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谈真是年轻有为。”坐在何应悟另一侧的那位约五十岁左右的员工放下手里的菊花甘草茶,朝身边的同事感慨道,“我们俩干了得有七八年才升的资深吧。”
中年男子身边年纪要小几岁的女人毫不留情地拆穿他:“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那会儿评了十二年才评上,至今还没人能破你的记录。”
男人尴尬地摸了摸没几根头发的头顶,朝何应悟耸耸肩膀。
何应悟捏了把冷汗,恭恭敬敬地朝两位元老级前辈点了点头——这两尊大神在前两周的评审大会上,可不是这么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
《四方来食》的创刊时间不到二十年,作为资深评审员的他们在评审大会阶段同谈嘉山一样,落座于主持席席位。
这两人给何应悟留下的印象极深。
他们专业程度高、发问角度犀利,说是将现场几十名评审员们折腾得生不如死也不算夸张。
“你是何应悟,小何对吗?我是资深评审员文慧心,你可以叫我文姨。”
文姨隔着一个座位看过来,她对待晚辈时显然和蔼了些,慈祥的模样莫名让何应悟想起了远在沂州的姥姥,她说:“小谈给我看过你的文章,写得很好。”
何应悟受宠若惊地道了谢,有点儿不太好意思地挠了下耳朵。
“说好了让人家小孩自己选的,小文你能不能有点公平竞争意识!”
男人忿忿不平地朝文姨哼哼了两声,受了一记眼刀后,又缩了缩脖子,侧过身挡住了文姨的视线,“叫我老蔡就好。这回的评审你表现得很不错,味觉这块的天赋比我们几个老家伙要强得多呢!”
何应悟赶紧摆手,直说自己还差得远。
文姨见老蔡总说不到重点上,挥手打断了这对快要结成忘年交的老小,直入主题:“小谈和你说过吧,他晋升后有一年考察期,需要在12个月内独立完成开荒三十个城市的考核,特意拜托了我们几个带你一段时间。”
“老蔡的组侧重开荒,每月开荒一到两个城市,你随时可以进组;我们组则专注于复审、终审,并针对在榜餐厅进行不定期考察,每月每人需要测评50家以上的餐厅,但需要等到十月份左右才能进组。”
老蔡跟着点点头,说:“到时你也可以在两个组先各待一段时间看看,觉得更适应哪边的风格再做决定。”
见何应悟不说话,老蔡乐呵呵地拍拍他的肩膀,劝慰道:“我和你文姨很久不带新人了,也是这两天才做好安排、腾出空来。我们还没来得及回复小谈呢,正好你晚上回去可以和他再商量商量。”
与谈嘉山有关的所有已知事宜迅速在何应悟脑袋里过了一遍。
他确信,无论是考察期独立成队的通知、还是单方面地把自己托付给其他组长的决定,谈嘉山都从未与自己沟通过。
这两道晴天霹雳,甚至是何应悟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拣出来的。
但正如何应悟心甘情愿地待在谈嘉山的影子里做一名不被亲属回避原则所察觉的秘密恋人一样,哪怕他此刻内心惶然无措,也只能扯着嘴角强颜欢笑,以免被眼前的两人发现异样、以至于给谈嘉山带来不好的影响。
“好的,谢谢文姨、谢谢蔡老师,我回去以后会认真考虑的。”
……
谈嘉山在会场里找了一圈也没看到何应悟,反倒让纷纷上前庆祝的同僚们逮了个正着,被连灌了好几杯白酒。
与组委会负责签退的工作人员确认何应悟已经离场后,谈嘉山匆匆打了辆车回酒店。
“小乖,你回来了吗?”
黑黢黢的房间里悄无声息,谈嘉山既没得到任何回应、也没等到平日里热情得像家养小狗一样迎上来的何应悟。
可从门口胡乱散落着何应悟的书包和休闲鞋来看,屋内显然有人。
拾掇好玄关里被扔得到处都是的东西,谈嘉山抽了张消毒湿巾,边擦手边往书桌的方向走。
“怎么不开灯也不说话。”
谈嘉山解开衬衫最顶端的扣子,随手将扯下来的领带挂在立式衣架上。
他走到沙发前,俯身凑到抱着胳膊蜷在沙发一侧的何应悟面前,保持与对方的视线齐平,“我还以为你不在家……何应悟?”
猛地看见对方颓丧的模样,谈嘉山的酒劲顿时被吓散了一半。
他连忙用手去摸何应悟的额头,有些焦急地问:“乖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何应悟摇摇头,上半身不自然地向后仰,像是有些抗拒谈嘉山的亲昵。
“我今天听文姨和蔡叔说了。”何应悟抬手遮住自己泛红的眼角,嗓音有点哑、鼻音也有点重,像是刚哭过,“恭喜你啊,谈老师。”
何应悟侧过脸,用袖子将溢出的水珠揩去,才转过头继续直视谈嘉山,问:“你是不是打算等到独立组队的前一天,再通知我打包滚蛋?”
“不是!”
谈嘉山飞快地反驳,语速比刚刚要快了不少:“而且我没打算瞒着你——文姨、老蔡他们俩是《四方来食》基本功最扎实的老牌资深评审员,也是我在综合考察过后,找到的最适合你的老师。”
打着“为了你好”的名义的部分说完以后,谈嘉山抿了抿嘴,毕竟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剩下的、何应悟最在意的后半部分有些苍白无力:“在宣布晋升名单之前,凡事尚未落地,想着我们俩不一定会异地,所以就没有提前和你说。我只是不想给你造成额外的心理负担,所以还没来得及和你沟通……”
“真的是没来得及吗?”
谈嘉山心头一跳,本能地伸手去捉何应悟的手腕。
皮肤相触的瞬间,何应悟像触电似的猛地甩开了对方的手掌。
“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你知道我从不会拒绝你的,但你还是一次也没和我提过。”
何应悟的音量比刚才发作时要小一些,但句句都劈得谈嘉山无法继续进行思考,“其实你从头到尾根本就觉得我的感受不重要,对吧?”
“……不是。”
还是否认,这一回谈嘉山的气焰却要消沉了许多。
何应悟不给谈嘉山辩白的机会,不惜捡着最难听的话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开心了你就把我养在身边当成个玩意,忙起来就把我随便丢给陌生人寄养。”
“谈嘉山,你真当我一点骨气也没有吗?”何应悟将不住往外冒的哽咽声囫囵吞进胃里,“我不是你养的一条狗!”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陷入沉寂。
两人的相处模式向来不健康——
谈嘉山控制欲过载,习惯在恋人相关的所有领域掌握话语权,不愿意看见有关何应悟的任何事情超出自己的计划;
何应悟则把自己对缺位父亲的索求混合着浓而炽热的臣服,投射到了对爱人的崇拜、迷恋当中。
前者被如此强烈的需求冲昏了头脑,逐渐模糊了对越界行为的边界认知;
后者则在溺爱的糖衣炮弹下一再退让、包容,连自我意识和发声权利也迷迷糊糊地让渡了出去。
直到有外人路过这座运营得自得其乐的“沙盘”,在空中轻轻投下一颗哑弹。
于是,在“你退我进”的默契之下,两人视而不见的矛盾被全数翻出来炸了个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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