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何应悟快干光了半只鸭子,谈嘉山面前的骨碟里却依然空空如也,米饭上也干干净净,显然是没吃几口。
吃得正香的何应悟顿时连饭也没心思再添了,赶紧从餐桌对面的位置挪到恹恹的谈嘉山身边,担心地问:“没胃口吗?”
谈嘉山反应有些迟钝,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他说话时也带着点鼻音:“头有点疼,我怕待会儿开车犯困,想先去卧室眯一会儿……你半小时后叫我起来吧。对了,餐厅和厨房的东西摆着就好,等我起来弄。你的手刚伤过,不能碰水,知道吗?”
何应悟急匆匆地将上下睫毛打架也不耽误唠叨的谈嘉山推进卧室里。
平时洁癖严重到住酒店都得用一次性床单隔开床品布料的谈嘉山,哪怕困成这样了还不忘记讲究,扯下盖在床铺上的防尘罩丢到地上才放心躺下来。
何应悟轻手轻脚地从衣柜的收纳箱里找出条毛毯,给人盖到肚脐以上的位置,这才蹑手蹑脚关上门。
谈父砸过来的杯子严格来说算是钝器,因此何应悟并没受什么皮外伤。
除了在弯曲手指时,淤青处会传来不明显刺痛以外并无其他大碍,碰水、活动自然也不成问题。
他顺手收拾好餐桌上的杯盘狼藉,端到厨房冲洗干净,拿厨房纸擦干水分后重新摆回橱柜,码放整齐。
距离半小时还差八分钟。
何应悟拖了条板凳,坐到“囍”字贴得太久、已经留下字形胶痕的老式挂钟前,抬起头盯着一左一右摇得规律的钟摆。
钟摆底下的墙壁上,还留着长短不一的已经被南方回南天糊晕开的几道水笔印子。
1998年,3岁,0.8m
2000年,5岁,1.24m;
2005年,10岁,1.5m;
再往上就没有了。
不然以如今谈嘉山的身高长势,非得把挂钟的位置腾出来不可。
挂钟下的墙壁上还扒着个陈旧的小手印,何应悟将手掌贴上去比划,只见那手印里最长的中指痕迹也长不过他的小指头的长度。
他想象着刚上小学、腿短手短的谈嘉山,像抓猫玩具一样垫着脚去够钟摆的幼稚动作,就有点儿想笑。
谈嘉山身上总带着一股沉稳可靠到莫名令所有人信服的气质,就算得知天马上要塌了,他似乎也能立马拿出ABC三套应急预案来应对危机。
唯独在血脉相连的亲人面前,他表现得既过激又脆弱。
坚持与自己共同前往谈家食府进行评审的谈嘉山,或许是怀着一丝与家人重逢后关系能有所缓解的期盼——不然谈嘉山不会在出行前焦虑地换了一套又一套的衣服,并且与何应悟对了好几遍《四方来食》提供的冠冕堂皇且来头极大的假身份细节。
或许正是因为有所期待,被亲生父亲联合继母一同对他施压时,谈嘉山才会条件反射性地竖起全身的刺,以维持仅剩的体面。
只是这刺是双向的。
习惯性防御的谈嘉山大概是不觉得自己可怜的,但何应悟总有些不忍心去看对方与家人针锋相对时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恍惚神情。
如果可以,何应悟不止想为对方挡下那个杯子。
分针转到6的位置,半小时终于到了。
何应悟轻轻推开门,在木质的门板上敲了敲。
可床上的人连动也不动,像是完全没听见。
走到床前时,何应悟这才察觉到谈嘉山此时的状态不对。
半小时前谈嘉山还只是有些困顿,如今他的鼻息却变得沉重而短促、病态的红色也从眼角位置夸张地向下弥漫到锁骨。
明明额头、颈侧的温度热得烫手,谈嘉山却还是把自己缩成一团,在薄薄的毛毯里打着寒颤。
何应悟实在是抱不动身形比自己大了一圈的谈嘉山,只好先去洗手间拧了条凉毛巾,把人从毯子里剥出来,擦拭对方的额头、颈部和腋下,以达到降温退热的目的。
但这么干耗着也不是办法,何应悟想起停车时瞄见的小区门口的诊所,急急忙忙从谈嘉山裤子口袋里摸出钥匙,准备下楼买点退烧药回来应急。
只是他才刚起身,手腕便被一只烫而虚弱的手掌环住了。
何应悟转过头,与因高热烧得眼白里全是血丝的谈嘉山对上视线。
“别走。”
“我去楼下买药。”
何应悟掰开谈嘉山执着的手指,在唇边亲了一口,许诺道:“等我回来。”
……
何应悟拎着印了药店logo的塑料袋,跑出了一脑门的汗。
回来时,正见着一人在门口来回踱步。
他满心都是谈嘉山,顾不上与不知道来了多久的谈乘潮掰扯,径直打开门,蹲到烧得耳朵都红了的谈嘉山身旁。
在福利院长大的何应悟格外擅长照顾病患——量体温、喂药、贴退烧贴,一套流程行云流水下来,原本煎熬得无意识辗转的谈嘉山终于安静下来,左右互博的眉头也松懈了些。
谈乘潮挤进门后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在客厅里坐立难安地盘了半天果篮,见何应悟忙碌了半天,终于舍得出来,他快速站起身,险些把椅子带倒。
他笨手笨脚地拉住椅子背,期期艾艾地问:“那个……哥他还好吗?”
“发烧39度呢!你说好不好?”何应悟不算客气地反问道。
何应悟鲜少发脾气,只是一想到谈嘉山的病因大概率来源于这家人的阴阳怪气,他便气不打一处来。
鬼知道谈乘潮是不是打着探病的幌子过来落井下石的?
他不着痕迹挡住往卧室那边走的谈乘潮,委婉拒绝道:“嘉山刚睡着,你最好先别进去。”
谈乘潮点点头,失落归失落,倒没有继续纠缠的意思。
只见他转过身,去厨房找了把小刀,一步步朝着何应悟走来。
这持刀悍匪想趁病弑兄!
何应悟如临大敌,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展翅摆出威慑的姿态,谈乘潮便把刀尖朝向了——果篮里的水果。
“……”
看着谈乘潮老老实实给脆柿、桃子削皮切块后泡盐水,又把剥好的石榴粒、柚子肉仔细挑出来往碗里装,好不容易从心惊胆战中恢复过来的何应悟默默踢了个垃圾桶,方便对方将手边的果皮残渣往里扫。
或许是知道自己在这里不受欢迎,谈乘潮并不像父母那样表现得咄咄逼人,这逆来顺受的委屈样子反而叫何应悟不好找由头将人扫地出门。
何应悟原本还觉得他们兄弟俩长得像,可他看得越久,越觉得这兄弟俩差异极大。
与从不屑与人虚与委蛇的精神内核坚定的兄长比起来,谈乘潮的长相与处事方式都要更圆滑、更软和些——至少谈嘉山绝不会在外人面前露出谈乘潮这种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可怜神色。
尽管在短短两次的见面中,谈乘潮表现得无辜且无奈,似乎还因为父母的原因对谈嘉山怀有歉意。
但对方作为既得利益者的私生子身份,本就是坐实谈父为夫不忠、为父无德的最有力的证据之一;这道客观存在且永远抹不平的深堑,横亘在谈嘉山与原生家庭不可调和的矛盾之上,立场天然对立。
陈伤累累如此,如果仅仅靠这谈乘潮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能轻轻揭过的话,那未免显得背井离乡四年之久的谈嘉山的苦痛过于可笑。
对情绪感知极为敏锐的何应悟当然看得见谈乘潮的矛盾和迷茫,但他不是圣人,更没兴趣像做事实采访抑或匿名评审一般去和对方分析孰是孰非。
就算没经历过对方所承受的酸辛,但光从只言片语中抓住的外表看似无懈可击的谈嘉山的脆弱,也足够叫何应悟无条件站在对方的立场上。
“哥他刚接手谈家食府的那会儿,对面刚开了一家竞品餐厅。”低着头给柚子肉摘干络的谈乘潮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手上的活也没停。
“那会儿比较年轻的几个炒锅师傅全被对方以高薪挖走了,消防和食品卫生安全这块更是每个月被举报一两次,走访整改可以说是家常便饭,营业额下降得厉害。”
“那时哥哥才刚毕业,压力大得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觉,碰上换季更是会频繁发烧……我找过来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他身体不舒服还硬撑着,但看到有你照顾他我也就放心了。”
“只是他生病时除了清粥、水果,其余稍微带点荤腥的都吃不下去。所以我把处理好的果切泡过了盐水,一时半会儿应该坏不了;如果哥要是饿了的话辛苦你带给他,可以吗?”
此刻的何应悟看不见自己的神态,如果有面镜子,他或许能从自己抿着嘴的凝肃表情中找到谈嘉山的影子。
为此,谈乘潮显然把自己对谈嘉山的敬重移情到了何应悟的身上——虽然他并不清楚这位年轻的男生与哥哥是什么关系,但他潜意识里相信对方的求情或许比自己的硬泡来得更有用。
“从爸手里接过谈家食府这几年来我做了很多努力,最近店里的几道餐品还上了《四方来食》的读者推荐榜单。虽然比不上哥哥接手时候那么繁荣——但只要我在一天,就会守好哥的心血、尽力经营好这个店,等他回来把谈家食府还给他。”
何应悟没有表态,尽心尽力地扮演着一位只听不说的旁观者。
说到这里,谈乘潮的语气里甚至带上了恳求的意味,大概是怕吵醒了在卧室里休息的谈嘉山,他的声音放得格外低:“你一定是我哥很好的朋友,对吗?”
“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请你给我一个他的手机号码吗?我一直把谈嘉山当作亲哥,这几年我想尽办法,也没能联系上他……”
何应悟及时打断了谈乘潮的恳求,说:“我有你的名片,你今天说的这些我也会如实代为转达,其他的等他醒来以后再说吧。”
先不论自己也没有谈嘉山的私人联络方式,就算是有,何应悟也不可能仅凭谈乘潮乍听之下诚挚的一面之词,贸然替当事人做出决定。
谈乘潮纠缠无果,只得从公文包里翻出了自己所有的名片郑重其事地托付给何应悟。
送走不请自来的客人,差不多也到了谈嘉山第二次服药的时间。
何应悟推开卧室门,将沏好的温水放在床头柜上,摸了摸谈嘉山温度稍降的额头。
他拨开对方被冷汗浸湿的额发,降低声音:“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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