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睡得不安稳,模模糊糊的,我总是梦见白长轩。
这个毛病,是自我早年离开绝仙阁后,就落下的。本来就浅短的睡眠里,要么就梦见白长轩在浇那一院子的铁色异花,要么就梦见白长轩在给我雕一座他的金子雕像……
虽然,我也认真考虑过用金子去雕一尊白长轩,奈何世间工匠手拙,根本雕不出他绝代风华的万一。于是,我也只好作罢。
后半夜风大,我从梦里醒过来,睡不着,便随意从柜子里摸出一件斗篷披在身上。借着如水月色,我把斗篷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这蹩脚的针线活,定是出自那老狐狸之手。
自从养了我以后,他就坚持亲手给我缝衣裳,虽然缝得奇丑无比,并且几十年如一日的丑,他也未曾放弃。
思及我都已离开了十五年,他还在给我做斗篷,我忽地心头一热,感动得简直想落泪。愣怔半晌,叹了一口气,我推门走出房间。
这会儿,正入寅时。月头偏西,银辉倾洒,照在逍遥居里。当中的房间里漆黑一片,想那人此时当是睡得香甜。我走进院中,看了会儿齐膝的铁树,探手抚了一抚。冰凉的触感,与其他花草都不同。
我实在想不明白,老狐狸对花草的喜爱,怎会这般异于常人。而且,我翻过一些书,书中对这种花也没有丝毫记载。真是花如其人,看不透,猜不着,永远只有个花骨朵儿,不会开出来让你看个明白。
我懒得寻思,径自寻了正对他房门的空地杵着,眼睛一合,站了大半夜。
至天边泛开鱼肚白,我心中有了主意,用灵力将斗篷一送,扔回自己房里,捏诀腾上了云头。
清晨的海棠晓月,一树桃花绽着粉白的烟浪,衬着红霞,妖艳得撩人。海水拍打岸边礁石,如同一曲醒神的清乐。我还以为,只要来到这里,就能看见碍眼的美好画面。
我那两个师哥,不是在煮酒下棋,就该在弹琴吟诗。
结果,我刚落地,就看见老八黑着一张脸,一手拿钉锤,一手拿木板,活生生要出去抢劫的架势。
我吓了一跳,努力绷着表情负手道:“八哥,你这是……”
“哼!”老八狠狠朝一边啐了一口,继而昂首挺胸,完全不理我,从我身旁踱过去了。我丈二和尚还摸不着头脑,烨世离又从桃花树后转出来,打了个酒嗝,笑得前仰后合。
我蹙眉睇他,道:“大清早就喝成这样,不怕早死吗?”
老四还是笑,笑得越发猖狂,将我的肩一揽,附在我耳边笑声连连道:“小师妹啊,你可知昨儿个你八哥气成什么样了吗?”
……
不就捏碎一张椅子,崩坏一块地面,至于吗?!我又没拆房顶!
我沉默以对。
老四手上灵光一动,幻化出来一块木板。上面写着几个简单易懂的文字,好在我这个白丁还能识得:月掌与狗,不得入内。
……
与我同辈分的几人,在派中都属掌字辈,楚凤是凤掌,烨世离是离掌,我是月掌,都是给小辈分的门人们叫的。当初就为了定这个辈分的名号,老五还和白长轩吵过一架,没吵赢,于是拐了七哥,云游四海去了。
因为老五姓沈,名之熊……
我拿过木板手上用力,捏出了一条不粗不细的裂缝,眼神带煞。老四哈哈大笑起来,道:“没用,昨天一晚上,他都去写这个了。连琴都没弹给我听。”
我险些气出血来,道:“他怎么不写阁主与狗,不得入内?”
“哈哈哈,他胆子小嘛。”
“摆明欺负我?”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八哥是个管家狂,没药吃啊。”
“……”我懒得和楚凤计较,爱咋咋地。反正只要他不去黄泉月挖我的老本,我什么都不在乎。鼻息里哼出一声,我扔了木板,转向正题:“我要去寻鬼医,他人在哪里?”
“嗯?”老四晃了晃酒壶,敛着眉眼看我,“昨日岚羽下手,难道将你伤得……”
“不是我。”我打断他。
“不是你?”老四疑惑了片刻,随即又释然,“能让我家小师妹亲自出马的,恐怕这东荒上没有第二人。”
我不语。
“大师兄怎会……”说了一半,老四却不打算说下去了。因为他大概明白,知道得太多,是会被灭口的……抬眼往东方日出处瞅了瞅,老四再品一口酒,懒懒道:“鬼医住在西海以西的障目山里,没人引路你只怕去不了。”
我想了想,准备去揪老四的后脖颈。
他往后退开半步,道:“你就是逮了我带路,也是无用的。”
“怎么说?”
“那个老头子,脾气怪得很。只往外散三面医令,除非有这医令,他才会医治。否则,他的原则就是,活人不医。”
还有这事?比我这杀手都来得高端?要是人都死了,还要他这大夫干什么?!我沉默了半刻,沉着道:“既然如此……”
老四竖起耳朵。
我抽出亮晃晃的刀,道:“那就打到他医为止!”
老四一抖,竖起大拇指,道:“果然是绝仙阁出流氓。”
“……”
大半日后,我和老四就落脚在了千里之外的障目山巅。此山上绿荫层叠,毒蛇毒虫众多,终年罩着不散的迷雾,再配以诡异的八卦阵,无人带路确实不好进入。哪怕是我这等修为,恐怕都免不了被困上几日。想来,这次诓我回绝仙阁,我的师兄弟们还是将功课做得很足。竟真的找过鬼医。
我凉悠悠地望着老四抽眼角。
老四也回视着我抽眼角。
大家互抽了半天,他讪讪道:“你也别看我。当初那事我也是不赞成的,奈何大师兄阁主之威不敢逆,我也只好被迫参与了计划。”
“哦?”我脚下迈着的步子不停,伸手拨开面前的藤草,淡然道:“我记忆中的四哥,可是威武不能屈,淫荡不能改的呀。”
“噗!”他喷了一口酒,笑得很苦涩,“我的好小师妹,在你心中,四哥我到底是有多淫荡?”弹了个暴栗在我脑门上,我眼色一凛,骇得他行快了好几步,见我没有动杀机,他方才慢下来,咧嘴道:“那是贫贱不能移!”
……不都差不多吗?
反正我不学无术,也不是一两天。听不懂我说的话,是他脑子不行。我翻着白眼表示了一番鄙视,再往前走了半里路。面前的白雾消散,隐隐约约现出了一座草庐。我脚下加快。突然,从一旁的草丛后,钻出来一个和我齐腰高的小童,高耸的发髻立在脑袋中间,大声对我俩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来障目山做什么?”
我默了默,不便开口,于是用目光给老四示意,我说话贵,还是你来吧。
这遭换老四鄙视我了。
“小儿,你家鬼医可在?”老四道。
小童挑高眉头,问:“你们找先生?”
“不找你先生,这障目山莫非还能找着别人?”
受了嘲讽,小儿表示很不开心,鬼模鬼样地哼唧两声:“你预约了吗?你有先生的医令吗?有就医,没有就走,先生不接活口。”
“……”我一时把活口听成了牲口,顿时怒起黑羽,“欠管教是不是?”
小儿被我一吼,气势立刻蔫了五分。老四将我往身后一揽,一白一黑地唱开了戏:“劳烦小童你通传一声,就说绝仙阁求医,无医令。”
“那,那先生断不可能医你们的!”
我耐心耗尽,拂开烨世离的手,脚下一蹬,迅速绕过小儿往草庐奔去。
身后那孩子惊怒交加地大喊:“你到底是谁?胆敢打扰我家先生炼药!”
我本着给老狐狸惹点麻烦的心思,坦然报上名号:“绝仙阁,白里月。”
就在说这话的一瞬间,我“砰”的一声,闷头撞在了草屋外布下的结界上,一时眼冒金星,倒退数步。
不远处。
老四:“噗……哈哈哈哈哈。”
小儿:“你……哈哈哈哈哈。”
……
没见过世面!偶尔不察敌情,这有什么好笑的。只是……我摸了摸鼻子下浅淡的血迹……真是痛啊,脸痛,手也痛,都怪岚羽那个骚货!我又在心里问候了一遍她全家。
定下心神,两指捏诀,我一鼓作气地划开结界,强行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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