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风大,天色也不早了,快进来吧。”唐珏银脸上堆着笑,朝着穆易湮招手,示意穆易湮到她边上。
穆易湮还来不及有任何动作,她的手已经被尚远枝紧紧扣住,他无形地在她眼前立了一堵墙,不让她靠近皇后。
“母后,儿臣想阿姐了,您让阿姐和姐夫留下来用膳好不好?”
穆易衡见状,就这么央着皇后,丝毫不顾及穆易湮个人的想法,明明穆易湮方才便向他言明身子有些疲累,要早些回去歇息,穆易衡依然故我。
以往有无数次,穆易衡都用类似的手段央着穆易湮为他做东做西,可这一回,尚远枝不会再听之任之。
“确实天将暗,宫门也将落。听闻娘娘准备了不少好菜招待,臣和阿湮惶恐,怕是要辜负皇后娘娘的心意。”尚远枝嘴里都是歉疚,神色却不见有半分的歉意。
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两人只略略坐坐,便要离宫,算上到宫门的距离,若要赶在宫门落下之前离宫,大概只剩下一盏茶的时间了。
他这些话是故意的,一方面是因为穆易湮对心中存了怀疑,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心中对穆易湮生出了怨气。
疑心,来自于她对穆易衡的态度。穆易湮这人最在乎的,就是她自己这个宝贝弟弟了,一碰到穆易衡的事,她连自己腹中孩子的安危都不顾。这样的穆易湮,为何会和穆易衡争执?
怨气则是因为穆易衡嘴里说她嫁得不情愿,说要帮着她和离。虽然只是黄口小儿随意一句的笑谈,却是忠实地体现出,她确实嫁得不情愿。
种种原由,都对曾被妻子鸩杀的男人来说,带来了强烈的刺激,他比谁都想相信穆易湮,比谁都想好好过下去,可是他受伤太深,再也无法如同以往那般盲目的信任、无惧的爱着。
“这有什么?宫门落钥了,阿姐就住下来啊!父皇难不成还会把阿姐赶出去?”穆易衡从小就被惯着长大,不擅长从他人的角度思考,自然没有想到,尚远枝可是正值壮年的男性,如何在后宫中住下?难不成,还能把人给赶出去?如此一来,就是皇后要落人话柄了。
在别人眼里该怎么看?
“说什么话呢!你阿姐已经出嫁了,怎可随意在宫中留宿?”
尚远枝人来了,穆易湮就不可能留宿,除非是尚远枝自己提出,让她在宫里住上一日,否则都会落人口舌。
“进来喝杯茶的时间还是有的,本宫这就是惦念着阿湮,想着如果阿湮早些进宫,可以在这儿用点东西再回王府。”明明存了把人扣着一晚,说些“体己”话的心思,唐皇后这却是暗戳戳的在指责两人太晚入宫了。
“臣向皇后娘娘告罪,实在是家父、家母太喜欢阿湮,一个高兴,拉着阿湮说了很多话,家父要臣向皇上、娘娘请罪,请务必不要怪罪阿湮。”
面对唐皇后的隐晦的指责,尚远枝四两拨千斤,用自己的父亲挡了回去。
唐珏银心中一堵,颇有几分不可思议,在尚远枝追求穆易湮的时候,对她可恭敬着,怎么人才娶回去,态度就变了?
她的凤目一挑,目光横向了穆易湮,示意穆易湮自己说句话。
穆易湮接受到了她的注目,心里头七上八下了起来。
尚远枝没有关注唐珏银的神色,却是观察着穆易湮的反应。
穆易湮也是人精了,看着唐皇后和尚远枝你一来、我一往,话中充满玄机,宛若打机锋,看似平和,实际上已经在平淡的话语下交锋数回。
时隔二十年,许多记忆都已经淡去,可穆易湮此刻却是想起了这一桩旧事,昨日夜里,尚远枝曾提到,唐家人的手伸得太长,那皇后今日要提的事情,肯定是和唐家人有关。
唐家人世代从文,是丞相出身,以文官居多,在南北召分合之后,唐家人感受到参入军务的重要性,可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唐皇后的祖父是辅国公,这国公的爵位必定会传给她的父亲、她的兄长,这样一路传承下去。唐家的男人风流,一个个都妻妾众多,子侄数量庞大,然而荫官的人数却不多。
唐皇后的母亲生了一儿一女,兄长承袭爵位,在礼部当差,如今是侍郎,就等着升任尚书,她的嫡亲兄长有三个儿子,长兄自然能传袭爵,次子也能靠着家族荫官,就是老三,在秋闱之时落榜了,穆易湮这个表哥的学问品行都只能算得上普通,就是略通武艺,一心想去考武举,却始终没能通过,当真是文不成、武不就。
唐家人最后托人托了关系,想要走尚远枝的路子,兵部的人,有九成是尚家的人,上下不足一成的人,根本使不上力。
上一世,这是她给予尚远枝的第一个难题。
照理来说,她应该要记得很清楚,可是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族繁不及备载,她反倒是到这个时候才想起,今日是绝对不能留宿的,所以她低垂了没眼,低声说道:“母后,儿臣今日耽搁了,还请母后恕罪。”她的身子微微发颤,一副恐慌的模样。
隔了一世,有一些事情还是不会改变,唐皇后到死之前,带给她的创伤太深,此时的穆易湮就像是十五岁的穆易湮那般,微微的颤抖了起来。
她毫不怀疑,下一瞬间,唐皇后的巴掌就会往她身上招呼。
诚然,若不是尚远枝在,这可不是一个巴掌能解决的事了。
南北召分合一度,皇权缩减,人口流动频繁紊乱、土地丈量不确实、贵胄贵族侵占良田,种种乱象导致朝廷财政吃紧。
这些年来,穆家皇室可以说是历朝以来最清贫的皇室,当今圣上崇尚节俭,可唐家却是富贵泼天,整个皇宫之中,太极殿为门面,代表着皇室威严,建筑物最为华丽堂皇,采用吴殿顶,气势雄伟浩大,可若要论殿中的摆设,那最华贵的当属凤仪宫。
文人多嫌弃那些黄白之物,可唐家出生的唐珏银却没有那种文人风骨,唐家人嘴里嫌弃着俗物,实际上追求的可勤了,唐家钜富,资金来源向来是众人闭口不说的谜,而那些资金又有不少往宫内补贴,让本来就盛气凌人的唐珏银更是在宫里横着走。
凤仪殿内的摆设无一处不显精致,大量采用了西域来的金玉器皿,已经外邦进贡的贡物,当然,各种当代、前朝大家的艺品也一一罗列,仿佛害怕他人不知她高贵的身份一般。
唐珏银最重视自己皇后的身份,殿内的凤凰工艺品随处可见,最昂贵的便是那汝窑天青瓷上头用金箔贴出百鸟朝凤的半身高瓷瓶,瓷瓶里头插了一株完整无缺的珊瑚树。
就在那珊瑚树的一旁,穆易湮和尚远枝并列坐着。几人来到了皇后宫中品茶,气氛有些凝滞,没有人主动开口。
皇后位于主位,穆易衡在她的身侧。
小童无法掩藏自己的心思,倒是和十数年后那深沉阴险的样态大相径庭,穆易衡双手抱着胸,闹着脾气,等着自己的姐姐来哄他。
穆易湮的额角默默做疼,她猜测,尚远枝肯定是从她的态度中读取了什么,大概心中已经有些生疑。
如果她没有什么表示,这样的疑心恐怕会扩大。
“阿衡,阿姐今日当真不能耽搁,之后再补偿你好不好?”穆易湮用哄孩子的语调哄着穆易衡,心里头却是想着:“给你喝毒药好不好啊?”这些年表里不一惯了,旁人一时也看不出她是否是真心。
一听到补偿,穆易衡就来劲了,怎么都不愿看相穆易湮的小眼睛滴溜溜的转着:“阿姐,我想要一匹大宛马。”
大宛马那是北方的贡马,本来管理贡马的是御马司,不过御马司因为国库亏空,里头的好马寥寥可数,而真正的大宛战马,都在尚家的南陵军之中。
穆易衡想要的马儿,便是尚远枝在穆易湮十四岁生辰送的那匹牝马,那匹牝马浑身上下都是金色的软毛,在阳光的照耀之下,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被称为最等级的“黄金城”,穆易湮很喜欢那牝马,那牝马被取名为日珥。
穆易衡惯会狮子大开口,虽然也是穆易湮自己惯出来的。
前一世,日珥被穆易衡要走了,穆易衡确实对日珥十分照顾,不过他急于让日珥繁殖,想要生出更多价值连城的小马,所以连续让日珥生了三胎,在三年后,日珥就死了,照顾马儿的专人猜测,日珥是因为心情不好,郁郁寡欢而死。
那时候穆易湮很难过也很懊悔,少见的斥责了穆易衡。
“日珥不成,想要,本王另外选一匹给你。”尚远枝也想起了“日珥”,马和战士之间的关系紧密,尚远枝是个爱马人,他虽宠溺穆易湮,可是当年在日珥死去的时候,他没有安慰泣不成声的穆易湮,那也是一条命的事儿,并不会因为日珥是马,它的性命就比较低贱。
这一回,他会选一匹骟马,去势过后的马儿不会发情,脾气也温驯,正好适合穆易衡这样毛躁的孩子。
穆易衡那唇噘得老高,都能在上头吊三斤猪肉了。
一看到儿子不高兴了,唐皇后的凤目立刻瞟向了穆易湮:“不过是一匹马,值得你们姐弟俩闹不愉快吗?”
尚远枝陡然间站了起身,他直勾勾地望向了皇后:“皇后娘娘,五皇子,有些话,本王今天就在这里说明白了,渊宜公主如今不只为女、为姐,同时也是南陵王府的王妃,还请两位给予南陵王妃应有的尊重与爱护,像以往那般动辄打骂,那是断断不可,您打骂渊宜公主,就是打骂南陵王府的宗妇,也请皇后娘娘谨记,以对待王妃的礼仪对待渊宜。”
穆易湮望向了尚远枝,她的手搭上了他的小臂,心中的情绪翻涌。
这样的话,他以前也说过,可她不知好歹,还在心里埋怨他坏了她和母亲之间的感情,如今再听他说一遍,她心中却是一阵温暖。
尚远枝飞快地低头看了穆易湮一眼,心头被她眼底的泪花给烫着了,可他依旧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这一回,他要用最快的速度,将穆易湮和这对母子剥离。
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够继续走下去,一开始总是痛的。
下颚紧绷,尚远枝继续说道:“娘娘嘴里的那匹马,是蛮子献降送上的马匹,是我大召七万男儿的热血换来的。”七万这个数字,来自于这十年间的争战所死去的将士的数量。
“皇后身为国母请慎言,身为母亲,还请更加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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