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里,汴京难得的一场大雨,天也暗下的快,婢子在廊下点起灯,才发觉流月泮居室前的青石砖上陡然跪着一个女郎。
只见她满脸戚容,雨水将她浑身打湿,连带着发髻也散下,水珠顺着如梨花般素净的脸颊滴滴落在颈间,再由颈子流至四肢百骸,叫人冷彻心扉。
“娘子……”
婢子认出人来,跟沈青梨说上几句话后,忙不迭进门通报。
花厅里,赵铮正同陆清尘商议幽州之势,闻得婢子来报,脸色一沉,斥道:“放肆!还不把人拉回去!”
“姨娘说……家中母亲生病,求爷带人去看看。”
赵铮声音冷冷,也顾不得陆清尘在身边。
“你去回她,她若不愿同以前事切割,就别在跟前碍眼。”
婢子去而复返,道:“姨娘道是只求爷这最后一件事。”
“随她跪着。”所答之人没有一丝犹豫,态度强硬。
沈青梨见婢子再没出来,心跌落谷底,念及家里眼盲还在等着救治的俞姨娘,她焦急奔走无用。
她早不是沈家人,她被赵铮改名换姓成了杜氏,哪里能进得了沈家。
只有眼前人能帮她……可是他已冷了她有上月余。
谢京韵上月在汴京升了官职,却在京师的酒坊喝的酩酊大醉,倒在路边给人抬回去的,汴京城里口口相传,都在笑话他。
他的侍从找到沈青梨这儿来,求她见一面。
沈青梨想起曾经两人的夫妻情分,不免心软,跟着去了汴京的茶楼。
只见他满脸沧桑,眼圈尽也是血丝,神情迷蒙,瞧着哪还有升官之喜。
她不免鼻酸,同他道是认命,叫他重娶个娘子,忘了她罢。
他只笑而不语,灌她喝了几盏茶,她也跟着迷迷糊糊,道是要回赵府,岂知谢京韵拉着她不叫她走,她这才发觉不对劲,手脚皆使不上力气。
她忍着药劲道是叫赵铮知道二人都会死的很惨。
“若是叫他发现,没什么不好的。你我本就是拜过堂的夫妻,生同衾死同穴。”
“梨娘,你不能这样狠心,你本就是我的。”
沈青梨扇他巴掌,推开他忙不迭要跑下茶楼。
谢京韵却是紧紧箍住她,哽咽道:“梨娘,我们同他说明白好不好?你已在他身边待了半年,半年还不够吗!你是我的妻。他是国公爷,身边还缺美人吗?他没你能活,我没你这半年可知是如何过的!”
“升官?旁人都祝贺我。岂知我妻被夺,眼睁睁看她嫁做旁人妾室,再没人在侧为我添衣温酒,同我晨起画眉。你都忘了吗?我只要念起便是生不如死,梨娘,好梨娘。我们同他说明白!我不在意你是否跟他,只要你回来。”
他抱着她,似癫似狂,嘴里念念有词:“梨娘,梨娘,你是我的妻,旁人抢不走的。”
谢京韵一席话噼里啪啦响在她的耳边,她念起从前,腿下也跟着发软走不下去。
直至天黑,两人打定主意做一对赴死鸳鸯,待在茶楼厢房不走。
直到外头的侍从叩门道:“国公府来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冬月的声音带着颤抖:“娘子……是公爷来了。”
沈青梨握紧身侧谢京韵的手,待门阁一开,只见披着乌墨貂皮大氅的男子走了进来,他神色冷的不能再冷,叫人如坠冰窖。
“这是什么意思?”阴森森的声音打破如沉水般寂静的阁内。
谢京韵挡在她身前,只道是他还是放不下她。哀求道:“国公爷……您念在我曾叫过你三叔的份上,放我们二人一条生路罢!梨娘本是我妻,我爱她敬她,打书塾里就欢喜着的。国公爷若要她美色,汴京哪处少过美人?你对她是可有可无,我却是拿她当个命根。她嫁入谢家从未吃过苦,国公府家大业大,各自规矩恐怕她也实难承受。”
谢京韵再拉着沈青梨,二人一起跪地,道:“爷,你就放过我们罢!我们下辈子定结草衔环,为您当牛做马。这辈子肯定常为你祈福身子康健,仕途高进。”
“你怎知我就对她可有可无?”
赵铮的话语缥缈,平稳的让人生惧,沈青梨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梨娘,你已嫁我半年。这半年我待你如何?”
他眼神笔直地落在跪在地上,垂下脑袋的女郎。
沈青梨吸了吸鼻子,半年里,她也摸清了一点赵铮的性子,他恪守礼教,洁身自好,极重规矩,端的就是当史臣宰相的好苗子。
恐怕她说出去他行的这夺妻之事也没人信……如今她已跟谢京韵重拾旧情,以他那慎独的性子,只怕会嫌她水性。
“爷待我不差。”她回道。
“既不差,你如何敢做这等朝三暮四之事?”
他一字一句质问出口,沈青梨哑口无言。
谢京韵挡在她身前,道:“公爷别怪她,是我逼着她行事,是我……你听我一句,君子有成人之美……爷……”
“呵,你们二人如此反复无常,只当我是泥捏的性子!”
他声音陡然提高,传到沈青梨的心尖上。
谢京韵愣住片刻,又听赵铮手叩在桌上,提高声量道:“谢家已应过,她送到国公府上,便是我府邸的人。若没记错,谢家得了我的准令在这汴京城里的船运生意赚的盆满钵满。你如今是来同我说要带她走?要做逃命鸳鸯,私奔?是因着赚够了?”
“哼,国公府一道折子递上,只怕你谢家再没活路。你父亲年事已高,怕受不了牢狱之灾罢。”
“至于你。梨娘。你已嫁入半年,现在回去,未免迟了些。谢家的人如何看你?你如何在内宅生存?”
沈青梨瞠目,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
他瞧着淑人君子,仪表堂堂,行事有章,竟能将这等话直白地说出来,是为羞辱她吗?
身边的谢京韵呼吸沉重的了些,手握成拳。
沈青梨心痛难忍,是窘迫也是难堪,她才出声道:“我……”
“要回沈家?只怕你那四等文官的爹爹不敢认你罢!”
赵铮的气势逼人,指尖叩在桌上,发出“佟佟”的响声。
落在跪着的二人耳中是定格的钟响,消陨了所有的回转之力。
谢京韵还欲再驳,沈青梨的手覆在他手上。
她轻声叹了口气,好似在说:认命罢。
居高临下睥睨着二人的男子见状神色一黯,忍着那股在胸口撺掇的火气。
由着二人静坐了片刻,赵铮终于对着女郎出声:“不走吗?”
沈青梨不说话。他便上前拢起她,再用披风裹住她,打横抱起出了阁门。
待真要出去时,他定住步子,没有回头,留了一句话给还跪在地上怔愣的那人。
“下回再出这等事,我不会轻饶谢家。”
踏踏在木板上的声音远去,她同谢家的所有纠葛也就此远去。
赵铮一月里再没来过,从前总来送吃食的询阳也再见不到踪影。
他这样的官场人,最会拿捏尺度分寸,冷着她,她日子不好过了,自会来折腰求他。
他再勾勾手指,她又感恩戴德地继续侍奉他。她斗不过他的!
可是……俞姨娘的眼疾。
身上的雨水冷湿一片,黏腻在身上。赵铮喜静,最厌拿乔的货色,不然流月泮不会这么多年没住进去人过……
可沈青梨想到姨娘,心一横,也不管有无旁人,朝居室里喊道:“爷,救救我姨娘罢!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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