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临死前的回光返照类似,在面临突如其来的危机时,大量无关紧要的回忆和念头,会在脑海里像走马灯一样紧凑而混乱地放映。
此刻在谈嘉山脑海里回闪的,正是《工伤保险条例》的第十四条规定:职工只有在工作时间中、处于工作场所内、因工作原因遭受事故,从而造成自身伤害的情况,方能被认定为工伤。
双脚腾空的那一刻,谈嘉山居然还在思索要用什么措辞说服行政部的同事,让他们相信,“旱厕”也算“工作场所”。
神游归神游,谈嘉山的摩托车驾驶证可不是白考的。
在整个身子飞起来前,他下意识揪住了眼前唯一能叫他保持平衡的抓手。
随即,这辆“摩托车”便风驰电掣地冲了出去。
还没等谈嘉山低头看清楚自己骑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福利院便已经被他远远甩在了身后。
风雪太大,糊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谈嘉山死死抓着把手,根本不敢松劲,好不容易才睁开眼睛。
他这才发现,自己骑着的是一辆……
一头猪。
这是一头将近四百斤的、饶是一米九的谈嘉山把鞋都甩掉了,也没能成功脚动刹车的高壮家猪。
谈嘉山吃过各种花样烹饪的猪肉,但还真没见过猪跑,更别提骑猪狂奔。
猪的力气不比牛小,亏得谈嘉山核心力量强大、腿长有力,这才没这头被揪痛背毛的发狂家猪给甩下来。
这头猪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哪怕背上载着谈嘉山这个一百多斤的成年男人,依旧奔走如飞。
轰轰烈烈的杀猪团跟在家猪后边吃了一嘴巴灰,却又忌惮猪背上还有个人,因此不敢贸然扔板砖、抡棍子。
“小伙子!把它按住!”
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咆哮声,却盖不住这头巨猪嘲讽似的嘶吼。
常年举铁的谈嘉山的力气在同龄人中算大的,拎比他矮上一头的何应悟时,轻松得像抓小鸡似的。
但这不代表他能压制住这头发了狂撅蹄子的、仿佛得了疯猪病的凶猛家猪。
他甚至怀疑再来两个自己,也不一定压得住这头疯猪。
跑在最前方的中年男人好不容易够到猪屁股,他才刚摸到那根糊满泥巴的长尾,受了惊的家猪立马灵活地往前一个大跳,冲进了左边刚刚结了薄冰的鱼塘群。
谈嘉山连忙后移重心,正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往下跳,远远就听见何应悟焦急的喊声:“哥!别跳,它会踩人!”
“待会你用力揪着他耳朵。”
连袜子也没来得及穿,踩着棉拖鞋就冲出了门的何应悟,后来居上冲到杀猪团最前方:“我数三二一,你就把它往我这边掀,小心别被猪压着了!”
“三!”
“二!”
“一!”
趁着谈嘉山翻身的空档,何应悟猛扑上去,死死压住侧翻的巨猪。
随即杀猪团迅速围上来,效率极高地将猪按倒、五花大绑捆上车。
刚一卸力,何应悟便立马转身找谈嘉山。
对方脸上身上全是黑泥,鞋也丢了一只,全然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叉着腿瘫坐在乌黑的鱼塘泥水里仰头看天。
确认对方没受伤后,他小心翼翼地从满是泥巴和碎冰的鱼塘里扶起摔懵了的男人。
向来擅长察言观色的何应悟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他险些都找不准谈嘉山的五官位置。
一路上,谈嘉山几乎没张嘴,不知是怕说话时泥巴掉进嘴里,还是洁癖发作到了极致。他沉默得像头犁了十里地却没吃上草的黄牛。
回到福利院,何应悟忙前忙后,烧了五六壶水,也没能将那位在大澡盆里把手指头都泡皱了的少爷给劝出来。
因为来沂州是临时起意,谈嘉山没带多少厚衣服。
那件被泥水泡透、散发着浓郁猪圈味的外套,谈嘉山死也不肯再碰。
可这天气不穿件厚袄子,肯定得冻感冒。
何应悟翻出自己最宽松的衣服,结果谈嘉山连袖子都套不进去;这几年发福了的姥姥的碎花袄子。没想到谈嘉山穿着倒是刚刚好。
洗了秃噜皮的谈嘉山,最终只能披着那件姥姥亲手缝制的“乡村战袍”,慢慢悠悠地走回了屋。
“谈哥……”
何应悟忐忑地凑过去替他擦头发,惴惴不安地问:“你还好吗?”
“还好。”谈嘉山入乡随俗地把手揣进碎花袄子的袖口里,释然一笑:“就是有点不想活了。”
由于误伤了远道而来的南方客人,心含愧疚的杀猪团割了两大挂后腿肉、一串肋排来压惊。
何应悟拎着两大袋用谈嘉山的“清白”换来的还带着热气的新鲜肉块,只觉得烫手。
他飞奔进厨房,把肉交给姥姥,转身时迎面撞上了才消停不到十分钟,又脱下那件碎花袄子、端起水盆打算往外走的谈嘉山。
谈嘉山神经质地自言自语:“我得再洗一遍……”
“别洗了!”何应悟终于受不了,他一把夺过水盆,大声朝厨房喊:“姥姥,我带谈哥去镇上搓澡,明儿赶完集再回来!”
在沂州,集市和澡堂子是过年前最热闹的两个地儿。
何应悟带上谈嘉山那一大包零零碎碎的护肤品,又在澡堂外买了换洗衣裤、搓澡巾、毛巾和硫磺皂,拖着身边那位因为裹着碎花袄子而坚决不愿意摘下墨镜的大少爷进了洗浴中心。
接过大堂经理递来的手牌,何应悟一把把镜片上全是雾气、走路快撞墙的谈嘉山推进更衣室,摘了他的墨镜:“谈哥,把衣服脱了塞储物柜里,我带你去澡堂。”
“嗯。”
谈嘉山麻利地扒下碎花棉袄,这才慢吞吞地背过身去,脱到只剩一件贴身T恤和四角内裤。
他隐约感觉身后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背上,下意识摸摸腹肌,暗戳戳得意上了——看来自己这一周七练的增肌减脂确实卓有成效。
谈嘉山正准备转身炫耀,一回头,却冷不丁被坦坦荡荡望向自己的何应悟吓了一大跳。
“围上围上!你这是在干嘛?!”
谈嘉山惊恐极了,手忙脚乱地抓起毛巾围在一丝不挂的何应悟腰下。
可毛巾不比浴巾,刚挡了车头就露出后备箱,怎么捂都漏洞百出。
北方澡堂里赤条条的男人多得是,原本毫无羞耻感的何应悟被谈嘉山这么一捯饬,竟也后知后觉的不好意思起来。
“我们这边进澡堂搓澡前都不穿浴衣的!”他讪讪地解释道,“大家都是光着冲的,等洗完再穿……”
听到这里,谈嘉山几欲昏厥。
旱厕他忍了,骑猪他也熬过来了,原本他以为不会再有什么能打倒自己。
对何应悟来说还能遮住半个车尾灯的毛巾,在谈嘉山手里小得像湿巾似的。
他如临大敌地捂着裆,步伐紧凑,夹腿缩胯地跟在何应悟身后,同手同脚地进了淋浴间。
真是眼前一黑又一黑。
这里的淋浴间,居然连隔间也没有。
“哥,你快洗,我帮你挡着!”
看出了谈嘉山的窘迫,何应悟义不容辞地挡在了谈嘉山的前面,还不忘回头提醒:“先不用洗头哦,身上用硫磺皂搓搓就行,不然身上太滑的话搓澡时会搓不动。”
问题是,你这小身板儿能挡住什么?!
谈嘉山哀怨地盯着眼前这一道“形同虚设”的人墙,绝望得苦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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