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柔嫩的双手捧住了阿维的脸,像是一阵清风拂过,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流冲刷阿维的心口。
四目交接,穆易湮用尽所有的力气看向阿维。
阿维并不知道,那是生身母亲,看着自己骨肉的神情,充满了慈爱和留念,他只知道,在那一瞬间,他头一回对杀人有了懊悔的感受。
所有目标在面对终焉之时眼底都是惊惧,只有她……脸上带着笑,还有他不熟悉的情感。
她看起来很悲伤,却又充满了喜悦。
阿维读不懂她的眼神。他杀了她,可是她眼底对他却没有恨,他甚至有一瞬间感受到这个女子对他有着感激,还有……喜欢?
穆易湮眼前的景象已经模糊,辣痛之后意识已经迷离,可她还不能倒下,她凭着最后的意志力,撑住如风中残烛的性命,凝聚自己的嗓子。
“卫武……听……令!”
“奴在。”
“本宫把夜行军的虎符交给你……护小公子周全,不得有误……”一声小公子,让卫武瞳孔巨震,在震惊之后,又觉得一切似乎都是如此合理。
“遵命!殿下安心地去,属下等会护着小公子,不令任何人伤害他!”
“你……”在现场要说最震惊的,肯定是阿维,穆易湮所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拆开来他都够理解,可是组合起来以后,他反而无法理解了。
穆易湮的再一次抚过阿维的脸,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穆易湮脸上挂着释然的微笑,她已经什么都看不清,每多说一个字都令她疲惫不已,阿维被训练成了人形兵器,他闭着眼睛都能一击毙杀目标,穆易湮知道自己这是活不了了。
“阿唯……”穆易湮轻喟了一声,“这些年来你受苦了……”
穆易衡可当真会算,为了要取她一条命,可真是苦心孤诣。
她可以闪开的,可是她不忍这孩子失望,而且……她也没有脸活着面对他,是她为了亲弟,被卷入战乱,在战乱中产子,又轻信弟弟的人,这才让人有机可乘,调换了她的孩子。
是她为了亲弟,鸩杀了自己的丈夫。
或许在死前她不该说这些,不该说出他的身世,可是她深知穆易衡这人有的多么的狡诈,也知道他心有多狠。
只有为这个孩子留下她最后的底牌:夜行军。
穆易衡极度惧怕夜行军。
在南召北召由分而合以后,穆家始终忌惮尚家,可尚家有一支秘密军队,穆家穷尽力量都找不到这支秘密军队的据点,也无法掌控她的动向。
就像一把隐形的利刃架在脖子上,永远不知这把刀什么时候会取人性命。
夜行军的威名在,神秘而隐秘,穆家一直都有暗探在找寻这支夜行军,可这些暗探通通有去无回,正因为如此,这一支传说中每一员都能以一挡百的军队才如此令穆家人惊惧。
夜行军是南陵王留给妻子的保命符,同时也是当年置南陵王于死的催命符,夜行军的虎符并不是随意抢走就能号令夜行军,必须由虎符的持有人自愿地把虎符交出,并且号令夜行军的首领臣服。
穆易衡又怎么会想得到,夜行军的首领,居然是穆易湮身边的暗卫?
穆易湮使劲力气一推,她的身子抽离了那锋利的白刃,在白刃完全脱离身体的那一刹那间,鲜红的血幕染红了阿维世界,阿维被鲜血溅了一脸,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脸上除了温热的鲜血,还有不知何以落下的热泪。
……
濒临死亡,穆易湮的脑海里头出现了许许多多的画面,所有的记忆里头,都有着尚远枝的身影。
她和尚远枝当真是冤家。从第一回见面开始,就吵闹不断。
第一回见面之时,尚远枝的父亲打了胜仗,南陵王府风头正盛。
母后告诫她,“等会儿要见的,是南陵王府的世子爷,阿湮一定得让世子爷喜欢上阿湮。”
那时候的穆易湮心里头是期待被喜欢的,可是尚远枝,他就是个在军营里长大的熊孩子,才第一次见面,尚远枝便冲着她丢毛毛虫,吓得她当场哭了出来。
她最爱干净、最怕虫子,而他老是喜欢拿虫子吓她。
身为尊贵的长公主,尚远枝每次捉弄她,皇后不为她伸张,反而是要她忍耐,久而久之,她心里头对尚远枝的那一点憧憬和期待全都变成了厌恶。
那时他们俩都还不知道,这些捉弄的行为,只是源自于喜爱。星星点点的喜爱随着岁月的淬炼,形成了她无法承受、回报的深情。
“阿远,如果有下辈子,换我守护你……”在意识消弭之前,穆易湮是这么想着的,眼前完全陷入了黑暗,身子也失去了知觉。
……
“阿湮、阿湮!”
穆易湮以为,她死后必定会遭到十殿阎罗的审判,未料一阵熟悉的呼唤声再一次在她耳边响起。
“嘶——”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穆易湮这才真真正正地回过神,她瞪大了眼,眼前的景象,令她心中感到不可思议。
环顾四周,穆易湮可以瞧出这,这是她成婚前父皇赐下的公主府寝居,而眼前妆容精致、面容姣好却眼神苛刻的女子,是唐皇后。
在上一世,唐皇后已经薨了,眼前这个年轻的唐皇后,显然不应该存在。
也有十年不见了。虽是母女再相见,她心底没有感动,只有排斥。唐皇后并不是什么好母亲,又或者说,皇后选择当穆易衡的母亲,而不是她的。
她吝啬给予穆易湮一星半点的母爱,苛刻至极,却以孝道束缚着她,要她为她和穆易衡母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母后?”
方才的疼痛,便是因为唐皇后狠狠地拧了穆易湮一把。
唐皇后下手总是出手极重,不必做他想,她的袖子底下,肯定已经青紫一块。
唐皇后屡屡对她动粗,已经不是稀罕事,偶尔事后会替她上药,做做母亲的样子。
身为弟弟的穆易衡每每为她打抱不平,可也仅只是动动嘴皮子,也只有尚远枝是真的心疼她了,可惜她领悟得晚,说尚远枝是把一腔真心喂了狗那也不为过。
唐皇后是皇帝结发之妻。昔时南北召的和谈,唐家占头一份的功劳,是以有了不成文的约定,在穆家子孙为帝,唐家女子便世世代代为后。
唐家出美女,唐珏银无疑是个美人儿,可她从小被骄纵着,脾气大又善妒,当年若不是唐家势大,唐珏银根本不可能成为皇后。
皇帝不喜和唐珏银同房,宁愿宿在前朝躲着皇后,几乎可以说是上京的笑谈。
“穆易湮,本宫不管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你今日都得嫁给南陵王,你外祖和舅舅已经使不上力了,你一定得让驸马爷喜欢你,母后听兰嬷嬷说了,你的房中术都很马虎,你这死孩子,讲过几回了,你……”
唐皇后指责的话语连珠炮似的发个不停。
穆易湮的心思已经远飏了。
儿时厌恶尚远枝,是因为尚远枝老爱欺负她,而后厌恶尚远枝,却是因为唐皇后总要她扭曲自己的意志去讨好尚远枝。
只要扯上尚远枝,她就成了一个物件,只因为尚远枝喜欢她,她就必须讨好他。
“穆易湮!”见穆易湮失神,唐皇后的手又高高举起,往穆易湮身上招呼去。
“母后,别打阿姐!”脆生生的声音响起,穿着皇子衮服的小皇子冲了进来,拉住了母亲的手。
“如果阿姐不想嫁,便不要嫁!阿姐是长公主,为什么不可以嫁给心仪的人呢?”
唐皇后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挤出了一个微笑。
“衡儿乖,你阿姐怎么会不愿嫁呢?你姐夫可是天下第一的大英雄呢!阿湮,你说是不是?”唐皇后的凤眼威胁地扫向了穆易湮。
穆易湮已经差不多搞清楚状况了。虽然这一切十分玄妙,不过她似乎是重活了一世,被唐皇后拧了的疼痛好似在告诉她,这一切为真。
她重活一世,而且回到了成亲的那一日,那时候……一切的悲剧都还没造成。
心中五味杂陈,穆易湮的目光淡淡地投向这时年纪尚小的穆易衡。
穆易衡此时心性还没有那么恶劣,没有那般可恨可憎,总是会在母亲屈待她的时候出来维护她,哄得她什么都给了他。
“是呢!你未来的姐夫是个大英雄,能安邦定国的大英雄,能嫁给他,姐姐高兴还来不及。”穆易湮望着穆易衡的眼神有些冷,带着一点审视的意味。
这个小了自己将近四岁的弟弟,到底是什么时候生出那毒蝎一般的心思?现在的穆易衡,说的这些话是真心的吗?
穆易湮有那么一瞬间,当真觉得她就在这个时候掐死穆易衡得了。
“母后,您放心,儿臣必定会好好伺候驸马,让驸马满意的。”她低垂了眉眼,遮去了她真实的情绪。
上一辈子出嫁前,她闹了心绪,心里头委屈极了,可如今……她心里当真是高兴,一想到马上可以见到尚远枝,她高兴极了!
“你能懂事,这自然是最好的。”
唐皇后终于满意了,她替穆易湮盖上了盖头,不忘再一次叮咛她,“记得多多在驸马面前说说你弟弟的好话,让驸马支持你弟弟。”
唐皇后多年无子,唐家终于顶不住压力松口让皇帝选秀,皇帝这压抑了这么多年,一下子广纳后宫,本以为在这之后后宫里的孩子会慢慢多起来,可唐皇后死性不改,用各种阴狠的手段,闹得怀孕的妃嫔一个个落了胎。
眼见皇家无嗣,最后实在不得已,亲王请托之下,尚远枝的亲姨入了宫,成了贵妃,袁贵妃与尚家有姻亲,身份贵重,就连皇后都不敢随意出手。
唐皇后这辈子没有这么憋屈过,可所幸的是……皇后先于贵妃有孕,总算是争了一口气。
只是天不从人愿,贵妃率先诞下的是个男孩,也就是当今的大皇子穆易衍,而唐皇后生下的,却是穆易湮。
唐皇后对这个女儿是有恨的。
“嗯。”穆易湮敷衍地嗯了一声,唐皇后还想发难,可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门口。
啪哒一声,门被踢开了,穿着大红喜服的新郎官就这么龙行虎步地走进了喜房。
“驸马爷,万万不可啊!”喜娘惊恐的声音响起。
穆易湮有一瞬间的恍然,这一切似乎和她记忆中不太一样,她还记得那一年,她闹了性子不想出门,迎亲队伍到了,皇后从耳房绕了出去,她身为长辈,自然是不能待在寝房内。
那时弟弟为了给她出气,拦在门边,让他期期艾艾地做起了催妆诗,闹了好大的笑话。
总归,不是像这般,直接闯了进来。
透过盖头,她可以看到他一双皂靴的履头,那是银履头,上头是张扬的麒麟头。
“殿下,臣来迎娶了。”熟悉的嗓子,熟悉的玩世不恭。
在听到他嗓子的那一瞬间,她心跳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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