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助安排的餐很清淡,但挺合钱墨的口味。他吃完饭开始看那些99+的消息,估摸着自己在医院怕也还是要工作。他有点庆幸提案的时候带了电脑,这下在病房里也不耽误工作。
八点钟的时候,郑一行还是来了。
郑一行:“你这住得……”
钱墨:“有点夸张了,对吧?”
“出租的话,一个月4000的水平吧。”
郑一行搬了张凳子坐到了钱墨床边,从床边的矮柜上拿了一个苹果来削:“我都忘了要给你带东西。”
“你别那么客气。”
郑一行认真地削着苹果,试图把苹果皮连成一整条。
钱墨觉得他有话要说。
“墨墨,”果然他开了口,“在电话里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让我来?”
“我怕你辛苦,工作还有好多没做。”
“你让我去表姐婚礼的时候怎么不怕你自己辛苦?”
钱墨不知道怎么答。
“你总是这样,害怕麻烦别人,”郑一行顿了顿,“我以为我不算别人的。”
钱墨不想他再说了,但郑一行显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上次我喝了酒,你送我回家,我在门口……”
“没关系,你喝多了,我不会怪你,我们还是好朋友。”
郑一行看着钱墨的眼睛,但钱墨只敢看他削苹果的手,然后说:“断掉了,苹果皮。”
郑一行:“我明天还能来看你吗?”
“你先忙工作吧,我很快就回去了。”
“那我给你请个护工吧。”
“我是胃病,又不是断手断脚,而且有什么事按个铃就有人来,你别担心了。”
郑一行没有多待,又坐了十几分钟,聊了下工作就走了。他削的苹果很快氧化了,钱墨狠不下心扔掉,又着实不想吃,就眼睁睁地看着它慢慢出现一块一块的深褐色,像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晚上十一点陈辛来查房的时候发现钱墨还在想文案。
陈辛:“我可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会吐一身血被送到医院了,整个一工作狂。”
钱墨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做的话就没人做了。”
“哦?这世界没了你就不转了?”陈辛转头对护士说,“把他的电子设备收了,明早八点之后再还给他。”
钱墨还想抗议,但护士已经来拿他的电脑和手机了。他赶紧和工作组里其他人说了下情况,告诉他们自己明天早上再上线。
陈辛:“好好躺着,赶紧睡觉,早点恢复,早点出院,到时候我才懒得管你。”
钱墨只好强迫自己睡了。
原本的生物钟被完全打乱,这导致钱墨早上6点不到就醒了。他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脑,只好找护士要了纸和笔,把自己的一些想法记下来。有人在7点钟的时候给他送了餐,吃完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出来,风从窗户灌进来,带来了一点草木的气息。
上海春秋两季很短,稍不留神就会错过,钱墨忽然想出去走一走,四月了,他还没有踏过青呢。
国际部楼层高,但占地面积不大,他下了一楼,很快就走到了普通病区的小花园里。他无目的地逛着,然后看到了他的母亲坐在轮椅上,被她现任丈夫推着走。他心里一慌,并没有人告诉他母亲住院了,她如今也五十多岁了,该不会生什么坏病吧?
钱墨正想打招呼,男人先一步发现了他,示意他别过去,然后指了指边上的一条长椅。
“你怎么穿着病号服在这?”
“胃病,马上就出院了,不打紧。张叔,我妈她……”
“流产了。”
“啊?”
“她一直想再要一个孩子,我不太同意,毕竟年纪大了太危险,而且自然受孕也很难。但我说不过她,只好陪她做了试管,结果上个星期不小心摔了一跤,流掉了。”
钱墨有点坐立难安,他母亲现在正在池边看鱼,压根没看到他。
“我去陪陪她。”
“你别去,”张叔拉住了他,“你们也有两三年没见了吧……”
钱墨有点难堪,他母亲自从离婚之后一直都不太愿意和他见面,因为看见他就会想起自己失败的婚姻和过去几十年前夫给她的折磨。他和张叔的联系都比和母亲频繁。
“我有些积蓄,够我和她养老,实在不行还有大城。虽然大城不是她亲生的,但也是个好孩子……”
钱墨咂摸着这话里的意思,半晌才回过味来。
“……她彻底不要我了,对吗?”
钱墨好像回到了18岁的那个暑假,朋友们都欢欣鼓舞地去玩、去疯,这个世界都属于他们。而他处于一种委屈又茫然的情绪里——他同时被父亲和母亲抛弃了。两个人告诉他,他们其实已经离婚了,房子也卖了。父亲马上就会和一个女人再婚,那个女人甚至已经和他有了一个孩子;母亲拿到了全部的房款,打算再买一套房子。他们当着他的面商量好,再供他上四年学,之后就不再资助他了。
“你要开始新的生活了,我和你妈妈也是。”
……
“你要开始新的生活。”张叔也这样对他说,“也快三十了吧,该成个家了,我们都会高兴的。”
钱墨不知该作何反应——父亲和母亲都有了自己的家,而他成了一个孤儿。
他不知道在长椅上坐了多久,起身的时候腿都有一点麻了。经过护士站的时候,他拿到了他的电脑和手机,上面有好几个来自房东的未接来电。他拨回去,耳边响起一口上海话。
“侬哪能介许多天都勿在家的啦,个季度房租好交来!”(你怎么能这么多天都不在家,这个季度房租交过来。)
“不好意思,我前两天住院忘掉了,现在就给你转。”
“9000。”
钱墨愣了下:“怎么涨价了?”
“侬住三年吾只涨了两躺,已经老客气了好伐!”(你住了三年我只涨了两次,已经很客气了好吧。)
“可是我们合同明明签的……”
“侬勿要住,人家还等着租来。”(你不想住,别人还等着租呢。)
钱墨不知道说什么,只答现在在忙,晚点再回复。
回到病房,矮柜上的苹果已经完全不能看了,还招了些小飞虫。
钱墨把它丢进了垃圾桶,然后在边上怔怔地看了很久,他觉得自己也快要腐烂了。
钱墨自觉并不是一个容易情绪失控的人,事到如今他甚至还能打开文档继续写方案,并在第二天中午办了出院手续,直接去了公司,紧锣密鼓地投入了工作中。
午休的时间,郑一行发现钱墨正在看房子。
“要搬家?”
“嗯,房东涨价了。”
“你不如搬来和我住。”
钱墨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郑一行马上摊开双手说:“我没其他意思啊,我这个房子家里出首付,但按揭还是要我还的,一个月快2万,要是租出去一个房间,我经济压力小点。”
钱墨刚动动嘴唇,郑一行就抢先说道:“我按市场价给你,绝对不高也不低,要不要租你都明天再告诉我,现在别说。”
“好。”
钱墨在纸上写写画画,把现在的问题一个个列出来:O&T所在的地段很好,附近全是高档写字楼和高消费人群,周边的房租价格自然不会低;再远一点,考虑到通勤,出租屋附近最好得有地铁站,不然上下班有够受的;赶项目的时候日夜颠倒,和别人合租不方便,最好是一居室;虽然收入并不低,但是大部分钱要存起来作为买房基金,能用来租房的钱并不多……
所有这些限制条件加起来,钱墨的选择余地其实十分有限。
烤箱,他又想到烤箱。
这些限制条件已经太多,钱墨不能再放下一条关于烤箱的需求。
至于郑一行的建议……
钱墨常年加班,昼夜颠倒,学生时代的朋友已经丢得差不多了,社交圈子也窄,郑一行是他近年来最好的朋友了。钱墨很看重他,比更近一步的关系,他更不能承受失去好友的风险,也无意与他陷入暧昧。
想到这里,他在纸上把郑一行的名字重重划掉了。
项目还没有做完,新的人事任令就下来了,钱墨他们迎来了一个新CD——Lily。
Lily上任后,召集了全组人做了一个演讲,不过是些漂亮的场面话,钱墨有点心不在焉。然后她说起了喜月的柠檬水项目:“虽然甲方认可了这次‘夏日酸甜毕业季’的概念,但是受众面太窄了,打不开大众市场。我不能接受这样有问题的作品出街,要改。”
小块傻乎乎地问:“怎么改?”
“那就要我们群策群力了,视觉方案我觉得OK,文案方面,钱墨你负责牵头修改,我希望能在现有的框架下,把格局改得更大,而不仅仅只是学生群体。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吗?”
下面几个人面面相觑,郑一行正想说话,钱墨就说:“没有意见。”
其他人都出去之后,钱墨拿过了郑一行放在桌上的烟,抽了一支出来之后才想起来自己不能吸,只好拿在手里,一点点捻着烟丝。
郑一行:“她在针对你。”
“我知道,那天提案我看见她了,她好像本来找了甲方的领导想要说服对方选他们组的方案。”
郑一行很惊讶:“这可以举报了吧,你有没有证据,我要找Royi!”
“别费事了,他们的方案没过Lily不也当上CD了吗?Royi管得了早管了。”
“不是……她有这本事、这关系就来我们这当一个CD?这也太浪费了?图什么啊?”
钱墨自嘲道:“不知道,也许是对广告行业的热爱呢?”
“好恶心。”
钱墨知道这样不对,但他又没有吃晚饭——他实在吃不下。
文案写到一半卡壳了,有房屋中介给他打电话,他索性也不加班了,说好了时间地点就收拾东西走了。
房子看得不甚顺利,不是预算不够,就是通勤时间太长,好不容易有个距离和预算都合适的,天花板上裂开了两个大洞,钱墨怀疑有天天花板会掉下来把自己砸死。
回家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雨,钱墨出了地铁站,护着电脑就开始跑。他家离地铁站非常近,只几百米的距离,不过那雨实在太大了,跑到楼下的时候,他身上还是湿透了。
四月的夜里还是有点冷,钱墨哆嗦着上了楼,迅速脱了衣服去洗澡。正是晚上用水的高峰期,又下了雨,水压不稳,花洒像一个得了尿不尽的患者似的,水流一会大一会小,淅淅沥沥,就是不给个痛快。
钱墨一个澡洗得憋憋屈屈。
房东半途又打来电话催他付房租,他好不容易敷衍了过去,说等发了工资就交,现在手头没有那么多现钱。从浴室出来,他一边擦头发,一边看手机,然后他发现群里有人@他。
Lily在创意部的大群里发了和其他人的合照,配文道“虽然在加班,但和大家一起奋斗的感觉真好~第一天合作,以后也请多多关照啦~”
有人问钱墨去哪了。
Lily回:我们的首席文案的行踪哪能那么好捉摸哒,也许有其他事情要忙吧[偷笑][偷笑]
然后又是一些场面话,大家发一些笑脸、玫瑰、大拇指的表情,晚一点又有人出来约大家点夜宵的外卖,Lily跟了4份单,说要和“新伙伴一起”,还@钱墨说“之后可以晚点走哦,不然吃不到这么好吃的烧烤了呢”。
钱墨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到现在他都觉得可以接受,直到他在Lily发的照片里发现郑一行也在吃烧烤。他把照片放大缩小,看了又看。今天没来得及吃药,胃似乎隐隐痛了起来。
【群聊消息】墨:抱歉,因为身体原因以后不能和大家一起工作了,辞职信我明天补上,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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