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珣回到清澜院,命风怜熬了一碗药汤。
风怜端着那药汤,未语泪先流,放到案上,凄楚跪下:“郎君,风怜不想走。”
王珣对之置若罔闻,打开手中的锦匣,吩咐道:“这里面不仅有你的卖身契,也有院里其他婢女的。你安排她们去庄子上做活,若是以后有要婚配离开的,着人跟我说,每人许上五金。”
风怜摇头,清秀的眉眼带上一丝哀怨:“是不是嫄娘子……”
王珣打断:“和嫄嫄无关,她从来不管我的事,一句也不曾问过。”微微地笑了下,“但我知道她不喜欢院里有这么多人,你们都散了,等后边她回来,我也好交差。”
风怜望着那碗汤药,仿佛它是能断人前程的毒药,哀声道:“郎君为她做到这般,值得吗?”
王珣端起瓷碗,看着里面黑糊糊的药汁,无奈一笑:“情之一字,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这是一碗绝子汤。
当他失去了为家族绵延子嗣的能力,想必和王嫄的婚事,便再没有人置喙。
没有贵女愿意嫁给一个身体残败的郎君,她也不用担心色衰爱弛、爱驰恩绝,他一生只会有她一人。
风怜闻言,只觉心都要碎了。
她恋慕他多年,看他从一个悲惨少年受尽艰辛奋力拼杀成为王家的天骄之子,如今却要为了一个女郎,甘愿放弃锦绣前景。
世家代代联姻,以血脉缔结两族姻亲,子嗣对于一个嫡出公子有多重要自不必说。
没有了生育能力,家族不会再为他聘娶贵女,没有妻族势力的帮衬,想要出头只能靠自己。且与庶妹相恋,终生不娶,将会沦为世家里最大的一个笑柄,遭惹世人耻笑唾弃。
她有些后悔自己曾经太听他的话,致使他现在走到这步,她流泪愤愤:“早知郎君有朝一日竟会这样,那奴婢当日还不如撕了您的罪己书,让王嫄死了算了!”
若是没有听命将书信呈给家主,那女郎早香消玉殒,也不会这般红颜祸水。
王珣闻言欲一拍桌案,见汤药还在上面勉强按捺火气,厉声道:“风怜,记住你的身份,她若死了,你们这群知情不办事的,全都得跟着陪葬!”
风怜瘫在地上,木然流泪。
毕竟是跟了多年的婢女,王珣扫过她,换了温和语气:“你伺候我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不想与你计较。王嫄是主,你是仆,莫要以下犯上,说些大逆不道的言辞。”语毕一摆手,“你走吧。”
风怜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躬身一拜转头离开。
临出门时她止步回看一眼,房内白衣如月的郎君端起那碗药,仰颈一饮而尽,他眉目浮起两分笑意,仿佛喝了此物,他从此便能得到想要的。
她掩住了嘴,却发现满脸都是泪。
王珣服药后腹痛不止,待稍微缓过来后,下人来禀,家主召见。
他略一思索,想必是昨日去王嫄庄子上的事传到祖父那里去了,不过他本也打算晚些去请罪——为私自断嗣一事。
去到家主院里,老仆似乎见他脸色不好,询问可要请郎中,王珣谢绝,不多时,家主便过来了。
他瞧他的模样,皱眉道:“怎么了,有病就先去治?你擅自私见王嫄是有罪,要受惩戒不在乎这一时半会。”
王珣跪地叩头,低声道:“孙儿有罪,需向家族请罚。”
家主不以为意,嗤笑一声:“难不成你还和那个庶女搞出孽种来了?”
“这倒没有。”王珣摇头,他和王嫄对孩子一事都比较慎重,但今后……
收起心底几分失落,王珣继续:“请恕孙儿从今往后在婚事上不能听从家族安排,迎娶世家贵女。如今我已残败之身,不能再为家族延绵香火,亦配不上任何世家女郎。王珣有违家族期盼,辜负长辈厚望,任凭祖父责罚。”
家主愣了一瞬,连连后退几步,像是遭了一道晴天霹雳,良久才颤声道:“三郎,你、你绝了后?”
王珣看着昔日朝堂上舌战群臣、八风不动的宰相,一刹似乎变成了被不肖子孙气得站都站不稳的垂暮老人,这么多年的谆谆教诲,自己终是令祖父失望了。
他咬牙:“服了绝子汤。”
“糊涂啊。”家主恨铁不成钢地拍案,似想起什么,吩咐下人,“去叫郎中!”
府医过来,确认他已经饮下虎狼之药,回天乏术。
家主靠在椅上,两鬓斑白,双眼含泪,短短一刻竟像老了几岁。
他叹息道:“三郎,你是琅琊王氏最优秀的嫡系孙辈,祖父苦心栽培你多年,本以为你冷心冷情,没想到你竟为了个女郎如此意气用事!”
王珣忍着腹中一阵阵痉挛似的痛,低头叩首:“阿珣有错甘愿受罚,可痴心不改,我选为家族荣辱肝脑涂地,但求婚事能自主抉择,请祖父成全。”
“怎么我王谢两家的嫡子都这么堪不破情关啊。”家主连连拍案,苦笑道,“谢二丢了半条命追回晋陵,好歹现在有了子嗣。你这倒好,自绝后路,一辈子就守着一个女郎,还愿意一生无子!”
王珣想起他曾瞧不上谢暄为情所困,如今身陷囹圄,甘之若饴,也真是报应。
他笑道:“女郎不在乎多少,有一人能懂便好。我和王嫄是阴差阳错有了同门伦理,但这并不妨碍我敬她爱她。”
家主摇头叹息,以过来人的口吻道:“三郎,你可知道,纵使你这一生功成名就,将来也要遭人非议。”
王珣淡然:“阿珣不求青史留名,但求问心无愧。”
家主见他似“病入膏肓”,也已无药可医,摆手颓然道:“罢了,罢了,终是我老人家年纪大了,管不住你们这些不肖子弟了。只要别惹出事来,唉,随你们去吧。”
王珣重重磕头,一滴泪自眼角滑落:“谢祖父成全。”
那日一别后,王珣隔了几天告诉王嫄,他要来接她回王家。
王嫄惊讶。不过前几天,家主也派人来过庄子上,疾声厉色地警告她以后要安分守己、少惹是非,但临走又话锋一转,说是家主有道赦令,允许她恢复族籍,返回王家。
世家之主向来是金口玉牙,说一不二,如今朝令夕改,她不解,给王珣递了口信去问,他只叫她安心等着,得空便来接她回清澜院。
好在被赶出家族一事也是秘密进行的,眼下重返,也不会在人前丢脸。
但王嫄最好奇王珣究竟做了什么,能让王家对这等丑闻愿意置之不理。
听说谢二是自戕一刀,逼得家族同意他和晋陵再续前缘。
可王珣应该不会这么傻,他娘早死爹不爱,若是伤了残了,后母和兄弟指不定怎么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他回信说没事,她心里总在担忧,几天寝食难安,等真正见到了人,才把心放到肚子里。
他近来一直清瘦,上次见气色还好,可这回面色如纸,唇无血色,好似大病一场,颇有种病弱美人的模样。
王嫄瞧他走过来,扑上去抱了抱他的腰,蹙眉:“哥哥瘦了。”
“最近胃口不好。”王珣不以为意,低头询问,“东西收拾好了吗?衣裳首饰不用带了,我给你准备了。”
王嫄点头:“差不多了,就是我在这边买的几个小丫鬟,恐怕要将她们留在庄子上。”清澜院婢女众多,他一向不喜欢出自市井的。
王珣笑道:“一并带过去,你身边也要有伺候的人。”
见她疑惑,他神情略带窘迫:“我把院里的婢女都打发去庄子上了。”
王嫄惊诧:“你的婢女都是精心培养跟随多年的,不觉得可惜吗?而且我那些小丫鬟,手脚都很粗笨的。”
王珣瞧她乌黑的眼睛瞪着,粉唇吧啦吧啦,像只可爱的小猫在教导主人。他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嫄嫄,我有你就够了,你用什么婢女,我也跟着你。”
王嫄一怔。
世家的郎君夫人一般在院里有各自的仆婢,下人们各司其职,瞧着一派和睦,待主子们有了分歧,便会各为其主说话做事。
譬如风怜,她和王珣相好时,她待她温柔细致,如同姐姐,待两人翻脸,她则劝她为了郎君伏小做低,还拿王珣艰辛往事来规劝说教。
不过原来的婢女遣散也好,省得将来再惹出什么事,令人心烦。
用过午膳,两人一起乘马车回城。
王嫄审问王珣好久,他到底使了什么法子,让家族改变主意,对他们的事情睁只眼闭只眼,并不再对他逼婚。
可恨他顾左右而言他,像个骗子一样遮遮掩掩,始终不肯说出实话。
王嫄也摸索察看了他全身,没有可疑伤处,无奈佯作生气,抱臂坐在小榻一侧,脸朝窗外:“你快些把我送回去,我才不想跟你这种虚伪的郎君住在一起。”
王珣沉默半晌,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道:“嫄嫄,你对子嗣怎么看?”
王嫄指着自己:“我俩?”
王珣点头。
王嫄思忖,她和王珣这种关系,本就为世人唾弃,哪怕诞下孩子,家族不会承认,世家不会接纳,孩子一生夹在士庶之间,受尽指摘,可悲可怜。
她怅然道:“和旁人的,我没想过,和哥哥的,我不强求。”
反倒是他,将来会不会希望有个名正言顺的嫡子。
这般想着,她也问出了口:“哥哥,你会遗憾吗?”
王珣好像吃了一颗定心丸,抱住她狠狠亲上,掷地有声道:“我王珣这一生,有王嫄一人就足够。”
她被他亲得迷迷糊糊,却没忘了正事,挣着捶他肩膀:“你还没告诉我……用的什么法子,让家族同意……”
他道:“我用了绝子药。”
这几天的疑惑一刹明了。怪不得王家不再对他逼婚,还同意她去清澜院,怪不得上回见面他似有心事,欲言又止,怪不得他好像大病一场,却称胃口不好。
王珣抱紧了王嫄。
“嫄嫄说不会强求子嗣,可我以后不会再有了。”
“你会嫌弃我吗?嫄嫄,我只有你了,别不要我……”
说到最后,他语气带上三分哽咽,像个脆弱无助的孩子哀求亲人不要离开。
王嫄眼泪立时落下来了,感觉颈处肌肤也沾上几滴温热的湿,她知道,他也在难受。
她骂道:“王珣,你这么有能耐擅自主张,你还怕别人不要你吗?平日里当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关键时刻就是个大傻子!”
王珣抬头亲吻她的泪:“嫄嫄,我赌上一生,只为你傻这一次,纵使你以后负我,我也认了。”
吻和泪交织在一起,王嫄在甜蜜的缱绻里叹着:“傻子……大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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