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醉酒贪欢,第二日公主就病倒了。
起了热,人烧得迷迷糊糊。
唤郎中来看,只说是娘子身体底子不好,过去元气有亏,不宜饮酒贪凉过多,要想健康长寿,需多注意养生之道。
纪瞻在长安时,只听说过华阳公主在贞懿先皇后薨逝后悲痛欲绝,生了一场重病,险些香消玉殒。
皇帝以赏金封爵,广征天下名医,才勉强替公主捡了条命回来。
华阳公主病愈后,一跃成为大卫皇室最为得宠的嫡公主,皇帝许她干政弄权,公主越发性格娇纵、气势嚣张。
民间也有人嚼那舌根子,只道皇帝对先皇后德行有亏,故而宠爱华阳公主,弥补心中愧疚。
毕竟皇帝能荣登帝位,全仰仗先皇后的母亲,永嘉大长公主。
皇帝兄弟众多,排行第十,且是寻常宫妃所出。虽然文韬武略、智谋双全得先帝青眼,但距离皇位,还有万里之遥。
永嘉大长公主只得先皇后一女,视若拱璧,珍之爱之。
那时太子未立,长公主本想嫁女给皇后之子,但皇后高傲,看不上彼时还是骄蛮郡主的贞懿先皇后,拒绝了与长公主的结盟。
皇帝的母妃颇有眼界,察言观色主动向长公主示好,将自己的儿子介绍给长公主及郡主认识。
知好色而慕少艾,少男少女情窦初开,先皇后很快便被皇帝打动,向长公主表明对其爱慕的心意。
长公主想为爱女选心仪郎君,皇帝的母妃被动而殷勤地接受了这份好意,就这样,皇帝做了长公主的乘龙快婿。
长公主不仅权势浩大,先帝对这个姐姐也是礼遇有加。
凭借在朝野中的多番运作,在先帝面前的明提暗示,体弱怯懦的先帝听从了长姐的意思,将皇帝立为太子。
先帝因病早逝,皇帝得以继位,黄袍加身。
但帝王历来三宫六院,佳丽三千,如今这位也不例外。
当羽翼丰满,帝位坐稳,皇帝不再需要长公主的扶持时,便开始采选秀女,广纳后宫,宠幸一波又一波如花似玉的美人。
若先皇后是普通世家女也罢,可偏偏生来就是骄傲的金枝玉叶,她无法与旁的女人共享一个夫君,哪怕她的夫君贵为当今帝王。
只是少年的情怀不再,爱意已逝,皇帝抽身而出,先皇后还心余不甘。她变得暴躁易怒,肆意打杀后宫嫔妃。
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
美人如花,年年春至,总有年轻的容颜和躯体为了恩宠荣华,甘愿攀到龙榻上来。
在永嘉大长公主薨逝后,皇帝以贞懿先皇后得了失心疯、需好生静养为由,夺了她管理后宫的大权,软禁在凤仪殿,终生不得出。
不过几年光景,先皇后逝世于开元十八年冬至的雪夜,尸体被人发现时已是第二日了,早已冰冷僵硬。
华阳公主还没来得及为生母扶柩哀悼,听到消息便倒下了,缠绵病榻,药石无医。
只听得有隐约传闻,在先皇后薨逝前的那夜,公主一身单薄素衣,在太极宫殿前跪了整晚。
但皇帝不知为何,避而不见。
直至公主得宠,过往种种,皆如消散云烟,再也无人提及。
纪瞻看着昏迷不醒的卫连姬,接过侍女煨好的药汤,支起她的身子,用汤勺慢慢地喂着。
她怕苦,总不肯张嘴,舌尖一尝着苦味便咬紧牙关。
纪瞻摒退下人,从袖中拿出块饴糖,放在嘴里嚼碎了,再饮下一口药汤,不吞,就那么含着吻上了她的嘴唇。
饴糖甘甜,药汤的苦味淡了不少。
卫连姬似乎尝到甜,乖巧张嘴,接下他以口哺渡的汤水。
就这般唇齿缠绵着,一碗药汤见了底。
连喂带亲,榻上的小娘子唇色由苍白转为绯红,但双目仍是紧闭。
她睡着的样子很乖巧,眉如细月,腮似新雪,乌黑的睫毛若停在花间的蝶,时不时轻微翕动,楚楚动人。
可还是想看她摆出那副艳压群芳、倨傲逼人的架势。
不知情的人会被她唬住,了解的,就知她是色厉内荏,外表多强硬,心里就有多怂。
如上回婚后归宁那日,回府的路上眼圈通红红,明显就是偷哭后的委屈模样。
可她偏凶巴巴的,他多嘴问了一句,她就暴跳如雷,直接把他从共乘的马车上赶了下去。
再如,在母亲这里受了误解,她闭门不见,一个人吃酒吃到烂醉,也不肯与他说个生气缘由。
他想要的,不是她准备的美食名酒、搜罗的孤本字画,对于口腹之欲,附庸风雅,他并不看重。
他想要她坦诚相待,能够从内心去接纳他。
可是,她只想贪欢,不肯上心。连提及时,不是敷衍了事,就是嗔怒生气。
拿她没办法,但又放不下。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直到五月端午,卫连姬的身子才好全。
江南天气也开始热了,海棠花谢,枝头蝉鸣,连空气也有些闷。
今日纪府设宴,邀请一众亲眷共度佳节。
其中包括纪瞻的姑姑,和他那个退过亲的表妹未婚妻。
卫连姬不想去凑热闹,带着几个侍女在荷花池赏玩。
却是没想,走到长廊尽头,在拐角亭子里看到纪瞻和一个女子的身影。
青昭紧张地偷觑公主,不敢出声。
只见公主面上的胭脂似乎一刹褪去,脸色苍白如纸,只唇脂红艳似血,仿佛飘荡在人间的一个艳鬼。
叫人在烈日下无端生寒。
公主听闻今日纪家表妹会过来,本就心生不满,不想驸马过去参宴。
但作为晚辈,哪有过节避着父母亲人的道理,也比不得公主身份贵重、行事恣意。
纪家姑姑是从府里嫁出去的娘子,女儿与娘家侄子虽成不了姻亲,可还是亲戚,血浓于水,总不能叫别人一辈子不来往。
驸马颇重礼仪规矩,坚持要去家宴,与公主为此事争执,两人一大早就闹得不欢而散。
这会儿又碰到这对表哥表妹私下会面,怕是会有一场雷霆之怒。
那女子穿着碧绿衣裙,生得眉清目秀、俊俏可亲,是常见的江南水乡娘子模样。
她清泠泠的声音从亭中传来:“表哥,这府里上下谁不清楚,公主对你就是玩玩心思。她来到纪家,身份是尊贵,可作为儿媳,她不曾向舅父舅母敬过一盏香茶,亦不曾放下身段与长辈说过一句贴心话。”
“表哥,你说,就公主这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态度,她有把你当成夫君,她像真想跟你好好过日子吗?”
纪瞻望着满池荷花,淡淡的语气隐含不耐:“文婵,你不明白,公主并不是外人所看到的那样。而且,我与公主的事,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孟文婵温柔一笑:“表哥,我知道你为公主说话,是现在屈居人下没办法。”
她颊漫红晕:“表哥,我从小就倾心于你,一直盼着能嫁给你的。我、我愿意等你,等你从长安回来。”
不待纪瞻回话,卫连姬缓步踱了出来,伫足在孟文婵面前,冰冷刻薄地笑道:“他要一辈子都困在长安回不来,你可要等他一辈子?”
纪瞻惊道:“公主……”
孟文婵愣在原地,公主乌鬓花容,红裙婀娜,摄人艳光令她身后那一池碧叶粉荷黯然失色。
只听公主慢条斯理地道:“青梅竹马,再续前缘,我劝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我华阳不要的东西,宁可毁了,也绝不会留给别人。”
语气轻蔑,仪态高傲,宛如天上月。
孟文婵黯然。
美人大多蛇蝎心肠,越美丽,越恶毒,话本子里果然没说错。
贵为公主,受尽天下臣民供养,但待人却毫无同理之心。
她忍不住反驳:“公主,表哥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圈养的禁脔!”
卫连姬不惊不恼,瞥了眼纪瞻,意味深长地冷笑:“我这个人呢,最是爱洁,连用过的东西,哪怕不要了,别人若捡来用,我也会嫌脏。”
言行之间毫不掩饰地影射风月。
孟文婵脸颊一下涨红。
纪瞻出声道:“连姬,文婵还是闺阁小娘子,你莫要乱说话。”
“我哪里说错了?”卫连姬嗤笑,“什么情情爱爱,追根究底,最后还不是想与你搞在一起,想你睡她。”
她年少的一腔爱意被公主说得如青楼妓子般无耻下贱。
孟文婵羞愤欲死,以袖掩口,眼泪啪哒如断线的珠子往下掉。
卫连姬视若无睹,继续火上浇油:“说你一句就哭?这哪能行,你表哥在床上就喜欢放浪的,越放浪,他越动情,玩得……”
纪瞻拉住她:“连姬,别说了!”
卫连姬不理,对孟文婵顾自轻笑:“哎呀,这样就哭得不行了?”
她叹了口气,若嘲弄若提醒:“小娘子家家的,别把郎君想得太美好,你觉得他受尽委屈,说不定他还乐在其中呢。”语毕,冲纪瞻抛去一个媚眼,“你说对不对,纪瞻?”
纪瞻皱眉,低声道:“连姬,别闹了。”
他又吩咐孟文婵:“文婵,我与公主一道,你先回去。”
卫连姬冷哼:“孤男寡女背着我私会,这事就想这么了了,哪有那么简单。”
“文婵你先走,不用管。”纪瞻执意。
卫连姬抬手,一巴掌狠狠摔在纪瞻脸上,将他打得侧过头去,讥讽道:“帮我做主,谁给你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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