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易衡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太学下学,衣服都还没换,就寻过来了。
太学早习文,武习武,他的额角还挂着豆大的汗滴,若是放在平常,穆易湮早就掏出手帕,心疼地为他擦汗。
可今天穆易湮竟是毫无反应,穆易衡的动作顿住了,他本来连脑袋瓜都要凑过来了。
穆易湮肯定是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这才没有注意到穆易衡的到来。
父子亲缘是一种很奇妙的牵绊,即使穆维璋和穆易衡之间几乎没有任何感情羁绊,两人成年之后的声音还是十分肖似,在身体状况急转直下的那些年,每次听到穆易衡的声音,穆易湮都觉得是穆维璋回来找她算账了。
而今穆易衡还小,嗓子没有转变,是儿童娇脆稚嫩的嗓子。
曾经,只要听到穆易衡脆声声地喊一句,她就能够掏心挖肺,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的眼前,而今望着还是童子的穆易衡,她却觉得心寒不已。
她的手脚开始发寒,血液仿佛是逆流又沸腾了一般,她的心脏也跳得飞快,当独自面对穆易衡,穆易湮恨之欲其死,那一股恨意,几乎无法控制。
她面临死亡,不过就是一日的事儿,就算是自愿被阿维杀死,她也无法原谅这个始作俑者,乍见面之时,那是还没有回过神,如今回过神来,她真想当场掐死穆易衡。
心里这么想着,双手也紧紧掐了起来,那力道之大,让她的指甲狠狠的陷入了手掌心,那白嫩的掌心,都被她掐出了深深的红痕。
穆易湮就这么恨恨地瞪着他,胸口厉害的起伏着。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她对他如此的好!她把一切都给了他,她从小到大,不知道为了他放弃了多少东西。
她甚至为了他,把自己的婚姻、自己的人生都给赔进去了!可是她得到了什么?只得到了当胸一剑!
那一剑还是她的亲儿刺的。
她没有时间去想阿维,可是她也避免去想阿维,每一次想到阿维,都是钻心蚀骨的疼痛。
虽然起先说不上爱着尚远枝,可她是真心爱着尚漪唯的,那个孩子一点一点从她肚子里长大,那种血脉相连的依存感,是无法被取代的。
穆易衡也是有孩子的人!
他怎么忍心!
一开始把阿维换出去已经十足恶劣,怎么可以训练阿维,让他成为一个弑母之人!
恨意太深。
可是眼前的穆易衡根本不知道她心中在气什么,他就这么用那一双无辜的双眼,无辜的望着她。
“阿姐!”穆易衡又唤了穆易湮一声,他显然没料到穆易湮会是这样的反应,他脸上写满了不知所措,越是如此,穆易湮越是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无处可发。
前一世,三十岁的穆易衡、二十岁的穆易衡和现在只有十来岁的孩子的样貌逐渐叠合。
穆易湮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忘了自己坐在椅子上,想要往后退一步,却是不慎的把身边的碟子给打落了,圆形的芙蓉酥滚了一地,周遭的宫人跪了一地,显然这两姐弟平常都不是太好相与的主。
“阿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尚远枝欺负你了?你怎么哭了?”在穆易衡这么问着的时候,穆易湮才发现,自己居然是掉泪了。
泪水一点一点砸在了她的衣襟上头,又热又烫,是无声的指控。
穆易湮不自觉得站了起身,纤细的身子晃了晃、站都站不稳。
她一个踉跄,眼前就要往前跌。
“为什么……穆易衡……为什么?”她喃喃地问着,不知道是在问谁,内心无比的绝望。
虽然想过一定要报复穆易衡,可面对这个一无所知且年幼的穆易衡,穆易湮的心中生出了几分的无力。
“如果是尚远枝欺负你,我去给你出气!”穆易衡属于纤瘦、纤细的孩子,就算是成年以后都不高,如今还矮了穆易湮一个头,那一张好看的脸蛋扭曲了,他握紧了拳头,一副如果穆易湮说是的话,他马上就会冲出去和尚远枝拼命。
此时,尚远枝走到了门口,神色难辨。
为什么……穆易衡……为什么?尚远枝在心里头重复了这一句话。
他的耳力极好,从穆易湮打翻糕点的时候,他就已经听到了偏殿中的动静,门内的姐弟之间的气氛紧绷,如同即将满溢的容器,只要再多落入一滴水就会溢出。
他俩没有发现尚远枝的到来,尚远枝身边的宫女正要出声提醒里头的人通传一声,尚远枝却举起了手,示意她噤声。
从他的位置,其实听不真切里头的声音,只是他自小习武,听觉灵敏,还能听音辨位。
在尚远枝的瞪视之下,那人的声音完消失,噤若寒蝉。
尚远枝双手负在身后,身姿笔挺如劲松,眉宇间拧起了一座小山峰。
“就说了不必为了我筹谋,不必为了我去嫁一个不喜欢的人!母后和阿姐怎么都不听我说呢!”穆易衡看起来是真心实意地在发怒。
“不然就和离吧!阿姐之前不是说过不喜欢尚远枝,我就去跟母后说,阿姐和离吧!”这一声扬起,就连在宫殿门口,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穆易衡的这些话,像一支箭,狠狠射进了尚远枝的心脏之中。他身边的宫女本就在穆易湮和穆易衡声音扬起之时双膝落地,如今她的头都要垂到胸前了,大抵是恨不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听不到。
比起穆易湮,她们最怕的是穆易衡,穆易衡的心有多狠,这些宫人都是知道的。在深宫之中,人命不值钱。主子嘴里的话听多了,都是要遭受灭顶之灾的。
“我不是、没有!穆易衡,我……我……”穆易湮一咬牙,生硬的说着,“我没有被欺负,只是突然间回宫,很想念……阿弟。”连续喊了两回穆易衡,穆易湮从穆易衡眼底读出了狐疑,她这才回过神来,忍着满心的酸楚,这阿弟两个字,喊出了泣血的感受。
她分明,很委屈。
尚远枝的心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的拿捏着。
“和离的话不许再提,也别再开口闭口就要教训人。”穆易湮的眼眶红着,嗓音也听着带了一点鼻音,一点都不像她说的嘴里说的“想念”,不过穆易衡却是没有起疑。
十五岁的穆易湮,给予他太多太多的爱,这种不求回报的爱,养出了穆易衡被偏爱者的自恃,于他而言,穆易湮的爱护如日升月落,如呼吸喝水般自然,他从未怀疑,穆易湮对他的爱会有所改变。穆易湮的改变,穆易衡一点都没感受到,可在门边的尚远枝,却是有着很深的感受。
穆易湮变了,就只有一点不变,那就是不想嫁给他的心思。
穆易湮对穆易衡的态度也变了,这又是为什么?尚远枝怎么都想不透。
又或者说,他的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猜测,可是却又不敢去细想、去证实。其心深处,潜藏一种说不出的不安,如蛇蟠于心底,蔓延无法遏止,那种束缚,似无形手掌紧握其心。令其无法解脱,每一次呼吸,皆伴随着沉闷,各种臆想在脑海里面形成,不管是哪一种猜测,都让他心如刀割。
尚远枝这一个月以来的心情,就像跋涉过高低起伏的山丘,有巅峰之时,也有低谷之境,如今他无疑是走在低谷之中,这低谷满是泥泞跟瘴气,让他走着走着,不禁想起了府重活一世那段痛苦的日子。
“什么和离,是要教训谁呢?”尚远枝一步一步走进了偏殿,穿过了外间,走向了两人所在的内间,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穆易湮在那顷刻间,只觉得自己好像犯了错、偷奸耍滑的学子,被夫子抓了个现行。
尚远枝一走过洞门进入内室,第一眼便穆易湮失措地用广袖掩住了脸。
他大步走向了穆易湮,忍着翻涌的心绪,掏出了手绢,接着拉下她的袖子,轻轻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
就算哭得梨花带雨,也不减她半分的风姿,尚远枝按耐住了想要质问她的心情,一言也不发。
穆易湮眨了眨眼。
穆易衡似乎没发现两人之间的气氛暗藏诡谲,一如既往,自顾自的说起了自己的事。
“阿姐想我,我也好想阿姐啊,母后也叨念着阿姐,从昨夜就煨着老母鸡,等着阿姐回来呢!谁料想阿姐耽搁得那么久。”
前一刻还恨不得掐死穆易衡,此时却有些庆幸还有穆易衡在。
他这般咋咋呼呼,反倒意外的成了两人之间的缓冲。
至少,他俩没有心思去探究彼此的情绪,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穆易衡身上。
“他也要一起来吗?”穆易衡的目光投向了尚远枝。
“阿弟,你该唤一声姐夫的,你的礼仪呢?”穆易湮眉眼凝肃,语气温和而威严。
尚远枝站在她身边,只觉得这样的穆易湮熟悉又陌生,心里头那股古怪的感觉再一次的涌升。
穆易衡倒是不觉得奇怪,噘起了嘴,过了几息之后,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改口,“姐夫也来吗?”
“嗯,你姐夫也来。”穆易湮点了点头。
穆易衡听了以后,脸上的神色有些不自在,很显然是对尚远枝有些忌惮。
穆易湮的心往下沉了一些,多少有些肯定,穆易衡这孩子,从这个时候就不简单了,也是她之前太盲目了,这才没注意到。
到这个时间点才看透,也当真是晚了,许多往事,都已经不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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