩他一簇头发:“为什么要明知故问呢?”
杭嘉琛对着黎序璋解嘲:“看到没有,这就是天真无邪的缺点。”
黎序璋说:“别是嫂子特地来查岗,看你有没有干坏事吧?”
“噫。”女人表示很嫌弃,“我才不做那种事,嘉琛有本事干坏事去干好了呀。”
“没本事,没本事。”杭嘉琛立场鲜明。
“行了,别在我面前秀恩爱了,快回去给嫂子开门吧。”
女人跳起来:“别别别,我真不是来抓人的。钥匙给我,你们继续喝,我马上走,马上!”
黎序璋拍了拍杭嘉琛的手臂:“行了,要说的也说得差不多了,走吧。”
“这可是你说的啊,不是我重色轻友啊!”
黎序璋:……都讲这话了,还有脸说不是?
廖祈恩这天下班回到小公寓,乘着空无一人的电梯上楼,尽管已渐渐习惯了如今的生活,也有些不大不小的趣味抵消生活的烦忧,偶尔还是会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消极情绪,近乎孤寂、无望。这个时候想起“人生”这样的字眼,便觉得它并不是多么值得期盼,只不过不想死才活着,麻木地活着,为了父母而活着。有时候想起从前在南江的日子,一家子的温馨过往自然不必再去讲,她在佳木斯也多少已然重温,而……关于黎序璋的那部分……恐怕很难重来。
电梯门打开,她收回情绪,迈步向寓所门口走去。远远地看见两个人站在门口,她还在想是谁走错了。但某些记忆骤然与眼前的场景重叠,多年前也是这样子两个人,站在她巷子居所的门口……那是她一生最大错误的开端。
她腿软了一下,愣了一秒便要转身,表情已足够淡定,谁料其中一个还是快步赶上来:“小姐。”
她没有应。
“小姐。”
廖祈恩拿出手机把玩,尽力装作没听见。
身后的脚步声骤然急促起来,她心神全然乱了,没敢扭头,加快步子往电梯口走去。身后是鞋跟与地面短暂接触产生的撞击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一只手大力地拍在她肩上:“小姐。”
廖祈恩不得不回过头去,拍着胸口,试图显出被吓了一跳的疑惑与冷静:“哎哟,干吗?”
来人不动声色地打量她,良久后忽然笑了:“廖小姐想必已经知道我们来干什么了吧?”
廖祈恩力图平静:“你们认错人了吧?”
“廖小姐这是打算装蒜?”
她不理他,继续往前走。
她的手臂被来人拉住,那是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她几乎没有挣脱的胜算。这人一边拉住她一边自顾自地说:“我们跟了廖小姐好几天才找到你住的地方,你说,我们会不认识你吗?”
另一个壮汉也走了过来,用一种夸张而刺耳的声调说:“哟,真的是廖小姐。”边说边四下摸口袋,“我有照片的,哎,照片在哪儿呢……哦哦,这里,你看你看。”他把照片放到廖祈恩面前,那是在黎序璋老师女儿的婚礼上抓拍的,她站在角落望着舞台的照片,“我们老板说廖小姐消失几年了,还以为看错了呢,仔细一瞧,嘿,还真是!廖小姐怎么又回来了呀?”
廖祈恩不说话,她不知如何应对,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一时间失去思考的能力,只想逃避。
来人抖出一张欠条,上面依然有廖父的亲笔签名:“怎么样,这几年廖小姐和老廖筹到还债的钱了吗?”
廖祈恩扭过头。
“哟,不说话?”壮汉换了语调,是一种与他打扮相符的阴狠,“不说话以为我们没办法是不是?!”他凑上前,脸几乎贴到廖祈恩脸上,“你知道,我们这种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他抬头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天花板,故作惋惜地叹道,“哎呀!怎么回事,这里怎么连摄像头都没有呢?”
廖祈恩往后退了两步,喝道:“谁欠你钱你跟谁要!关我屁事!”
对方看穿她色厉内荏,反而笑了:“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知道,旧社会还不上钱的人都是什么下场吗?”
廖祈恩去拨这人捏着她臂腕的手:“放开我!你们这是违法行为知不知道?!”
“没有哦,我们现在没有违法哦。廖小姐可不能胡说八道。”
另一个人早没了耐心:“哥,你别那么多废话了!给她点颜色瞧瞧!”这人边说边拉廖祈恩,将她往楼道口拖。
廖祈恩大叫了一声,再难故作镇定。
走道里忽然有扇门被打开,一个穿着T恤和牛仔裤的男人走出来。
廖祈恩看清来人:“许耀江!救我!”她抓住救命稻草,紧张得声音都颤抖了。
许耀江走出来站到三人面前,伸手就去拉廖祈恩。
这还了得!
“小兄弟,别管闲事啊!”
“我不认为这是闲事。”
壮汉撸了袖子:“要管?”
“要。”许耀江冷眼看他,“打架犯……”“法”字尚未出口,脸上已猛挨一拳。
许耀江一愣,爆了粗,挥拳反击,丝毫不给对方回击机会,显然有些武术底子,但架不住对方人数占了上风,还是挨了点拳脚。所幸是在走道里,对方不欲恋战,打了一个回合没分出胜负,便撂下狠话匆匆跑了。
廖祈恩又羞又愧,不知该扶还是该夸,最后却是上前道了歉:“对不起啊……”
许耀江拿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迹,扭头瞥了她一眼:“有什么好对不起,是我自己出来的。”
廖祈恩偏头看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我去买点跌打药吧。”
“不用,我屋里有。”他走到门口,忽然回过头来自嘲地干笑了两声,“去你屋里。”
“怎……怎么了?”
许耀江伸手在门上叩了叩:“替我打电话叫开锁匠吧。”
屋里。
廖祈恩倒水、拧毛巾,着实来来回回忙了一圈,好不容易坐定了才道谢:“刚才真是谢谢你了。”
许耀江靠在沙发里,用一种审视的眼光打量她:“欠了多少?”
廖祈恩摇摇头:“不知道。”
“你父亲欠下的?”
“嗯。”
许耀江冷笑了一下:“他欠的钱凭什么要你还,这样的人配叫父亲?”
廖祈恩无奈:“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父亲并不是游手好闲的人。”
“那是怎样?”
廖祈恩从未与人谈起此事,此刻也并不打算讲,但许耀江此刻看着她的眼中有不平与担忧,她忽然觉得自己无法拒绝这样的神情。她说:“我父亲是开糕点铺的。那是我爷爷传下来的铺子,他做得很好,名声、口碑都好,门口每天都有人排长队买点心。但是五年前的春天,铺子出了事故,那天来买点心的人,几乎都食物中毒,被送进了医院。我们不光铺子开不下去,还赔了很大一笔钱,我父亲拿不出,背着我和我妈去借了高利贷……然后,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了。”如今讲起来,虽仍觉悲壮,但终究可以平静以待了。
“为什么会食物中毒?”
廖祈恩似乎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会这样问,因为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是这样问自己的。但我不敢去问我父亲,说是怕给他伤口上撒盐也好,怕他在我心目中高大的形象坍塌也好,总之不敢去问。直到后来有一次,我听见他和我母亲讲,说想来想去想不通,为什么那天会忽然出事,他卫生工作一向做得相当好。”
“你认为有蹊跷?”
“所以我才会回来。”
“不是因为程小姐吗?”
“一半一半吧。”
“程小姐知道你家里的事吗?”
廖祈恩摇摇头:“一开始是不熟,后来熟了,她没问过,我也不想提。到现在终于可以平心静气说了,又觉得不应该讲。你看刚才……不知道反而好。”
许耀江看着她:“你一直都这样吗?什么话都憋在心里,别人哪知道你需要帮助呢?”
廖祈恩反而笑了:“这属于我的秘密,当然憋在心里。”
许耀江瞪她一眼:“那现在呢,高利贷的钱打算还吗?”
廖祈恩的脸不由自主垮下来:“当然也想还了图个清静,但是一来我恐怕拿不出那么多钱;二来,我不知道我爸到底欠了多少,最怕还了这个下一个来,永无宁日。”
“你不知道令尊欠了多少吗?”
“他当时是背着我和我母亲借的,后来提过一次,说大概有二百万上下。我曾还过五十万……”廖祈恩叹了口气,很多从前的事情浮上来,她强忍着压了下去说,“高利贷利滚利,眼下怕是要翻番了。”
“那你还敢回来?”
“不回来怎么办,任由我父亲一生一世被人误会是奸商,自己则永生永世不回家乡?”言罢她自己都愣住了,因为接下去想说的那句,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难道任由黎序璋记恨自己,或者忘记自己?
门外有人在喊:“谁家啊!谁家要开锁!”
许耀江颔首,退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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