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明趁着太太坐月子,自己全权揽下满月酒筹备工作。
到了那天,廖祈恩早早地出门,正打算开车前往酒店,结果刚拉开车门坐上车,对面忽然有人按了声喇叭,她透过玻璃往外看,瞧见许耀江下了车,站在一旁朝她招手。
她狐疑地下了车:“怎么了?”
“走吧,坐我车去。”
“啊?”
他跃进车里:“上来吧。”
廖祈恩耸肩,坐进去:“是要说什么吗?”
许耀江开车拐上主干道:“前天忘了说,以后上下班坐我车吧。上回门口那件事还没解决,你一个人进进出出不安全。”
廖祈恩受宠若惊:“没事的,我下回会注意的。”
“这不是靠注意有用的事。以后每天早上八点半,我准时等你。”
廖祈恩确实心有余悸,也就不再推辞:“那就麻烦你了。”
许耀江面无表情:“顺路而已。”
廖祈恩扭过头去看窗外,忽然无声笑起来:诚如薛家明所说,这个人虽然有点架子,但人还不坏。
两人到的时候,宴会厅已经坐得满满当当,程韵芝正站在一群阿姨中间谈笑风生,二人也就没有上前招呼,在同事桌找了席位坐下来,和几个先到的同事寒暄。
这一桌被排在主走道间,位置显眼,每个进门来的人都能看见。故此,黎序璋到的时候,第一眼就发现了廖祈恩,她也似是感知到目光,抬起头来的刹那,两个人的视线撞到一起。和她的慌乱不同,黎序璋冷静、笃定,目光充斥着一种侵略性,她在这目光的对阵中落了下风,节节败退,终至狼狈地收回视线。
黎序璋回身对几个下属笑道:“你们先过去,我有点私事。”他说到“私事”两个字的时候,长腿已堪堪迈到廖祈恩面前,“出来!”
她坐着没动,堆出僵硬的笑容打哈哈:“黎总也来啦。”
黎序璋居高临下:“是,来了。”但他显然并不打算聊这个毫无营养的话题,用眼神朝门外示意了一下,“出来。”
一桌人都饶有兴味地望向两人,而黎序璋仍然面无表情地望向廖祈恩。
她知道黎序璋少爷做惯了,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什么事都可能干出来,只好站起来:“去哪儿?”她没好意思回头看同事的反应,只祈求快点离开众人的视线。
酒店处处热闹,黎序璋带她往楼梯口走,躲开众人,最后两人面对面站在寂静无声的楼梯间里。
黎序璋抱胸看着她:“为什么搬走也不和我说一声?”
“那天我就说过了。”
“你是每次都要这样悄无声息地做决定吗?”
“我从来没有做过‘决定’,我只是走仅剩的路。”
黎序璋愣了一下,他竟然发现廖祈恩说得并没有错,像多年前知道她离开以后一样,多日前知道她搬走,他也是同样的心情—不想看到她死皮赖脸,又遗憾她没有死皮赖脸。而事实是,两次的情境,确实没有给廖祈恩其他的选择。
她不走,他怨怼;她走了,他懊恼。
眼下的黎序璋不想说话,他疑心自己一开口又会促狭且刻薄,否则难消心头气愤,但理智深知,恶行恶相并不是好选择。
于是两个人沉默地站在楼道里,倒是谁也没想走。日光从窗口打进来,微尘飘于光柱之中,有那么一刻,彼此都有点辨不清时间。许多年前,曾照在两人身上的,也是同样的光。
楼道里有一点称不上喧嚣的响声,脚步声重重叠叠,有高跟鞋清脆的落地声,两个人仍然没有动,直到声音越来越近,廖祈恩往角落挪了一点,黎序璋进了一步,也靠了边,仍然面对面立在她身前。
楼梯下上来四个人,其中有两个高大威武的壮汉,但引人注目的倒并不是身高取胜的两人,而是中间那个珠光宝气的女人。她肤色很白,白得在日光下近乎透明,加之瘦瘦小小的模样,宛如一件易碎的瓷器。
女人一路沉默,目中无人,经过二人身旁时亦视若无睹。但走到上一层楼梯时,她忽然带着点犹疑退了回来,站到黎序璋面前打量他一眼,脆声笑道:“黎总,长远不见,别来无恙啊!”
人尚未看清,黎序璋已习惯性地脸上带了笑,及至认出来人,他才真的惊讶了一下:“杜小姐?”
杜牧月朝他伸手:“我还当黎总贵人多忘事,早不记得我了呢。”她说这话时偏头,脸上带着娇俏的笑容,明明是这样的对话,说出来却带着点自信的娇憨,反而像质问对方的怠慢。比起从前穿着故作成熟的衣服处处逢迎,如今俏皮洋装加身的杜牧月自信高傲,看起来反而比五年前还年轻一些。
黎序璋与她握手,是惯常的商务语气:“杜小姐说笑了,这会儿可是‘天下谁人不识君’了。”多年前她主演的那部宫廷戏爆红,后来她一步步由新人挤进三线、二线,到如今,已经有文艺片获影展提名,眼见着要与圈中大咖一决高下,这可不是人人都有的机遇,更不是人人可有的成绩。
杜牧月笑起来:“黎总谬赞了,有空一起吃饭啊。”
“当然。”
杜牧月松开手,随意瞟了一眼角落的廖祈恩,笑得更好看了:“廖小姐记得一起来哦。”她居然还记得廖祈恩,但言语太温柔了,显然连一丝和对方比较的兴趣都没有。
廖祈恩挤出笑道:“好。”
胖胖的小助理在身后催她:“姐姐,我们快走吧,要来不及了。”
杜牧月转身,做了个风情万种的道别手势,迤逦地上了楼。
黎序璋没有目送她,目光仍然落回廖祈恩身上,这才发现了廖祈恩的寒酸。自打重逢以来,他在意的更多的一直是她的人、她的动作,或者说表情,他试图从她的神情中辨析出她细微的情绪差别,却忘了冷静、客观地看一看完整的廖祈恩。
眼前廖祈恩穿着吊带裙和薄纱外套,普通的材质,普通的打扮,和马路上的姑娘没有太大的差别,若非脸长得好看一些,真的要泯然众人。
一瞬间,黎序璋忽然被强烈的伤感所覆盖。多年前的廖祈恩比眼下的她年轻这一点自然不必去说,要紧的是,她那时还带一些中产人家长大的气息,还穿着漂亮昂贵的衣裙,还打扮得很精细,还有不服输的倔强与傲气,像一棵即使在狂风中颤抖也要拼死挺立的树。而眼下的廖祈恩,穿得再普通不过,妆容也太素了,他去鹿鸣路等她,她就放弃抵抗逃走;他责怪,她就承受,不作辩解,不求原谅。她变成一个麻木的人,像一棵草,虽然顽强,但终究是草。
五年的时光里,廖祈恩和杜牧月,像是被掉转了身份。
黎序璋喉咙口一阵干涩,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风雨夜,廖祈恩抱腿在树下号啕大哭的样子,是那个时候吧……就是那个时候起,她放弃抵抗,选择逃避,选择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吧?可是这世上有几人是真心愿意当一个普通人呢?谁不想被爱、被珍视、被理解?谁不想活得特别一点,活成一个鲜明的、独特的、充满生机的人呢?
他曾有机会保住那个笑容灿烂的廖祈恩,是他自己放弃了那个机会,将她再次推进深渊。不就是为了生存,在家人与爱人之中选了前者吗?黎序璋告诉自己:不是大事,不是大事,最终我也会成为她的家人,不是吗?
他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笑起来:“廖祈恩,我们重来吧。”
面前的人似乎不敢相信:“啊?”
“重来吧。我想再爱你一次,你呢?”
“我……”
不等她犹疑,黎序璋张开双臂抱住她,手劲是虚的,在她耳畔轻声说:“如果你不愿意,现在可以马上走。我数到三,一……二……”他数得很慢,确信时间丰沛到足够给对方思考的余地。
“三”字尚未出口,黎序璋的腰猛然被搂住,他浑身一颤,手上的力道加重,狠狠把那个人抱进怀里。不,抱是不够的,要拧,像压榨掉彼此间所有空气一般将廖祈恩拧进、压进自己的胸膛,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太久了太久了,多年的情绪被压缩进这一刻,心脏是丰盈的、充沛的、酸涩的,它全力地跃动着,仿佛随时会蹦出一样。不过一瞬,所有的感觉都回来了。
廖祈恩收紧了双臂,脸紧紧地贴在黎序璋胸口,眼泪像冲破阀门的潮水一般止不住地往下淌。这些年来的委屈、心酸、自责、痛苦都在这一刻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太多自责悔恨的时光,太多痛哭流涕的夜晚,都被黎序璋一个拥抱消解。她泪流得难以抵挡,终至在黎序璋怀里哽咽起来。
黎序璋握住她的双臂,将她的脸扶正了面对自己。眼前的姑娘梨花带雨,脸上的妆早就花了。黎序璋用拇指轻轻抚去她脸上的潮湿,用和小孩说话的语气哄她:“不哭不哭,我们祈恩不哭,啊。”
他不说还好,一说廖祈恩又眼泪汪汪。
黎序璋被她的样子逗笑:“你看你,像个小朋友。”
廖祈恩还是想哭,但到底忍住了,往前撞了一下,一头扑进他怀里,仍然搂着他,轻轻地抽噎。
黎序璋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像纸船漂在波光粼粼的湖面,在潋滟的光亮中,四下悠悠地荡啊荡啊。他抬起抚着廖祈恩发丝的手,用指节轻轻掩了一下眼角。
日头移了位置,窗口的阳光已然不见踪影,两个抱在一起的人平静下来。
廖祈恩低着头,还有点羞赧,小声问:“我的妆是不是花了?”
“嗯。”
“我要补一补才能进去,你去帮我拿包好不好?”
黎序璋不动:“你眼睛都肿了,补也没用。”
“那怎么办?”
黎序璋扯了扯自己的衬衣:“你怎么不想想我怎么办?”他衣服上潮湿一片,都是廖祈恩的涕泪,还印着黄黄红红的粉底和唇膏印。
廖祈恩自己先笑了:“你脱了再进去。”
黎序璋甚是无奈:“就这么着急看我脱?”
廖祈恩忍笑偏过头。
黎序璋说:“也不是不行……”
她跳上前捂住他的嘴。
黎序璋搂着她,在她额头上轻轻啄了一下:“我们回去。”
“可是……”
“我打电话让助理送车钥匙过来,我们马上走。”
“但是……”
“你再‘但是’试试,信不信我……嗯?”
“但是但是但是!”
黎序璋:……
那边许耀江回到桌边。
摄像小陆问:“没看到廖小姐吗?”
许耀江摇摇头。
小陆有点忧心:“等下别出什么事啊。”
许耀江嗤笑了一声:“能有什么事?我们吃吧,别管她了。”
这天晚上,廖祈恩回到住所,刚一把拉上门,往里还没走几步就有人敲门。
她如惊弓之鸟,吓得心都要扑出来,所幸外面的人开了口:“廖小姐。”
她过去开门,许耀江站在门外,半倚在墙上,食指上晃悠悠地挂着她那只浅白的小提包。
她接过来,笑道:“谢谢。”
许耀江靠在墙上没动:“今天没事吧?”
她忙不迭地说:“没事没事。”
许耀江用一种审视的眼光打量她,然后问:“前男友?”语气说是问,倒不如说是下了结论。
廖祈恩想含糊而过,但笑意难以掩藏。
许耀江说:“是了。”转身便走。
廖祈恩正要掩门,他忽然又回过身来:“明天还是八点半,别忘了。”
黎序璋把果盘搁在廖祈恩面前的茶几上,和她凑在一起看综艺节目,她一边吃一边哈哈大笑。
黎序璋高兴了,他发现自己就喜欢看她小孩子一般的神情,没有防备没有抵触,笑起来的时候甚至眼角都有一丝细纹,但这细纹让他心安,提醒他即便时隔经年,这个人终于还是回到了自己身边。
他把廖祈恩的发丝别到耳后,趁着广告时间柔声问她:“你什么时候搬回来?”
廖祈恩瞪着一双大眼睛:“不搬回来。”
“为什么?”
“不想像以前一样什么都靠你。”
“可是我愿意让你靠。”
“那你还记得你不愿意的时候吗?你生杀予夺,我随时山穷水尽。”
黎序璋无可奈何地笑:“我从来没有不愿意。即便……”他说得有点艰难,“即使是那时候,我也没有想要收回什么。”
廖祈恩坐直了:“序璋,这一次,你让我堂堂正正做人。我过去寄太多希望在别人身上,父亲倒了,我无法维持从前的生活便放弃梦想;困难来了,我无路可退便放弃人格;你不爱我,我几乎放弃人生……”
“我没有不爱你。”
“我知道。但你爱我是不够的,我得爱我自己。”她认真地看着他,眼里像有小星星在闪。
黎序璋动容,连心脏都酸胀,他抚上她发丝,由衷笑道:“我们祈恩是个大人了。”
廖祈恩“哼”了一声:“你一直当我是小朋友吗?”
“不然呢?”
廖祈恩叉了一块水果堵他的嘴,他大笑着躲开:“所以现在不靠我,是完全靠程韵芝了吗?”
廖祈恩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被他带进了沟里:“你不要想挑拨离间!”
黎序璋止了笑,叉子上的苹果已被廖祈恩咬了一口,他凑上前吃了余下的半块,说:“不如再去跳舞吧。”
廖祈恩抬着头看他,连咀嚼都忘了。
“再去跳舞吧,把丢了的捡回来。活着总要有点梦想,不是吗?”
廖祈恩嗫嚅着说:“可是我连基本功都快丢了。”
黎序璋看出她动心了:“我替你找老师,重新开始补。”
廖祈恩有点犹疑:“我还没想好……”
“给你时间,想好了随时告诉我。”黎序璋上前一步朝她伸手。
廖祈恩一脸疑惑地去握,不料被黎序璋一把拉起,结结实实地磕在他肩上:“干什么啦。”
“带你去买衣服。我女朋友必须美美的!”
“你说我现在不美?!”
“胡搅蛮缠。”
“那我到底美不美?”
黎序璋生气了:“不要质疑我的审美和眼光!”
杭嘉琛一听黎序璋重新陷入恋爱的泥沼,就打电话问他:“怎么样,快活吗?”
“尚可尚可。”
“那你可谦虚了—你嫂子问了,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吃个饭,她还挺好奇你这个前女友兼现女友的。”
纪星竹扑上去捂住他嘴:“别出卖我!说了让你别出卖我!就说是你要见!”
杭嘉琛掰开她的手,偏过头去:“我见她干什么,我又不是不认识。”继而压低嗓音,凑到太太耳边,“我眼里看不见其他人。”
黎序璋笑不可仰:“你们够了啊!”
杭嘉琛恢复了正色:“说真的,哪天见一见吧,毕竟也好几年没见了。要不要叫上执衡和如萱?”
黎序璋重复了一遍:“执衡和如萱啊,见不见呢?”这话是说给廖祈恩听的,她得在一旁连连摆手,黎序璋替她回,“他们俩就下次吧。你们俩倒随时都行,怎么样,今晚有没有时间?”
那头像是一阵推搡,杭嘉琛忙不迭地说:“有有有!”
他们约的是家清静的私房菜馆,在赛飞路,民国时期留下的老街栽满法桐,在这快节奏的烦嚣城中显出一种格外的温情浪漫。
廖祈恩坐着黎序璋的车去,这里停车不易,两人好不容易在街头寻到一个车位,泊好了一路步行过去。
天空微暗,黎序璋在夜色里扣住她掌心,彼此并肩走,十指交错。
节气已经过到霜降,黎序璋问她:“冷吗?”
廖祈恩停下来:“不冷。”
“那我们快走吧。”
廖祈恩却不动,手上加了点力道拉他:“你还记得这里吗?”
黎序璋失笑:“我该不该记得?”
“你应该不会忘吧。”
他啼笑皆非:“当然不会。”他指着身前那棵树,“你在这里给了我一瓶冰镇苏打水。”他忽然好奇,“那次真的是偶遇吗?”
廖祈恩白了他一眼,用闽南腔回道:“啊不然咧?”
黎序璋喜欢她俏皮的样子,爱人放松天真,是对自己的最大的褒奖。他不由得笑道:“那我可是有些失望,我以为你一早就爱上我了。”
廖祈恩眼睛眯成新月,黎序璋以为她要斥他“想得美”,她却忽然说:“是啊!一早爱你。”
黎序璋由衷笑出来,四肢百骸都像有暖流涌进,忍不住在人来人往的街上轻轻拥住她。
可惜,高兴不过两秒。
廖祈恩趴在他肩头问:“那你呢,你什么时候开始爱我的?”
黎序璋被问倒了,细细在心中思索一遍,却寻不到来源,爱像没有迹象,他顺着时间线一点点追根溯源,最清晰的是那个重现廖祈恩在海边跳舞的梦。但他知道,那不是开端,而已然是质变。他爱廖祈恩,或者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早。
廖祈恩自他怀中抬起头:“到底什么时候?”
黎序璋据实以告:“想不起,也许太早了。”
廖祈恩也不在乎,她对黎序璋何时开始爱自己毫无刨根问底的心情—一个人如此待你,还需要言语确认他是否爱你、几时爱你吗?你只要知道他爱你就够了。
所以她仰着头厚颜无耻地笑说:“我知道,一定是对我一见钟情!”
黎序璋相当配合:“很有可能!应该就是!对!一见钟情,就是一见钟情!”
“那么裴芷兰还给你的戒指你有留着吗?”冷不防怀中人一把利剑刺来。
黎序璋啼笑皆非:“要听真话吗?”
“当然。”
“留着,在我书柜最上面那层的盒子里。”
“可以交给我保管吗?”
黎序璋想了一下:“如果是保管的话,可以。”
廖祈恩哈哈大笑:“我才不要!你留着睹物思人吧!”
妥善留存旧物足见有情有义,据实以告放在哪里足见坦诚,如此真挚,谁还需要占有那冰冷的金属—但她的笑忽然僵住,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一个潮湿的春日,她坐在沙发上,黎序璋面对着她,彼此膝盖相抵,她问他:“我做了件错事,你会原谅我吗?”
那个时候黎序璋沉思过后,慎重地说“会”。现在想来,他那时便已有预感,连台阶都给了她,何等的信任与包容,结果换来什么呢?无怪彼时他那样愤怒、失望。
廖祈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一阵颤抖,黎序璋以为她冷,捂着她的双手搓了搓:“快走吧,路上风太大了。”
屏风后面,正坐着一对姿容出众的男女,女人笑嘻嘻地用手指比爱心给对面人看:“哎呀,是这样,这样做!你看我……”
“好的,你的表白我接收到了。”
女人气哼哼地瞪着他。
黎序璋站在屏风入口处,笑道:“我应不应该进去?”
用手指比心的女人迅速把手收回来,杭嘉琛满脸是笑:“太应该了,你不知道我等你等得多心焦。”
“嫂子,你看,他这是怪我迟到呢。”
纪星竹笑眯眯的:“你们之间的事我不管啊。”她拉了拉椅子,招呼廖祈恩,“廖小姐快来坐。”
廖祈恩因为智能手环的事,见了当年黎序璋的合伙人,心中总有几分愧疚,免不得略显拘束,所幸纪星竹热情,她也放松不少,一边含笑点头应下,一边带着揶揄问杭嘉琛:“杭总,我是不是得叫‘嫂子’?”
不料被杭嘉琛含笑反将一军:“当然可以,跟着序璋叫嘛—廖小姐好久不见,越来越伶牙俐齿了。”
纪星竹递菜单给身侧的人:“廖小姐喜欢吃什么?”说着偏头看廖祈恩,不由得赞叹,“廖小姐真是好看,不比女明星差。”
廖祈恩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哪里……”
对方一本正经:“真的,我不喜欢瞎说的。我以前做娱乐节目的时候见过很多明星,张曼玉、刘嘉玲,刘德华、金城武,尤其吴彦祖!那个时候……”
杭嘉琛在对面咳嗽了一声。
纪星竹置若罔闻:“尤其是吴彦祖,我的至爱,非常非常帅!”
杭嘉琛偏过头去,不屑地抽了一下嘴角。
稍后上了菜,众人边吃边聊,无非说一些日常趣味小事。廖祈恩话不多,倒是纪星竹妙语连珠,除了呛杭嘉琛多一点,对别人都可谓春风拂面,倒水递纸,细致体贴—并非虚伪讨好,而是由衷温柔。
黎序璋忍不住说:“难怪嘉琛当年死活要追你。”
纪星竹正要喝茶,闻言靠在唇边的水杯都顿住了,盯着杭嘉琛一脸不可思议:“你追过我?”
杭嘉琛面无表情:“是啊。”
纪星竹差点跳起来:“几时?你对我那么差!实习的时候骂我,去休斯敦只知道花我钱,害我和姜豪杰吵架也不解释,还……还有……”
“我是故意的。”
纪星竹:……
“我知道你当时看不出来。”
纪星竹:……
“但我没想到你现在都没反应过来。”
纪星竹:……
黎序璋笑不可仰,连连称妙。廖祈恩不知前因后果,这会儿难免有点茫然,随手去滑放在桌上的手机。朋友圈里,曹庆雯发了条新状态:宝宝居然翻出我和他爸的结婚照,说“爸爸胖了”,辅以一张她和其夫的婚纱照。
廖祈恩随手点开看,她孩子说得没错,曹庆雯的丈夫那时候还是个身材匀称的年轻人,和那天见到的大腹便便样判若两人。
一旁的纪星竹无意中瞄到,不由得“哟”了一声:“谁的婚纱照?”
“朋友。”
“还以为序璋那么着急。”
廖祈恩把手机往中间推了推,笑道:“我和她上回见的时候,还都是学生呢,一眨眼,孩子都不小了。”
纪星竹看着那照片,忽然“咦”了一声:“这男的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廖祈恩随口问:“哪里?”
纪星竹翻自己手机,找到一条七年前的微博:“喏!是不是这个?”
廖祈恩凑过去看,那是一张合影,长相相似的一男一女站在南江大学门口,都穿着朴素,黑而痩,脸上有拘谨的笑容。文案是这样写的:送完弟弟上大学,我也要圆读书梦。
若拿那天廖祈恩所见的人和照片上的对比,那实难将两个胖瘦黑白都迥异的形象对上号,但那张婚纱照上,此人尚未发胖,还留着点年轻时的痕迹,两个形象倒是轻易就重合了。但廖祈恩始终不太敢认,犹疑着问纪星竹:“真的会是同一个人吗?”
“你同学老公是叫邵凯杰吗?”
廖祈恩摇摇头:“我不知道。”
纪星竹陷入回忆中:“那是我去教育台之后做的第一个采访,所以印象特别深刻。邵凯杰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跟别的女人跑了,是他妈一个人养大他和他姐的。他读高中拿不出钱,他姐本来考上大学了,为了让他读书,自己就出来打工,一直到他大四,他姐通过成人高考考进了南江大学。”纪星竹叹了口气,“他姐也真是可怜,为了弟弟差点牺牲一辈子。不过如果你照片上那个真是邵凯杰的话,倒多少也让人安慰一些,至少从照片上能看得出他过得还不错。”
廖祈恩点头,讷讷地说:“是啊,现在他开上宝马了。”——而且肚子大了,顶也秃了。
后来又坐着聊了不少,廖祈恩尽力想集中精神,却始终心不在焉。
及至开了车回去,黎序璋忍不住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序璋。”廖祈恩斟酌了很久,终于说,“有件事我以前没有和你说过。”她开始意识到信任须由坦诚开始。
“你讲。”
他们从梧桐掩映的街道上一路开过,光影从树梢间射下来,去了又散,散了又去,交叠往复。廖祈恩声音很轻:“我父亲叫廖志跃,可能你不知道,但廖记点心铺你应该听说过。”
黎序璋僵了一下,点了点头。
“廖记是我爷爷做出来的产业,我父亲接手后更是蒸蒸日上,直到五年前的春天,发生了那件食品安全大案。当时食药监局查出来是原材料在储藏期间遭污染,我爷爷是铺子的法人代表,出事后还没等法庭宣判,就气郁而亡。我父亲抛售股票、抵押房产,也没有能挽救廖记。铺子宣告破产后,追债人上门,他根本赔不起,只能离开南江。”
黎序璋没有说话,趁着等绿灯的当口抚了抚廖祈恩的手背,眼睛仍然盯在不停跳动的红绿灯上。
廖祈恩靠在椅背上,眼神定定的,继续讲:“你记得吗,有一回你送我回巷子,绕了一圈开走那次,你在高架上问我到底什么事,其实那是跟我父亲追债的人。我那个时候很怕谈起家里的事情,一来父亲去向要保密;二来,自己也并不容易接受,提起便觉得痛苦。我说这个不是要你原谅,但是当时,谭奕枫开出的价码确实诱人,太能解我燃眉之急—不说这个了,后来,我去了佳木斯,几年里我一直以为我父亲是个奸商,觉得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大打折扣,直到不久前我才知道,他根本对原料污染的事一无所知。”
黎序璋忽然转过头去看她。
廖祈恩没有留意到这个眼神,自顾自地说:“前阵子我遇到了铺子里曹叔的女儿,她穿金戴银,和原来完全不一样了。我以为是她丈夫阔绰,谁知道—你听纪小姐说了吗,她丈夫邵凯杰家境贫寒到要靠姐姐养。”她猛地扭头去看黎序璋,似问似答,“你说曹家怎么就忽然发财了呢?!怎么暴富的到底?!铺子的材料可一直是曹叔管的!”
黎序璋专心致志地开车:“你是说和曹家脱不了干系?”
“我也不想这么想,但曹家实在令人怀疑。”
“祈恩,这话出去不要讲,指控是要凭证据的。”
廖祈恩愣了一下,想生气,但知道黎序璋说得再对不过。一来若真的与曹家无关,自己则凭空抹黑了人家;二来若无证据便是自己诽谤,即使真的有证据,也不能太早打草惊蛇。她只好换了话题:“要不你帮我一起查查?”
“怎么查?”
“就……就好好查查啊。我要是知道还找你干吗?”
黎序璋啼笑皆非:“查案我也不擅长啊!要不这样,你有了具体的步骤,安排给我,我保证第一时间完成,好不好?”
廖祈恩本想发作,但黎序璋态度如此端正,她只好压住一点小脾气:“行吧行吧。”说完又觉得不解气,狠狠瞪他一眼。
评论区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