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谈父摆了半天的架子,却没等到谈嘉山服软。
眼见对面两人一上桌就吃,也没把自己这个长辈当一回事,眼见谈父终于沉不住气地拍响了桌子,“出去混了几年,连为人子女最基本应该有的礼貌都没了?”
这动静倒是把一旁盯着两人看的谈乘潮吓了一跳,谈父继续怒道:“和你说话呢,你现在在长辈面前就这么个态度?”
“哦,您不是四年前就和我断绝关系,就当家里没我这个人了么?”
谈嘉山就着何应悟的杯子喝了口桂花茶,原封不动地拿对方的讥讽的话还击回去:“你们现在对待客户就是这么个态度?”
“小谈啊,你别这么和你爸说话,这几年大家都一直惦记着你呢。”
中年女人安慰地拍拍险些准备站起来破口大骂的谈父的背,边给人顺气边当着和事佬:“阿潮说前几天在其他店里碰见过你,你爸当时可开心了。但我们联系不上你,只好在店里待了好几天,还特地嘱咐保姆看到你回来第一时间和我们讲。如今好不容易见上面了,你怎么……”
见谈嘉山不回应,女人难免有些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小谈,我知道你对我有怨言。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人总是要向前看。当年、当年的事情我们谁都不想的,都是一家人,没必要小题大作——”
“小题大作?”
吃得差不多的谈嘉山慢条斯理地用干净纸巾擦干净嘴角、拿茶水漱过口后,这才开启冷嘲热讽:“秦女士,您刚刚说的小题,是指您二位在我母亲婚姻存续的第四年便产生婚外情并且诞下非婚生子;还是指试图将我母亲的遗嘱藏起来,试图将她留给我的那部分遗产偷偷变更为你们的夫妻共同财产?”
“至于您说的大作,是指我在得知你们在外婆刚去世后连给长辈操办后事都顾不上、先急着去变更营业执照的法人代表为你们夫妻俩这件事以后,从谈家食府请辞,眼看着你们营业额降到我母亲还在世时的十分之一吗?”
“谈嘉山!有你这么和长辈说话的吗!”
毕竟有何应悟这个外人在场,包间里来来往往上菜的服务员也不少,谈父脸上挂不住,开口想打断谈嘉山的刻薄讥讽。
但四年过去,谈嘉山早已经不吃这夫妻俩色厉内荏佐着绵里藏针的打压套路。
“你们扮演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就够了,没必要带上我,尽管我当年确实是把秦女士和谈乘潮当做家人来看待的。老实说,如果不是那年乘潮动手术时被医生提醒档案内直系亲属不得输血,我还真不知道你们一家人竟然委屈求全了这么久——”
“当然,我并不是在责怪她;相比起来,明明有家庭却无责任、把动物化本能当做自己抛弃道德底线借口的为人父为人夫的您,才是让大家都不开心的罪魁祸首。”
谈嘉山说的都是实话,他的用词说不上有多恶毒,但也足够叫体面了一辈子的谈父恼羞成怒。
见妻子开始啜泣,谈父终于忍无可忍,站起身将手边的杯子摔了过去,冷冷道:“我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评价?”
茶杯来势凶猛,谈父没留手、动作迅速且带着狠劲,同样在气头上的谈嘉山根本来不及躲避。
在家务事话题中找不到切入点帮谈嘉山说话、只能在旁边干着急的何应悟反应要更敏捷些。
他来不及多想,条件反射性地匆忙抬手挡下茶杯,好歹没叫这物件砸在谈嘉山的额头上。
这杯子是紫砂的材质,里头还盛着热茶。
它隔着皮肉与指头骨相撞,磕出一声闷响,落到实木桌面上噼啪一声摔成几瓣。
还有点儿烫的茶水顺着皮肤淅淅沥沥地滴答,一部分溅到谈嘉山的浅色提花暗纹衬衫上,洇开一片不体面的淡黄色水痕。
原本还算镇定的谈嘉山顾不上再和这一桌人呛声,站起来时甚至带倒了椅子。
他捉着人的手将其拖进包厢的洗手间里,打开冷水冲洗着何应悟手背上那片被热水烫得微微发红的皮肤。
“让你今天经历这些,抱歉。”
“没关系的。”
何应悟试图抽回手,可半天也没能成功把手臂从谈嘉山掌心拔出来。
他还想继续说话,只是在感受到谈嘉山紧绷的手臂肌肉因为突然卸下力气而引发的细细颤抖后,所有的苍白的安慰又全堵在了嗓子眼。
何应悟反手攥住谈嘉山的无名指和小指,捏了捏,解释道:“那个茶杯很小,水也已经凉了,不痛……”
“不是痛不痛的问题,你不需要因为我……”
谈嘉山的肩膀沉下来,他用另一只手低着头回握住何应悟的手指。
大概因为担心把人弄疼,谈嘉山的动作轻柔得接近于抚摸,他又重复了一遍:“抱歉。”
淙淙的水柱将稍微有些儿泛红的手背皮肤颜色冲淡后,沿着两人手掌交握的部位直直地往下落,把何应悟存了许久的疑惑碎片连成了一条线。
他看得出谈嘉山已经尽力在压制情绪,好让场面不太过于难堪,但外面那对中年夫妻却不领情。
包饺子式的大团圆情节向来被当作必需品,被硬塞进东亚家庭的传统亲情关系羁绊之间,在辈分、亲情、孝道的约束下,成为一道道病态的锁链,死死捆住“不听话的白眼狼”,将其送上以道德制高点为基石的审判席。
不要小题大作、都是一家人、毕竟是长辈……这一类囫囵打圆场的话语完美的成为了这两位理亏者的遮羞布。
少年丧母、青年被亲生父亲欺骗甚至逐出家门,谈嘉山会养成如今高敏且攻击性十足的性格也不奇怪。
何应悟也终于理解,当遇上被兄弟背刺的丽姐蒸菜馆老板时,谈嘉山为什么要搭上自己的人脉资源多管闲事地为其推广;
他又想起在知乐园用餐那回,当何应悟询问对方为什么选择独自打拼、而非继承家业时,谈嘉山在胡说八道间下意识举出全是兄弟阋墙、亲人离心的例子;
还有在沂州过年那几天,谈嘉山在看着自己与姥姥、何岑互动时难得柔软的羡慕眼神。
门外似乎是有人在吵架,不多时,虚掩着的洗手间门被拉开,谈乘潮有些狼狈地挤了进来。
“对不起,哥,我去和爸妈说——”
“你搞错了道歉的对象,而且该道歉的那个人也不应该是你。”
谈嘉山头也不抬地给何应悟擦干手,直视着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谈乘潮,“让开。”
“阿潮,你多管闲事干什么?让他滚!”
看到自己辛辛苦苦栽培和维护的小儿子胳膊肘向外拐,谈父就来气,原本因为四年没见难得存下来的心虚和思念烧得干净,恨不得叫谈嘉山立马消失在自己眼前。
“听见了吗?”谈嘉山没什么感情地重复道。
谈乘潮的眼圈迅速红了,他别过脑袋、退出门外,给两人留出了出入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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