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鹅毛细雪飘零将大地覆上了一层轻纱,无法减轻半分的肃杀,只能虚掩过曾经有过的血腥,掩盖了血腥,却除不掉嘴里的铁锈味儿。
大魏历史悠久,至开国皇帝在长安建都已经历经两百一十二年,大魏地大物博,为周遭国家所觊觎,所幸大魏君主素来贤明、任人唯才,建立了威震天下的兰阳军,外侮数贼心不死,屡屡来袭侵犯,可有兰阳军镇守,蛮子始终无法越过雁门关。
而今大魏的大盾成了利矛兵临城下,已经打进了长安城,直抵宫门。
军容整齐,包围了整座皇城。
青龙门城楼之上,两个身着华服的女子被架在了城墙边,城墙之下,已经堆了无数尸体,那是兰阳军将领的妻儿的尸体,为了逼着他们投降,妇孺稚儿被一个个推下了城墙,如今只剩下两人,身份最贵重的两人,大帅和副帅的发妻。
“反贼谢宏,再逼前一步,休怪本将无情,误伤了王妃和世子妃。”仔细一看,那两个衣着不凡的女子,身上穿的都是朝廷命妇的正装。
城楼之下,领军的大帅恍若未闻,也没有抬头,他的发妻在城楼之上,那个为他诞育嫡长女和嫡长子的女人,那个和他相守二十余年的女人,说起来挺可笑的,有些时候他已经想不起来女人确切的样貌,他的道路上有太多重要人事物,可发妻并不是。
城楼之下,军队并未受到撼动,将领没有发话,以沈默面对无情的威胁。
城楼之上,年纪稍大的那名女子对着年轻的女子说了一句:“谢家的男人不会屈服。”女子看起来约莫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可事实上她的年纪直逼五十了,她是淮王的发妻,淮王世子的母亲,也是年轻女子的婆母。
淮王妃自从谢家被参奏谋逆之罪之时便淡然处之,家族成员纷纷落难的时候,她也能保有冷静,她天生便是做王妃的料,有着那种独属于上位者的高贵及气势,光是她凤目一扫,就能让人发憷,不管处于任何状况,她的高雅都不会有所减弱,就算是身后抵着利刃,她也未有半分的动摇,依旧高贵明艳。
“世子妃,注意你的仪态。”淮王妃不管其他人的做什么,她只是盯着自己年轻的儿媳,语气有些严厉的训斥着,“你是淮王府的世子妃,就该有世子妃的样子。”在这城楼之上,能入她高贵的眼的,也只有她手把手教导着的儿媳了。
年轻的小姑娘打扮成了妇人的模样,头上珠翠环绕,该是显得金尊玉贵,可她是眉眼间都是青涩,一点都撑不起如此正装打扮,像极了小姑娘偷穿大人的衣服。她有一双灵动的杏眼,不断的往城楼下望去,试图从茫茫人海中找到自己的丈夫,不知道是不是心太乱,她无法分辨出他的所在位置。
明锦没有像往常一样听训,没有听进淮王妃的话,她很害怕,如今只想找到自己最倚仗的那个人,企图获得一点勇气。
淮王妃看着明锦的动作,心中流淌着一阵不舍。
淮王妃一直觉得,明锦不适合当谢家人,她心中一直不满意这个儿媳妇,更属意自己的亲侄女,直到此刻,她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内心其实对这个天真的儿媳妇非常的嫉妒,她羡慕这个年轻的女孩儿,羡慕她身上的生气蓬勃,惊羡她和儿子之间渐入佳境的情感,也羡慕她能有个维护她、疼爱她的丈夫。
本来,只要谢蕴平息边关的战乱回到京城,他们就可以好好过日子了,谁料谢家遭奸人所害、圣上所疑,所有可能的幸福都被捏死在摇篮里了。
淮王妃的眼底闪现了一点莹光,“阿锦,谢家人没有怕事的……”你别怕。
人哪有不畏死的,可是畏惧无法改变结果,淮王妃知道自己丈夫的秉性,知道她们娘俩今天是难逃死劫了。
即使儿子不愿对媳妇下手,他也会亲自动手。谢蕴在乎自己的妻子,他宁愿亲手杀她,也不会任何人代他出手。
老天爷是多么无情啊?要这样拆散一对年轻的爱侣。
咻——
破空响箭声鸣起,淮王妃来不及再多说一个字,身体便颓然倒下。
“啊……”望着淮王妃的尸身,明锦忍不住惊呼出声。
城楼之上,指挥全军的守将韩修武是皇后亲兄,韩家一直想和谢家一争长短,在这次构陷谢家这回事上,没少出力。
韩修武推了推明锦,他这职务和谢蕴那种马背上打下来的头衔不一样,她便是靠着裙带关系得到权柄,在此时此刻,他心也慌了,他万万没想到会有如今的局面,对上一整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他双腿都在打摆子了,只能推一推眼前半大不小的小世子妃。
他可不能交代在这儿!他还有娇妻美妾要抱,今日若是城破,谢蕴不拿他祭旗才奇怪。
眼前的姑娘,成了他唯一的寄望。
“世子妃,哭一哭吧,看你夫君会不会为了你心疼,保不定你还能有一条活路呢!”他实在没想到谢宏能这么狠,想当年淮王妃虽名声不如明夫人,那也是艳冠京城的风流人物,怎么身为她的夫婿,能够这样不手软?
“娘……”明锦已经吓到哭不出声了,对着淮王妃的尸体,她失神地喊着。
淮王妃虽然对她严格,也会让她立规矩,可是她确实也是把他当王府主母在培育的,前一瞬还对着她循循善诱,下一息胸口已经开出了一朵浓艳的血花,那破空的利矢一瞬间夺去了她的性命。
惊悚的瞥了一眼淮王妃死不瞑目的模样,明锦浑身僵硬的往城楼下一看,那骑着黑色战马的,便是她的公爹谢宏,当朝唯一的异姓王,威震八方的兰阳军主帅。
她严肃的公爹还没把弓放下,他的动作维持在放箭的那一瞬,昭示着那夺命的一箭就是他放的,就是他亲手了解了他妻子的性命。
明锦的眼神移到了谢宏后方,她终于找到自己的夫君了,那一身闪亮的银甲,她还依稀记得他出征那一天,她丑时就起了,亲自为他着装,那是同一套战甲,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幻觉,她彷彿还能看到胸甲上头刻印的麒麟图腾。
谢家人没有怕事的,可是她很害怕啊!她好怕死,好怕吃不到最喜欢的奶糖酥、听到最喜欢的戏曲、游赏最美的春景,她好怕再也无法睁眼,再也见不到他。她怕被身后的人拿利器杀死,也怕像先前其他将领的亲眷一样被丢下城楼,摔成肉泥,可她更怕他挽弓杀死她。
早在被推上城楼的时候,明锦就知道今日迎接她的只有死局,可是她好害怕,好害怕!
她不想死!她好想活!
她不想死在她夫君的手上!
明锦有种感觉,感觉到谢蕴此时也注视着她,用他那专注而灼热的目光注视着她,只是这一次不是为了疼爱她,这一次,是为了要终结她的性命。
以前,他对她很冷淡,婚后才渐渐知道要疼爱人,他总是搂着她喊,“寸寸、寸寸……”在婆母立规矩的时候,他会为她说话,虽然满心不耐,可是他会给她摘花。
她以为战争结束后,他们就可以团聚了,奈何世事总不尽如人意。
“夫君……寸寸害怕……”她的手抚向了自己的肚子,那里微微凸起,不安地动了动,那是属于他们的血脉相连,兴许是知道命运即将产生的不公,那个孩子奋力地抵抗了起来。
谢蕴听不到她的声音,可是也知道她害怕了。
寸寸最是娇气了,又特别怕疼,要是被身后的人捅上一刀,恐怕该哭了。
如果被推下城楼,她肯定疼得要命。
谢宏手持着弓,淡淡地瞟向了自己最得意的孩子,用眼神传递威压的讯息。
谢蕴缓缓地举起了弓,对准了城楼上那小小的人影。
“夫君……”明锦抖得像风中落叶一样。那个她从小就爱着的男人的动作让她血液一阵寒冷,他的弓拉满了,直直地对准她,她丝毫不怀疑他有能力从那么远的地方击杀她,因为他就是如此的优秀。
长安谢氏,嫡长子谢蕴文韬武略兼具、相貌斯文俊秀,是长安女子做梦都想联姻的对象,可是谢家嫡子从小就有了个默认的未婚妻,冠军侯府的嫡长女明锦。
冠军侯府的嫡长女明锦各方面都不算出挑,唯有长相最出挑,身子骨还不太好,听说是不利于生养。
婚龄的长安贵女无一不在等着谢家嫡子改变心意,未料在明锦及笄以后,谢家便干脆登门提亲,快速地走过六礼,将明锦迎娶进门。
明锦等着要嫁给谢蕴等了好久、好久,她一直觉得她等了有一辈子那么长。嫁给谢蕴以后的每一天,明锦都很幸福,直到突厥军队压境,谢蕴跟着谢宏赴北方抗敌。
从那一日起,她日日夜夜都在祈祷着他平安归来。
如今他平安归来了,可是想像中温馨的相逢画面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是她最挚爱的人对着她拉满弓,随时能放出终结她性命的一箭。
这段时间不长,甚至可以说只有转烛间,可明锦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在这样极度恐惧的情况下,就算是一弹指都像是一世那么长。
明锦曾经想过,能够嫁给他,那她也是死而无憾了,可是临死她才知道,原来她特别怕死,她还是珍爱自己的生命多一些,尤其是她的体内已经孕育了另外一个生命。
“宝宝……如果爹爹知道有你,还会这么做吗?”她紧紧地捂着肚子,热泪滴下,温热了已经被冻僵的脸皮,腹中的孩子像是要回应她的问句,用力地踢了一脚。
“宝宝对不起,阿娘不能带你到这世上了……”剧痛袭来是一瞬,接着天地一阵旋转,眼前一黑,接着……什么都没有了,她瞪大了漂亮的眼,爱笑的脸上永远的凝成了惊惧交加的模样。
鹅毛细雪越下越大,漫天的下,飘落在她的羽睫上、嘴角边,晶细的白雪妆点着她娇俏的容颜,形成了一种诡谲的美感。
“狗皇帝残害忠良,不配为帝,为死去的弟兄报仇、为死去的亲眷报仇!”谢宏高举着剑,剑指城门,大军冲杀,在经过城门前的尸体时,都必须停下脚步,不去伤害到那些死去的亲族。
皇城禁军已经是强弩之末,城门守不到半个时辰就被占领,满身风霜的银甲少年没有跟着大军继续前进,他提着剑杀上了城楼,他的双眼猩红,杀红了眼,凡举挡在他面前的人,没有人能挡下他三招,失去战意的守军丢弃了手中的武器弃械投降,可是却没能让少年消散心中的杀意。
少年一路杀到了城楼上,银甲上已经不知道是敌人的血,还是他的血,“寸寸……”他喊着妻子的小名,可是再也不会有人笑着回他一声,“阿赢哥哥。”
“寸寸……”城楼上,抵不住攻势的兵卒互相踩踏,他母亲的尸体挨着她的,她小小一个,四周的人间敌军上了城楼,慌乱地四处奔逃,还有人不慎被挤下了城墙,眼见她娇小的身影将被踩过,他扔出了匕首,那人倒在她身边,谢藴铁青着一张脸上前将那人拉开,四周安静得出奇,所有的喊杀声都消失了。
她躺在那儿,眼睛半开半阖,她不会笑了……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袭来,谢蕴怕自己身上的血污弄脏她,用袖口抹了抹,却越抹越脏,谢蕴放弃了,反正到处都是血迹,不差这一点点,明锦从来不嫌他……
“寸寸,我来晚了。”他从帕子里,掏出了一朵白色的小花,放在她的女孩儿已经失温的手掌里。
她离开前明锦哀求他早日归来,还要他把入京以后看到的第一朵花摘回来给她。
从小就是这样,小女孩儿家家,总是有些奇思妙想,他虽觉得不耐烦,但每次出远门回来,这已经成了习惯,那朵花在争战中残破,就像是她……
早知道当初离开是生离,他便应该带她离开。
可千金难买早知道,谢蕴瞪大了眼,眼角缓缓地落下泪水,这些年来他不曾落泪,就算是在战场上被敌将在肩头捅了个对穿也不曾如此失态过。
谢蕴将人扶正了搂在怀里,双眼猝然睁大,方才远远见她,便觉得她似乎比平时圆了一圈,如今一瞧……她的肚子……
谢蕴长嚎了一声,那一声道尽了天下的不公。
他就觉得奇怪,明锦身份如此高贵,还是皇帝的亲表妹,怎么也被推上城楼了,原来这都是他的错,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她不会死!
是他害得她的!
所有的可能,被他亲手断送了。
如果可以回到当年,那该有多好……
小姑娘还无忧无愁的那些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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