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云是在半梦半醒间被叫醒的,来唤他的,便是那毒妇身边的婢子瑞妆。
尚未云不甘愿地起身,在心里头咒骂了穆易湮千百回。
那无耻的毒妇,利用南陵王府的兵力来扶持自己的弟弟上位、铲除异己,在政权稳定之后,利用南陵王的信任,将其毒死,又将他圈禁于此,几番污辱,如若不是他以死相逼,怕是早就已经被那毒妇给玷污了!
那毒妇也是个矫情的女人,在杀死了自己的丈夫以后,还表现出一副情意深重的样子,居然还有脸提出要他来做她的驸马。
在他拒绝了以后,一道圣旨令他变成了她的禁脔。
尚未云脸上还有着未干的泪水,“阿兄,是我没用,没有能力给阿兄报仇!”尚未云摸出了枕下的匕首,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尚家只剩下我跟阿姐了,阿姐根本不顾阿兄的死活,我也不必顾虑她了!今天我就杀了那毒妇给阿兄报仇!”尚未云在心里头恨死了穆家人,连带的恨上了自己的亲姐。
他的亲姐便是如今的国母,皇帝的发妻尚羽音。
他苟活的这些年,总是会顾忌着与自己共享一个胞宫的龙凤胎姐姐,可如今他真是气不过了!在他的眼中,这个嫡姐便是个为了自身荣华,投靠敌人的背叛者,合该被全天下人唾弃,今日就是他该斩断血缘的时候了。
南陵王世世代代应该都是英雄,像那样贪图享乐,背弃家族的女子,不应该再对她有所留恋。
大召国曾经分裂,分成北召和南召,当时召国皇帝无子,皇室血脉又在夺嫡之中几乎断绝,皇帝收养了两个旧部的孩子,未料在皇帝大行之时,两个养子之间的争斗使得国土分裂,许多百姓因此流离失所,在一夜之间,国家被一分为二,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夫妻因为分隔两地导致身处异国的状况层出不穷。
当今的皇帝,便是北召皇帝的玄孙,而南陵王则是南召皇帝的玄孙,当初南召皇病重,南召太子仁心,不忍苍生受苦主动献降,于是南北召再一次合而为一,南陵王的子孙也改回原姓。
南陵王府从此镇守南方,几番打退南面而来的敌人,掌握了大召四成的军权。
“马上就好,瑞妆姑娘稍待。”他的声音清泠如潺潺流水,抑扬顿挫如流水击石,他的声音和死去的驸马很像,有的时候瑞妆都会觉得听着他的声音,也都会恍惚一阵。
只是这未云公子性子向来很烈,每每被公主传召,那都是凶悍得很。她本已经做好了要把人绑去的准备,绳子准备好了,力气大的几个小黄们也找好了,未曾想到尚未云今日如此平和。
大抵是因为,驸马爷的忌日到了。
驸马爷死在一场大雪之中,每一年他的忌日多半是降雪日,在冰封之中,整座府邸仿佛也陷入了冰雪的世界当中,身体冷,心更冷。
尚未云将堂兄留下来的匕首藏进了袖中。
眸底一道冷芒闪过,他心里头越发的坚定。
这些年来,他每天都祈求着那个毒妇死于非命,只可惜老天爷似乎没有听到他的祈求。
老天爷总是如此的不公,好人不长命,祸害却是遗千年。
这些年来想要杀那毒妇的人不计其数,可那些人墓头的草都比人高了,那水性杨花的毒妇还活得好好的,夜夜笙歌、男宠不断。
男宠不断,还欺他、辱他。
尚未云身为最“受宠”的男宠,他的院子就位于主院的后罩屋的位置,牌匾还是穆易湮亲自提的“停云”两字,从停云居走到主屋不过就是几十步的路。
虽然被停云居只是主院当中的“院中院”,可也比他当初住的院子还广阔。
尚远枝才刚下葬,身为妻子都还没除服,为了纳他为侍君,穆易湮改建了停云居,而那停云居,本来是驸马练武的校武场,是他最爱的去处,这些他曾是鲜活的一个人的痕迹被无情地弭平。
停云居采用江南一带的建筑风格,亭台、假山、小桥流水俱全,院子里的人造湖水面已经结冰了,水车一半在冰面上,一半在冰面下,冰底下三三两两斑斓的锦鲤洄游,斑斓的鱼鳞在宫灯的照耀下发出一股冷芒,光是看着锦鲤洄游,也是一番情致。
若是懂得玩赏得便知,那一条条的锦鲤有多珍贵,这一整池子可以抵万金。
过了人工湖面上的小曲桥,是一片竹林,竹林过后是长廊,廊边种了几株白梅,在风雪之中,梅花枝都被染白了,却依旧挺直,就像是尚未云的脊梁一样,挺得老直。
强纳自己死去夫婿的堂弟入府为男宠,荒诞之至,当年参奏穆易湮的奏章如雪花片片飞来,叠在案上,要有两个穆易湮那么高,可这些奏疏能有什么用处?不过是展现文人气节罢了。
长公主亲政,弹劾她的人一个个被贬得远远的,有人索性不干了,回乡做回个泥腿子,也不愿意在朝为官,只觉得留下来都是污了自己的名声。
出了月洞门,是一条九曲回栏,在风雪中,回栏拉上了竹帘,炭盆已经点起来了,一股竹香弥漫,皂靴踩在白玉堆砌的地面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尚未云来到了藏娇阁,所有苦涩的记忆如潮水般袭来,几乎要将他给溺亡,他捏紧了袖中藏着的匕首。
“下官见过长公主。”
当年南陵王已经位极人臣又执掌兵权,他这唯一的堂弟为了避其锋芒,从小就习文,十六岁就连中三元,成了状元郎,在他被强纳的那一年还在翰林院当差,前途是一片光明,可所有的光明璀璨,都在被锁在深宅大院的那一刻起化为云烟。
他已经没有官职了,可依旧自称下官,如果不靠着往昔的记忆过活,他无法活下去。
“未云,过来本宫身边坐。”
尚未云拧紧了眉头,不甘愿地抬头。
美人榻上,那毒妇依旧风姿动人,而且不知所谓!
她一双翦水秋瞳定定的望着他,一双玉臂光裸着,白皙如皎月带月华的皮肤细致柔软。
“不知廉耻!把衣裳穿好!”在尚未云心里,穆易湮不只是个毒妇,还是他兄长放在心尖上的毒妇。
姑且称之毒嫂好了……
这好歹带个嫂字。
“未云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害羞,又不是没瞧过,嗯?”那清泉流水般好听的嗓子带了怒意,像根轻羽扫过了穆易湮的心头,麻酥酥的,令人迷醉的同时感到鼻酸。
穆易湮今日是有意要惹怒尚未云了。
她就是想逗尚未云多说点话。
“你不来就本宫,无妨,那便是本宫来就你了!”她站起了身,动作妩媚娇柔。
尚未云来不及躲避,一阵馨香窜入了口鼻,带着一点淫靡的气息。
“你幸了旁人,就别唤我!”
这样的味道他以前闻过,那一日她房里抬出了一个一丝不挂,已经失去气息的男宠。
他觉得恶心,她却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怎么?未云是吃醋了,如果未云肯侍寝,本宫便把府里的男宠都遣散,你说如何?”
柔荑从他的小臂往上摸,尚未云气急败坏的想要退开,穆易湮却愣是不让,她挽住了他的手臂,靠在他身上,他浑身上下一僵,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就这么哐当落地。
空气一瞬间凝结了,两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相撞,接着一起缓缓地落在那掉在地上的匕首上。
“啊哈哈哈哈!”尚未云什么都还来不及说出半句话,穆易湮已经大笑了起来,她踢开了那把匕首,深深的凝了尚未云一眼,“下一回,别带这么危险的东西了,万一伤着了自己,可怎么办?”
穆易湮眼底那点 笑意瞬间收敛,可她脸上的依旧笑着,她变脸的速度快到尚未云心惊,就像是黄梅天,变得可真快。
毕竟一穆易湮一直是摄政公主,说是天子威压都不为过。强大的压力由她身上释出,尚未云很快就败阵下来了。
“知道了……”他低垂了眉眼,在心里头咒骂起了自己的无用。
她根本不怕他,也不觉得他有能力杀了她,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知道了便到床边伺候着吧。”或许是闹腾够了,一阵困倦袭来,穆易湮如此吩咐道。
所谓床边伺候着。便是要尚未云守夜。守夜便是跪在床榻边一整夜,守着灯烛,直到天明。
尚未云就这么静静的跪着,望着她熟睡的容颜,心里头一阵空落。
曾经,他唤她大嫂,看着他们一家和睦,这些画面已经被冰藏了,怎么又在此时此刻浮现?
尚未云望着那琉璃宫灯里头的灯火,后知后觉地用手臂擦了一下脸庞,这才发现,热泪已经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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