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墨在6点钟准时推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走出一段距离之后，才听见身后开始传来下属们收拾东西的声音。

    他完全理解这种行为，他回忆起自己大四刚刚实习的时候，有时候明明手上根本没有工作，但是因为前辈们都没有走，于是他也只好假装在忙。

    那个时候的烦恼是不能到点下班，后来去了O&T正式工作才发现，原来到点下班就是件极其奢侈的事情。而现在他经常可以拥有这种“奢侈”，不知道该说是进步还是什么。

    下了楼去坐地铁，这个点下班的人很多，车上没有位置。他抓着吊环站着玩手机，边上是一对学生情侣。

    “今天的作业你帮我写好不好？”

    “不可以。”

    “可是看完电影都好晚了。”

    “那就不看电影。”

    “喂！”

    年轻真好，烦恼的事情只是看了电影就没空写作业。

    男生最后还是妥协了：“月考成绩要稳定住，不然十一的时候我们就不出去玩了，改成写练习题，而且不能吃冰棍。”

    “好！”

    钱墨不禁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有一次，他考差了，从年级30掉到50。父亲看了他的成绩条冷哼一身，自顾自地吃饭，一句话也没有和他说。母亲质问他为什么考不好之后，开始扇她自己巴掌：“是不是我做得不好，你要这样对我？！”

    钱墨吓坏了，赶忙去拉母亲的手：“不是的，不是的。”

    “那你说为什么？！”

    “是我……我是没有好好学习……”钱墨不得不开始自我检讨，一个一个细数自己的缺点。

    我是个垃圾，钱墨常常这样想。

    但是这样的垃圾居然也会有人喜欢。

    钱墨考上了师范大学之后，学校里女生比男生多得多，他常常觉得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有女生倒追他，告白还弄得轰轰烈烈的，在宿舍楼下喊他的名字，问他愿不愿意和她在一起。

    钱墨觉得很尴尬，但他不忍心让女孩当众被拒绝，胡乱地点了头，算是答应了。恋爱开始得草率，分开也并不郑重。他们只谈了两个月就分了手，女孩嫌他总是讲奇奇怪怪的笑话、约会的方式老套、不够浪漫，最要紧的是“你根本不喜欢我”。

    钱墨点点头，照单全收，然后回宿舍把《交友之道——手把手教你谈恋爱》《征服美丽少女》《笑话大全》等等书目全扔了。他觉得自己那个时候应该也是认认真真地伤过心的，因为被人喜欢的感觉真的很好。

    钱墨在摇晃的地铁车厢里想：得到过再失去，比从未得到过还要令人难过。

    钱墨回到家煮了面，虞靖西掐着点回来，两个人安静地吃完，后者起身吩咐道：“过来帮我收拾行李。”

    虞靖西在卧室里翻了一只小行李箱出来，告诉钱墨：“去北京，今晚10点的飞机，周日早上回来，乳制品行业大会，你看着收拾吧。”

    钱墨有点奇怪，10点的飞机到北京都要凌晨了吧，虞靖西看着也没有什么事，有空和他吃面，怎么不订早一点的票。但他最后还是没有问，他只是掏出手机查了北京的天气，开始给虞靖西搭配衣服和领带。

    虞靖西：“下午你都听见了对吧？”

    “对不起，我不是……”

    “你不觉得你永远在道歉吗？既然知道是错的为什么一开始还要那样做呢？”

    钱墨无言。

    虞靖西：“所以听完是什么感受？觉得我很冷酷？很无情？还是说其实你很高兴？”

    钱墨摇摇头，斟酌着用词：“我完全理解。金钱是很容易让两个人保持关系的，他不还你，你吃亏，会记着他；他要是还你，也许就会有下一次借钱的契机，那就断不了了。我也不觉得高兴或是难过，总归我不认识他，他和我没有关系。”

    钱墨继续叠他的衣服，虞靖西在边上看了一会，不明意味地冷哼了一声：“小看你了，没想到你还挺拎得清。”

    钱墨没办法讨厌钟云，说到底，他们不过就是一类人罢了——曾经走近过虞靖西，迟早又会被抛弃。他早就明白自己的定位，不过是个一年期的情人，不应该有其他多余的念头。

    过了没多会儿，徐助把虞靖西接走了。

    晚上，钱墨失了眠，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干脆起身坐到桌子前准备写点什么。抽屉一拉开就是一块表，是虞靖西在地铁上送他的那块。

    钱墨左右翻了翻，只知道是个很出名的牌子，但不清楚具体的价格，于是拍了照片上传找相似，最后搜到一张带价格的照片，居然要大几十万，他吓了一大跳，手比脑快地给手表拍照，上传到了二手交易平台，却又在点击发布前住了手。

    明年四月之后，这些都和我没有关系了，没有留恋的必要。他明明已经这样告诫自己了，但最后他还是把手表放回了抽屉，取消了发布。

    “这么贵的表说不定有升值空间呢。”

    他说服了自己，再次躺到了床上去，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然后在天亮前做起了梦，梦到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恋爱。

    女孩送了他一个素圈戒指：“戴左手中指上，意思是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钱墨醒了过来，对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把手举到面前，翻过来又翻过去地看了看。

    是空的。

    没有喜欢的人。

    喜月的广告部作为一个新部门前几个月只负责了夏季限定一个项目，接下来也只负责冬季限定一个项目，这使得钱墨的工作强度比起在O&T时骤降。

    或许是闲适的环境容易让人惫懒，或者是因为昨晚没有睡好，钱墨下午窝在自己办公室的躺椅上午睡，一下就睡到了下午2点半。品牌部的副部李林和市场部的总监赵顺推开门找他说事的时候他才醒过来。

    “钱部工作辛苦了，昨晚加班了吧？”

    钱墨赶紧起来，揉了一把脸，说：“见笑了。李部和赵总监是有什么事吗？”

    “喜月有一款已经卖了8年的早餐奶，市场认知是很高的，但是最近这两年产品形象老化有点严重，卖不动了，我们准备给它做一个升级。不过嘛……你也知道我们分了些人给广告部……你看，这部分的工作你这边能不能……”

    “升级的方向或者目标有吗？”

    “这不就是接下来要想的事情了嘛。换包装，换口味，什么都可以试试。”

    “时间节点有吗？”

    “双十一之前，这一条线今年的销售就全看双十一了。”

    钱墨在心里快速地排了一下时间表，双十一预热差不多从十月就开始了，现在是九月中旬，一个多月的时间也就够做些常规的活动或者拍一两支TVC，临时改包装或者改口味这种需要多个部门合作的事情肯定是不可能的。

    “今年双十一可能来不及，而且产品形象升级是个长远的工作，不是一朝一夕……”

    “钱部，凡事都要试一试。”李林说话还是慢悠悠的，“柠檬水的成绩那么好，我们都很认可你的能力。对吧，老赵？”

    赵顺也应和着：“对呀，4个月3.2个亿呢。我们对早餐奶的要求不高的，双十一能卖个2千万就够了。”

    “营销预算有多少呢？”

    “只要做得好预算都好说的呀，找财务批就是了。”

    预算好说，就是预算很不好说的意思，钱墨已经听过太多甲方说这种话了。他斟酌着用语：“我对这款产品还不是很了解，我之前做过的饮品案例不多，不一定能……”

    “诶！钱部还是谦虚，”李林拍了拍钱墨的肩膀，“做得不多就做出了一批黑马。我看啊，这事就这么定了。”

    赵顺也附和：“我们等着开庆功宴呢！”

    钱墨又和他们来会拉扯了几下，不得已还是答应了他们试试看。他这天加了个班，研究了早餐奶上半年的报表，发现满打满算到6月份，这款奶也只卖了1千万。钱墨又翻了翻它的官方微博和公众号，发现它们更新频率也不高，怎么看都是个比较边缘化的产品。

    一支TVC少说要30万起步，渠道购买的支出更是大头：电视广告、社交APP的开屏、信息流广告的投放、KOL合作……在预算不足的情况下，早餐奶若是想要在双十一这个时间点，在众多的促销活动中突出重围，实在是困难重重，再计算一下营销投入和销售收益，他更加怀疑这件事的可行度。

    钱墨问了一下咨询公司的人，想知道他们目前对于喜月产品线的调研进度，对方表示可以先做早餐奶的评估，但结果至少要等到下一周才能出来。

    一周，钱墨慢慢盘算着自己要怎么在这个时间节点之后告诉品牌部的人这件事不可行，届时必须得有一个足够让人信服的理由。

    第二天，钱墨刚到办公室就被通知要去会议室开会。

    李林：“这次早餐奶的项目就由钱部牵头来做，我们品牌部上下一定会大力支持钱部的工作。”

    赵顺：“需要市场部的支持的话也可以随时提出来。”

    钱墨有点懵，但还是极力想要推辞：“我觉得这件事还可以考虑一下，我经验……”

    话还没有说话，李林就打断了他：“钱部，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经验不足多做做不就足了吗？”

    最后钱墨还是不明不白地在众人眼前接下了这个活。他觉得有点憋屈，而且不知道该找谁说。他回到办公室发了五分钟呆：撂挑子不干算了，反正我现在也没有朋友了，谁在乎我做什么工作啊。

    这种想法无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钱墨很快就把想法付诸于行动，开始轻车熟路地写辞职信。写完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变了：以前提案前两天重新想方案这种事他都做得出，现在不过就是多做一件没有那么正确的事情而已，他居然也能想到辞职。

    钱墨感到后怕——他变了。他想要抽支烟，但是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抽烟的冲动了，身上自然也没有烟和火机。他一下一下地按着圆珠笔的笔头，把弹簧按得啪嗒啪嗒地响。他在认真思考，他辞职的底气究竟是什么。

    显然，是虞靖西的钱，以及一年后他能够拥有的那套房子。这让他稍微有点受到打击：他预想的一年后的完美的退休生活，是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不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万一虞靖西明天就宣布他要结婚了，和自己断绝关系了呢？

    虞靖西一定能说断就断的。

    而结婚，虞靖西会和什么样的人结婚呢？温柔的、漂亮的？他们会过得幸福吗？

    钱墨想到自己：我以后会结婚吗？我会有爱人吗？

    他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只戴过两个月的戒指没能在他手上留下任何痕迹。

    爱情太奢侈了，钱墨不期望自己能够长长久久地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