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四点,廖祈恩给许耀江发了条短信:今天不用等我,我先走。
对方回了个问号。
廖祈恩:打算去逛街。
许耀江:我送你。
廖祈恩:真不用。
许耀江:说定了。
廖祈恩背着包出去,刚走到电梯口,后面有人赶上来。
廖祈恩回头一看,甘拜下风:“我去办点私事,你不用送我。”
许耀江上下打量眼前人,觉得她不像说假话:“那好,你找人过来接你,我就放你走。”
廖祈恩:……
“上次满月酒那个男的,你喊他过来吧。他过来我就走。”
“没必要吧。”
“你忘了上回的事了?再遇上你一个人能解决吗?”
廖祈恩叹了口气,拉开副驾驶座门,给许耀江看手机上的定位图:“去这里。”
“源泰生物?去那里干什么。”
廖祈恩作势要推门。
许耀江叹着气,将车驶出停车场。
两人赶到源泰生物的时候正临近下班。这是一座九十年代的老楼,不太高,地下停车场很小,余下的泊车点便是门口一排空地。廖祈恩坐在车里往大楼出口看,下班时分,陆陆续续地出来一群又一群的人,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人群里。
她把包里那副硕大的墨镜架到鼻梁上,几乎盖住了半张脸。许耀江好奇又失笑:“出来做间谍?”
廖祈恩“嗯”了一声,视线没有离开那个身影。她看到那个熟悉的人笑嘻嘻地和身边人告别,随即坐进一辆奥迪A8,于是拍了拍许耀江的手臂:“等下跟上那辆车牌号为2754的车。”
许耀江大感意外:“真做间谍?”话虽如此,车子倒跟得毫不含糊。
拐了四五条街,奥迪A8开进一个高档小区,蓝牙门禁收放自如,可见是固定居所无误。
许耀江问她:“要进去吗?”
她摇摇头,抱胸出了一会儿神,然后说:“走吧,我请你吃晚饭。”
“再好不过。”
两人去吃本帮菜,出乎廖祈恩的预料,许耀江这会儿反倒不问缘由了,后来是她憋不住:“你不问我为什么要跟踪人家吗?”
“你想说自然会说的。”
廖祈恩:……
廖祈恩本想开口的,这会儿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一时便闭了嘴。
服务生上了盘醉鸡,许耀江把盘子往廖祈恩面前推一点:“因为你父亲铺子的事吧。”
“你怎么知道?”
“你上回不是说为了这事才回来的吗?”
是了,廖祈恩想起自己同他提过此事,这会儿忽然放松了一点:“刚才那位,是我父亲得力助手的女儿。”
“你怀疑她父亲?”
“她这几年发迹了,我有些好奇。当然,也许是她先生创业致了富,或者是中了彩票也未可知。”
“你想要搞清楚?说真话,也许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不想是假话。”
“那好。快点吃完回去睡觉,明天六点,过来等,不消一周就能摸清她的行迹背景、往来人等。”
与许耀江在门口分手,廖祈恩进了家门,刚才在外头不觉得,这会儿屋里黑而安静,让她彻底意识到今天行为的疯狂,心不由怦怦直跳,但想起有人陪着自己,又猛然觉得安心不少。
她进浴室洗澡,出来发现手机上有两个未接电话,回拨过去,黎序璋在那头笑得温柔:“开门。”
“啊?”
门被人轻叩了两声:“快点,我有点冷。”门外的声音和听筒里的重合到一起。
廖祈恩去开门,既好气又好笑:“早点和我说呀,我就会等到你再去洗澡了。”
黎序璋进屋来,连呼好冷:“我也得洗个澡。”
廖祈恩这才发现他居然还提着行李袋,满脸问号:“你别是打算住在这里吧?”
黎序璋四下打量了一下:“这里我不住,我要住在……”他点了点廖祈恩心口,“这里。”
廖祈恩啼笑皆非:“你这些土味情话都是哪里学的?”
“不用学,爱你使我变成诗人。”
廖祈恩大笑着把他推进浴室:“快洗个热水澡吧,大诗人!”
两个人相拥而眠,月色温柔,星月风云都值得被感谢。
天光大亮,廖祈恩跳起来一看:已经八点。昨天和许耀江说好六点去蹲点曹庆雯,全被她抛到脑后了。
“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啊!”她急急洗漱,“序璋,你自己找点什么吃吧,我得去上班。”
黎序璋挤进逼仄的洗手间抱住她的腰,将下巴压在她肩上,一点新冒出来的硬硬的胡楂扎在她脸上。
廖祈恩拍拍他脑袋:“乖,自己去觅食,别打扰我养家糊口。”
黎序璋蹭她的脸:“不是去当廖总吗,怎么还掐着点去上班?”
“敬业。”
“不准去!”
“黎序璋你拖我后腿!”
黎序璋大笑:“当然。不光拖你后腿,还要将你拖到千里之外。”
事实上并没有千里,黎序璋拽着她翘班,开了三个多小时车走高速去了邻省。
车沿着山道一路往上,廖祈恩好奇:“要去干什么,野营?”
“差不多。”车在一块指示牌边缓下来,黎序璋开进去,廖祈恩这才发现是个山庄模样的野奢酒店。
服务生上来提行李,她没好意思出声,任由黎序璋办了入住,早就等在一旁的观光车靠过来,两人被带着穿梭在盎然的绿意中。驶了十来分钟,车停在一个山顶别墅前。
服务生将二人引进门,稍后默默退出。廖祈恩兴奋得在床上打了个滚,迫不及待地跑去阳台,这个角度目之所及竹海成片,群山连绵,更远的地方云雾缭绕,颇有些“云深不知处”之感。
她在阳台嗅了一会儿清冷的山间空气,跑回来看正在整理衣物的黎序璋:“怎么忽然想到要出来玩?”她欢快得像只小雀。
黎序璋回过头来牵她手:“喜欢吗?”
她笑得眼角细纹都出来了:“嗯!”
黎序璋拉她在自己腿上坐下:“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
“啊?”廖祈恩脸骤然红了。
黎序璋忍住笑:“我是说,第一次约会。在一家喝鱼汤的店,就是六年前的今天。”
廖祈恩去揉他发丝,像对待个孩子,笑嘻嘻地道:“那么久的事你怎么还记得?我都要忘了。”
“我想……”黎序璋把她的头发夹到耳后,摩挲着鬓边那一片格外细嫩柔软的肌肤,语气软得像山里的雾,“我们错过的时间太多了,总要多补一些纪念日给你,不然你该怨我这个男友做得没有诚意了。”
“你这样一说,我怀疑毫无诚意的是我这个做女友的。”她有点沮丧,“我什么惊喜都没有给你。”
“不会。你刚才的笑,已经是我最大的惊喜。”
两个人在山里消磨时间,去竹林散步,牵着手拾级而上,冬日清冷,连鸟鸣都没有,只有泉水潺潺。廖祈恩踩着落叶:“序璋,我现在有点遗憾自己太年轻了。”
“嗯?”
“我恨不能这是条无尽的路,而我们俩一夜白头,眨眼终生。”
黎序璋笑倒:“你看,因为太爱我,你也变成了诗人。”
稍后去温泉泡澡,青山倒映,云雾缭绕,连天光亦被揉进水中。林风寒冷,黎序璋起了身,在池边招呼廖祈恩:“走吧,别着凉了。”
她上岸来,黎序璋用浴巾裹住她,忽然说:“现在呢,现在会不会庆幸自己还是年轻的?”
“嗯?”
他凑到她耳边:“冬夜也值千金的。”
廖祈恩:……
山中不知时日过,雾连日更重,像在云端或仙境,及至周日回到城中,真实感才复苏。
廖祈恩神清气爽地去上班。
公司气氛尚算轻松,同事见了她都招呼:“廖总最近去哪儿了?”
“度假。”
“看来一定非常愉快。”
廖祈恩挑眉而笑。
但迎面遇到许耀江的时候,他脸色正常得简直令人不自在:“廖小姐,如果下次临时有安排,记得发短信取消约定。”未等她回答,他已返回办公室。但到了晚间下班,一切又如常。
许耀江仍然在车里等她。很奇怪,明明一同工作,他却不与她一起下楼,非要等在车里。见她上了车,他开门见山:“今天先回去吧,你好好休息。明日七点半,去她家小区门口。”
廖祈恩点点头,正要问怎么换了时间,许耀江已经自行解释:“你不在的这几天,她行踪非常固定,都是公司与家两点一线,基本八点从家中出发,晚上五点从公司下班。周末出门去了趟商场,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可疑之处。”
廖祈恩在惊讶之中有些动容:“你这几天一直在跟她?”
“我说过会帮你,我不喜欢说出口的事做不到。”
廖祈恩被他指桑骂槐地抢白,只好闭了嘴。
许耀江扭头看了她一眼:“对了,那个女人去的商场是黎之百货,就是上回那个男人的产业吧?”
廖祈恩有点尴尬:“算是吧……”
“‘算’?”
“股份制公司,黎家占得比较多而已。”
“看来廖小姐还挺清楚的。”他说这话语气平和,倒不像讽刺。
廖祈恩说:“这是公开资料,网上可以查到。”
“哦——”许耀江拉长尾音,点了点头,“那么……”他说,“黎序璋‘算’不‘算’是你男朋友?”
“不‘算是’,他就是。”
空气忽然凝固了一下,廖祈恩装作什么也没有感觉到,笑起来:“改天让他请你们吃饭。”
许耀江不置可否,车停到寓所楼下,两个人默不作声地上了楼。
隔天廖祈恩学了乖,调了闹钟,五点半就起来了。洗漱完毕,她把冰箱里的速冻烧麦蒸熟,又把吐司片烤了,还煎了两个蛋,准备妥当后给许耀江发短信:“我准备了早饭,赏脸过来一起吃?”
许耀江没有回复,但五分钟后过来敲了门。他穿着运动服,还戴着护腕,额头上还沁出些微汗珠,可见是刚运动回来。
廖祈恩给他倒牛奶:“你居然起这么早?”
“彼此彼此,你也有进步。”他夹起荷包蛋翻了翻,“但煎蛋水平有待改善。”
廖祈恩猛然想起从前在鹿鸣路的时候,黎序璋给她煎蛋的情形,他的手艺好到令人称道。奇怪,多年前细微的琐事现今仍然在脑中一清二楚,想起眼下可与黎序璋重温过去,她忍不住脸上带了笑。
许耀江抬起头来:“笑什么?”
“笑你不懂赏识我。”
两人去曹庆雯小区门口搞追踪活动,廖祈恩换了“间谍”的打扮,不再是墨镜造型,而是戴着口罩、围着围巾,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
曹庆雯还是毫无破绽,兢兢业业地去公司上班。廖祈恩觉得在她身上恐怕一时是找不到突破点了,不如改天研究一下她丈夫的行踪。只可惜上回婚礼的时候她没有记住车牌号,这会儿要想发现邵凯杰的车,晚上恐怕得跟着曹庆雯进小区,在曹庆雯的车位附近搜索邵凯杰那辆宝马。她当然是不能去跟的,万一被发现可了不得。不如和许耀江说一说?但她又觉得不好开口,他已经牺牲了这样多时间陪她,她还要得寸进尺的话,样子就更难看了。
廖祈恩还在脑海中天人交战,却不知时机已渐渐地来了。
这天两个人照旧提前下班,去源泰门口等曹庆雯的车。跟了三个路口,两人发现她换了路线。
曹庆雯在一家面包房门口停下来,许耀江把车靠在路边,透过店铺的落地窗,可以看见曹庆雯先空手在店里转了圈,然后立在柜台边和收银员说话,最后令两人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她走进了后厨。
车里两人对视了一眼,都屏住呼吸。
电话忽然响起来,廖祈恩厌恶地去摸手机,发现是黎序璋才退了嫌弃,自己干的事带点隐秘性质,就不由得连声音都压低了:“怎么了?”
黎序璋站在办公室玻璃窗前往下望,都半城灯火了:“你还没到?”说好去楼下的餐厅吃饭的。
“我有点事呢。”
“我过去接你?”
“别别别。”她半掩着话筒,“我在外面呢,要不你自己吃吧。”
“那不行。”黎序璋打算闹脾气,“你不能说话不算话,不能欺骗我。”
廖祈恩“扑哧”一声笑出来:“行吧, 那你好生等着吧,估计还得有一会儿呢。”说话间瞄到曹庆雯从后厨踱步而出,一个戴着厨师帽的人一路陪她走到门口。
许耀江重新将车打了火跟上,再走,又回到往日的路线上。怕对方察觉,两人没有再跟,沿原路开回那间面包房。
廖祈恩进去拿了盘子选货,许耀江摆了谱,背着手站在柜台前嚷嚷:“别老吃这些垃圾食品,你以为面包店都是什么好东西?前两天网上新闻看了没?网红西点店后厨脏得像垃圾堆,说不定卫生合格证都没有的。你要吃面包,自己买点面粉揉不比店里的好得多……”
店员听不下去,笑着解释:“先生,我们这里卫生都是绝对过关的。你看……”她指着卫生许可证,“我们证件齐全,后厨这边走,有玻璃通道开放参观的。”
许耀江凑上前看挂在角落里的资质文件,营业执照上明明白白写着“曹向军”三个字。他随口问:“你们老板姓曹啊?”
“对。我们面包食堂口碑很好的哦,先生完全可以放心质量。”
许耀江狐疑地看着他们,廖祈恩选了几个面包后往收银台走:“我在国定路的面包食堂办了会员卡,这边可以通用吗?”
“可以的哦。”
“是的,全市通用的,小姐。”
“你们有几家连锁店啊?”
“目前是三家,这边一家,国定路一家,还有少年宫路一家,另外一家很快会在鹿鸣路开张,您可以关注我们的公众号哦。”
廖祈恩摸了一下口袋,“呀”了一声:“会员卡没带,算了,付现金吧。”
两个人买完东西,坐进车里,许耀江问她:“去哪儿?”
她这才想起黎序璋还等着她呢:“黎之百货。”又说,“正好,上回说让他请你吃饭,择日不如撞日,今晚一起吃?”
许耀江干笑了一声:“算了吧,不打扰你们约会。”
廖祈恩没有再说什么,心思转到手里的糕点上,掰了一小块蝴蝶酥尝,当下便沉默了。
许耀江注意到她的神色:“有什么不对?”
她摇摇头:“不是不对,是太对了,廖记的招牌就是蝴蝶酥,这味道,几乎以假乱真。”
“什么叫‘几乎’?”
“就是差别小到普通顾客尝不出的地步,但我……”她耸肩笑了一下,“我是糕点铺长大的嘛。做糕点,比例配方当然是重要的,但其实和所有行业一样,都存在不能说的秘密,这秘密就是天分与手感。”她捏着手里的蝴蝶酥,“现代人太相信准确的计量了,但即使是普普通通的面包,要做出一流的口感,也始终需要手艺人有一颗不断雕琢的工匠之心。”
许耀江忍不住回头看她,十字路口各色的灯光混杂在一起,廖祈恩明昧不清的脸上是少见的厚重之色,他心里一动:“你见解如此深刻的时候还真是少见。”
“如果你从小看到大,你会深刻过我三五倍。”
许耀江笑起来:“店是曹庆雯父亲开的无疑了,你有什么看法?”
廖祈恩颓然地靠在椅子上:“我不想有看法。”
“那好,就让令尊做一个人人嫌弃,一辈子回不到南江的奸商吧。”
“喂喂!”她坐直了,“你一定要这样激将我吗?”
许耀江不置可否,把车停在百货大楼门前:“廖小姐,恕不相送,请吧。”
言语这样文言又官方,廖祈恩跃下车,朝他吐舌做鬼脸。许耀江将车开出五百米,握着方向盘,“扑哧”一声笑出来。
廖祈恩去美食区“视察”食物,在黎序璋一贯中意的粤菜馆翻了牌子,点完菜发短信给男友:“快下来!虾饺只剩三个了。”
“是。即刻冲刺……去见你。”
廖祈恩笑倒。多有趣,最早见黎序璋,他居高临下,冷得像块冰,如今冰化了,比自己还柔情似水。噫……怪肉麻的。
但这人看起来倒是与肉麻联系不到一起去,黎序璋远远走过来,西装笔挺,臂上搭着格子围巾,真肃肃如松下风,简直“哎呀呀,不敢猥亵,不敢猥亵”。
黎序璋走过来,含笑往空空如也的桌上扫一眼:“虾饺呢,都吃了?”
“嗯。”
黎序璋捏她的脸:“竟敢骗我!”
廖祈恩哈哈大笑道:“饿了吧?”
黎序璋可怜兮兮,指着手表:“当然啦,也不看看几点了。”
“哦,小可怜。”廖祈恩给他倒水,“快喝点水充充饥。”
黎序璋“哼”了一声:“你去哪里了?”竟然撒起娇来。
说到这个,廖祈恩心情有些低落:“去查曹庆雯。”
“谁?”
“我父亲助手的女儿。今天发现她家开了连锁面包店。”
黎序璋脸色凝重起来:“然后呢?”
“曹伯呢,跟了我父亲很多年,本来家里还过得去,后来曹婶得了尿毒症,每周去透析,曹家情况就越来越糟。我父亲平素有什么吃的常常会叫他带回去,工资光我知道的,就涨过两次,但毕竟都是杯水车薪,那时候曹庆雯还在读书,他家开支着实不小。”
“所以呢?”
“很明显啊,以曹家的家底,别说三四家连锁店,连一家的房租都不可能付得起。曹庆雯的丈夫又是贫寒人家出生,不可能资助他们。”她叹了口气,“我有理由相信,我家铺子的事,和曹家脱不了干系。”
虾饺上来,黎序璋夹了一个进她碗里:“趁热吃。”不再多话。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电梯里,黎序璋把格子围巾绕在她脖子上:“早点回去洗澡睡觉,别又熬夜看剧,搞成熊猫眼。”
“好的,老黎。你啰唆得像我爸。”
黎序璋狠狠剜了廖祈恩一眼。
他送她回寓所,乘电梯上楼,电梯门甫一开,便见许耀江站在屋口与两个壮汉对峙。敌我双方都不动,狠狠地瞪着对方。
廖祈恩心中拉响一级警报,腿再也不肯往前迈,求救般地望着黎序璋。
那边的三个也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归来的廖祈恩正是壮汉的目标。大概是上回没有占上风,一个身子瘦弱些的讨债男被换成了肌肉男,但与廖祈恩一同回来的黎序璋打破了平衡。
讨债人总是做过资料收集的,黎序璋的身份他们当然清楚,他们迟迟没有找黎序璋的缘故,一来是正面去挑衅不妥;二来,他们摸不清黎序璋的路数。黎父是以狠出名的,黎序璋若也是这种作风,钱怕是一毛都拿不回来。当然不是说他们老大招架不住黎序璋啊,不是的啊,但总要给黎家一个面子嘛,犯不着为了区区几十万伤了和气。廖祈恩就不一样了,不必管她钱从哪里来,只要来了就行。她不让黎序璋知道当然最好,退一万步讲,即便他知道了他们也能推说不清楚利害关系,事情总有转圜余地的。
可是眼下,黎序璋就在眼前,硬讨,伤了和气;不讨,下次恐怕再讨就难了。
许耀江此刻也是进退两难,进,轮不上自己;退,形势一时还不该退。
人人心中都在衡量,对峙更像是在比毅力与耐心。
黎序璋率先开了口:“在干什么呢?”语气听不出情绪,像真的只是抛出了一个疑问。
讨债的琢磨片刻后说话了:“黎总,您来了再好不过,有件事正要和您商量。”
黎序璋笑起来,公式化地和善,夹着一点隐藏的不怒自威,指了指手表:“晚上八点半,可不是商量事情的时候。”
两个讨债人对视一眼,正要再说,黎序璋倒又笑了:“如果我女朋友不再被打扰,公事倒可以请你们老板在上班时间来找我。”他敛了笑容,死死地看着那两人。
那两人又对视一眼:“既然黎总说了,那么往后廖小姐请便吧。”说完他们坐电梯走了。
廖祈恩拍着胸口大舒一口气,惊惧微退,她朝许耀江露出僵硬但真挚的笑:“我都不知道应该道谢还是道歉,真的让你费心了。”
许耀江听出她语气中一点隐约的生疏,这种生疏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他颔首:“小事。”言罢就要推门进屋。
黎序璋忽然出了声:“谢谢您对祈恩的照顾,如果她有不妥的地方,还望您包涵。”
许耀江没有回头:“确实包涵了不少。”说完,他推门而入。
廖祈恩闻言在一旁吐了下舌头。换作平时,黎序璋顶喜欢她这些小动作,但眼下,他瞄了她一眼:“多大人了,做什么鬼脸?”
廖祈恩被他一点引而不发的脾气弄得云里雾里,忍不住又做了个更大幅度的鬼脸。
黎序璋对着她本就难发脾气,这下好了,她一做鬼脸,他便要缴械投降,又气又笑道:“好丑。快进去吧。”
尽管债主嘴上保证不再上门来,许耀江还是雷打不动在八点半等在车里。廖祈恩虽然有点不太好意思,但调查曹家的事还是要继续,许耀江帮着一起,确实省心不少,对方也从来不问为什么黎序璋不出面,毫无好奇心到令人感动。
至于黎序璋不出面的原因……廖祈恩倒不觉得需要用“原因”两个字来解释,不过是黎序璋没有时间。年底要到了,商场又要迎来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了。
廖祈恩带着许耀江去曹父原来的居所看过,和她最早租的巷子差不多,只不过房子略大,地段略差。上了楼去看,那里已经住着一对年轻的外地夫妇,曹家早就搬走了。这也算是意料之中的,谁发了财还住在那种地方。
她只好又和许耀江去跟曹庆雯。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个周五的晚上,曹庆雯开车驶进了某个中端小区。门口安保不严,许耀江跟了进去。曹庆雯在一栋楼前停住,一只手提着东西,一只手握电话,急匆匆地往楼梯口走:“宝宝听话,妈妈在楼下了,就上去。”
不能再进一步,二人的跟踪行为结束在此。
许耀江载着她一路返回:“听说邵凯杰家境贫寒,那么这里很可能就是你那位曹伯伯的住所了。”
廖祈恩点了点头:“明天周六,我自己过来蹲点吧。他应该会下楼。”
“如果真的是他,你打算怎么办?”
廖祈恩疲惫地抹了一下脸:“能怎么办,继续调查呗。”
许耀江看着她:“我是说,如果罪魁祸首真的是他……你怎么办?”
廖祈恩偏头,一下一下磕在车窗上:“我……我不知道……你别问我。”
许耀江无声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冬雨湿寒,眼下是一日冷过一日了。
隔天六点,许耀江被闹钟吵醒,一摸手机,看到廖祈恩留的短信:“我已出门,难得周六,你睡个好觉。”后面辅以一个笑脸表情。许耀江已经坐了起来,这会儿又狠狠倒在了床上。
年轻人嘛,懒觉是幸福生活标配,许耀江确已多日未能享受了,今日重获一个懒散的清晨,深觉愉快。思及此,他忽地笑了一声:廖祈恩倒比他想象中的要细腻一些。
而那头,廖祈恩把车停在车位上,牢牢地盯着楼道口。现在是早上六点半,曹向军如果去晨练,应该快出门了,或者不久就会回来,再不然也会出去买菜,她不相信会等不到。
果然,九点出头,一个尚算熟悉的面容出现在视线里。说“面容”而不讲“身影”,是因为曹向军胖了很多,大腹便便,早不是廖祈恩印象中那个干瘦的中年男人了,若非脸上还有几分从前的模样,她真的怕是认不出来。
廖祈恩看着他,比怀疑来得更快的倒是好奇,好奇曹婶的病到底有没有好。那个矮小的女人令她记挂。
曹向军哼着歌上楼,廖祈恩看他一副居家模样,料想这日他怕是不大可能出门了,于是悄无声息地开车驶出了小区。
如今其他的问题都已得到了解答:曹氏发家了,但并不是靠别人,曹向军开了四家连锁面包店。可是他是怎么开出了面包店呢?这一切都指向同一个问题—曹氏究竟是如何发家的?
这一点若是靠她自己一日日靠着跟踪来搜寻答案,真相怕是遥遥无期了。她想起黎序璋说:“你分配任务给我,我保证第一时间完成。”
于是廖祈恩即刻致电黎序璋:“今天一起吃午饭吧!”
黎序璋合上手里的杂志,从沙发上起身,笑道:“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女朋友在周末上午的九点半给我打电话?怎么,想和我吃饭想到懒觉都不睡了?”
“邀你吃鸿门宴。”
黎序璋压低嗓音:“想吃人还是怎么着?”
廖祈恩心里着急,没空和他打情骂俏:“你来我家吧,我昨天买了点火锅食材还没吃掉,正好你过来解决,对了,快点啊!”
黎序璋只好奉命行事,他到的时候,廖祈恩正在洗菜,他便擦桌布筷,及至坐下吃饭,他说出了疑惑:“今天不太高兴?”
“是。”
“罪魁祸首不是我吧?”
廖祈恩不打算玩笑以对:“序璋,你可是说过,曹家的事我若安排给你,你必会竭力。”
黎序璋放下筷子:“你查到了什么?”
“曹向军发了财,面包店五年开出四家来。”她直言以对,“我认为廖记的事可能与他相关,否则我没有理由解释他如何一下子飞黄腾达。”
“也许他失业后筹措资金,盘下小面包店,自令尊处习得一等手艺,逐渐开拓出新局面呢?”
廖祈恩愣了一下,猛然发现:“你说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但是他当时可是一点钱都拿不出来的。”
“眼下的社会,借钱的渠道那么多,人山穷水尽了反而敢豁出去,弄点钱不是难事。比如抵押贷款,比如高利贷……”他夹一个牛肉丸子给廖祈恩,“不要无故陷进对别人的怀疑里,那样于己于人都没有好处。”
廖祈恩几乎要被他说服,但最后一句引起了她的反对:“这不是无故,这是合理怀疑。何况放任真相被掩盖,才是对我没有好处。”
“祈恩,我只希望你过得开心一些,不要带着从前那些不快的印记生活。往前看,生活中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不是吗?重新去跳舞,我们俩继续相爱,将来还会抚养小朋友……”
廖祈恩一扔筷子,脸垮下来:“序璋,我有点生气。我是想要请求你帮忙,你不答应就算了,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旁观者的身份故作理智地反对我?我的父亲此时此刻还在佳木斯守着一个九十年代的玻璃柜卖面包,可能一生一世都回不了故乡,你和我说‘不要带着从前那些不快的印记’,和我说‘开心一些’?黎序璋,你有没有站到我的立场上想过?”
黎序璋叹了口气:“祈恩,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令尊外面欠的债,前日我已经全数还清,他随时可以回来。我真心希望你放下,大家都回到原本的轨道,忘掉当年的事,开始新生活,多好。”
廖祈恩气得发抖,试图克制:“序璋,比起还清欠债,我更想要的是我父亲沉冤得雪。他没有做那些不对的事,不应该一生一世被整个南江的人指指点点,人活着是要有尊严的。对了的人应该被褒奖、错了的人应该被惩罚,而不是干干净净的人去背一辈子黑锅!”她说着,眼眶开始蓄水,“序璋,请你不要再对我说什么‘忘记’,我因为那件事,人生变成什么样子,你不是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吗?”
黎序璋揉着眉心:“是,可能我是有些从我自己的角度出发了。但是祈恩,你能不能不要把我当成一个反派来看待,哪怕是一点,意识到我在很努力地想要去解决这些问题?”
他不说还好,一说更是火上浇油。
“解决,怎么解决?”她冷笑一声,“高尚地替我还钱吗?黎序璋,我最怕的就是受你钱的好处。我宁愿住在这里也不去你的公寓是为什么?我宁愿去做根本不擅长的工作也不重操旧业是为什么?因为我不想贪你黎序璋哪怕一点好处!当年你说过什么自己忘了吗?你可是说我接近你是为了利益呢,哈哈……黎序璋,你去把那些还掉的钱要回来!让他们找我,找我来要!我这辈子哪怕当牛做马,该还的钱我也会一分不少地还的!”
黎序璋放弃辩论,站起来拿起挂在架子上的大衣,回首冷冷地看她一眼:“这个话题我们暂时还是不要谈了,你冷静一下吧。”言罢,他推门而去。
这时候,男人是真的有点生气了:就事论事不好吗?非要扯出陈年旧事来讲。枉自己这些日子以来花尽心思弥补从前的裂缝,还以为彼此都愿意从头来过。可是你看,你做得再多再好,再真心不过,对方也始终不肯忘记那句你在愤怒之下故意说的恶毒狠话。没有用的,破镜补得再好,也终究不能掩盖它曾破裂的痕迹。幽暗的树下,他伏在方向盘上,心像被什么尖牙利齿的小动物啃噬,不得不深呼吸着平息情绪。
漫长的调整后,黎序璋开始原谅廖祈恩暴躁下的口不择言—诚如她所言,他曾亲眼看着她因为突遭变故而彻底改变人生的轨迹,否则她应当仍是一个不知人间疾苦、活得像小公主一样的女孩。这样的廖祈恩,不被爱人理解的痛苦他应当理解,更应理解她冲动之下翻出的旧账—就如同他当年于愤怒之时说出的狠话一样,不是冷静客观时的心里话。一个人爱不爱你,你的心中自当有数,而不是以冲动时一次的言语衡量。
黎序璋平静下来,回到自己的寓所。
但廖祈恩不能平静。她气,疯狂地生气!全世界的人都可以不理解她,唯独黎序璋不行!他怎么会以为自己只想要摆脱欠债?真相在他的眼里就那样无谓可笑,廖家的清白就那样无足轻重?而她就只是一个做什么都为了钱的人?当年他这样想也就算了,可是如今,她尽力不去依靠他,尽力什么都自己来,为什么他依旧觉得还钱就是在替她解决问题呢?想到这一点,她的头更大了—自己居然说要他把还掉的钱要回来,让那些放高利贷的来找自己?她狠狠拍了一下脑袋:说什么大话啊?!恐怕自己还没还够钱就已经被他们打死了。自己敢这么横地说狠话,还不就是仗着知道黎序璋不会那样做嘛。
噫!她更生气了!除了生黎序璋的气,还生起自己的气来:号称什么都不靠黎序璋,呸,还不是靠别人还钱!气死了,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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