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各怀心思地沉默着，周围的宫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率先开口的是祁厉。

    “那药，并非你想象中那样歹毒。”祁厉顿了顿，才继续说，“也不是你想象中的用处。”

    他知道闵怀瑾不信，但是他也不屑多说。

    这样解释一句，已经是他对闵怀瑾的施舍。

    闵怀瑾不理会他的解释，冷冷问：

    “那臣请问陛下，荣光是否失去了记忆？”

    “是。”

    “荣光是否被圈禁在了宫中？”

    “是。”

    “这一切是否是陛下所为？”

    “是。”面对闵怀瑾连珠炮似的提问，祁厉终于是不耐道，“是又如何？”

    他就是颦眉，也是极美的，在昏暗的光线下，如一个游荡的艳鬼。

    脾气确实一等一的差劲，不可理喻，是非不分。

    闵怀瑾不可置信地看着祁厉：“就这样，陛下还觉得是为荣光好吗？”

    “那怀卿说朕该怎么办？荣光她已经没有家人了。”祁厉显出几分疲惫，“朕不将她留在宫中照顾她，有谁还会照顾她？”

    闵怀瑾尖锐道：“也不问问郡主愿不愿意被陛下照顾，陛下便自作主张照顾了她的后半生，这样是否是一种独断专行。”

    “你这是质问朕？你哪来的胆子敢质问朕！”祁厉反问道，“朕做了什么，想了什么，不需向你解释，这也不是你教唆她去死的理由。”

    对于闵怀瑾来说，这完全是欲加之罪。

    这一指控，让闵怀瑾的脑中一片空白。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臣并未教唆……”

    “可事实呢？事实如此。”祁厉步步紧逼，“事实就是，荣光因为你的出现，想寻死了。你觉得你没做错什么，可你前两天还刚刚寻死觅活过，你让朕怎么相信你无辜？”

    闵怀瑾不知道这两件事是如何联系到一起的。

    他本就受过伤的背部传来阵阵疼痛，不知是流了汗还是流了血，夜风吹过一片冰凉。

    再凉也凉不过他此刻的心。

    “这不是一回事——”

    “这就是一回事。”祁厉不容他辩白，“朕说了，事实如此。”

    他们互相提防，彼此都不接受对方的解释。

    “既然陛下心中已有论断。”闵怀瑾放弃了争执，“臣无话可说。”

    见他决绝，祁厉冷笑出声。

    “朕知道怀卿口才了得，也不想再和怀卿较量嘴上功夫。凡事朕只看结果。”祁厉只当他是无可辩驳，“你答应朕教育好荣光，这算是教育好了么？”

    闵怀瑾垂下眼：“……没有。”

    “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祁厉盖棺定论道，“怀卿，朕给过你机会，是你用行动告诉朕，没必要给你机会了。”

    闵怀瑾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帝王带着一众宫人越过他，毫无留恋地走入楼中。

    唯有月光，怜惜地停栖在他肩头。

    —

    一炷香后，帝王探望完荣光郡主，从奔月楼中走出。

    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盖，黑云压城，连月亮也看不到了。

    再次经过门口时，他视闵怀瑾如无物，没有停留半分。

    “陛下。”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闵怀瑾依旧跌坐在地上，低着头，仿佛不是那个开口说话的人。

    祁厉转过身看着他，目光中没有半分怜惜。

    “你还有什么事？”他对闵怀瑾的不耐烦，也是真的不耐烦。

    闵怀瑾不死心地问：“陛下对郡主，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么？”

    祁厉眼神中蔓延出杀意：“朕为何要愧疚？”

    闵怀瑾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没有半分要顾忌祁厉的自觉。

    “陛下扪心自问，让郡主忘掉一切、永远留在过去，真的只是为了郡主好么？”闵怀瑾冷漠道，“或者，只是自私地想留下一个，和陛下一样，停留在过去，怀念闵怀清的人。”

    是啊，留下董佩兰，就是留下两个人共同的先生。

    董佩兰如果离开宫中，便再也不会有人，和他一同怀念被葬在梅林中的那个人了。

    这一句话说完，所有人都恨不得当成割掉自己的耳朵。

    就连钱汇都看不下去了，好言相劝道：

    “闵大人，您，您还是少说两句吧！”

    若是平日，祁厉肯定会说——“可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怀念闵怀清了”。

    此刻，祁厉却沉沉盯着闵怀瑾：“让他说！”

    说？还有什么好说的。

    闵怀瑾趔趄起身，扶着一旁的柱子，咳嗽着吐出半口血。

    哪怕是这样，他依旧咬紧牙关，抬头和祁厉对视。

    他闭着眼仰头，咽下不断喷涌而出的鲜血，痛苦地吐字：

    “你那些卑鄙、阴暗、见不得人的心思，若闵怀清知晓，定然会后悔教了你这个学生。”

    闵怀瑾也不知道，祁厉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若是独独折腾闵怀瑾，那是他本来就该受的。

    可是，为何还要祸及董佩兰呢？

    那个从小便心性单纯的孩子，何其无辜！

    猛然被戳中心中最阴暗的情绪，祁厉看着他，许久没接话。

    帝王沉了脸色，那一瞬，风云变幻，雷声大作。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在瞬间照亮了祁厉阴翳的脸色。

    他当然知道闵怀清永远不会爱他。

    那位瑶池不二、紫府无双的梅山先生啊，衣不染尘，目下也无尘。

    他天生就能包容一切，但绝对包容不了一位暴君。

    包容不了又如何呢？反正闵怀清已经死了。

    他祁厉就是卑劣，暴戾，惹人嫌恶，朽木不可雕也。

    哪怕是这样，他依旧是闵怀清的学生。

    “后悔？后悔有用吗？他就算再后悔，朕也是他名正言顺的学生。”最终，祁厉只是很平淡地开口，“他闵怀清要是有种，就从坟里爬出来，和朕断绝师生关系——他有这样的本事么？”

    又是一声炸雷响起，却迟迟没有落雨。

    今日仿佛真是个起尸还魂的好天气。

    “你说啊，”祁厉癫狂地笑了两声，肆意地看向闵怀瑾，“他有这样的本事么！”

    阴云密布，风雷大作，祁厉大步上前。

    抓着闵怀瑾的领子，单手就把闵怀瑾从地上拎了起来。

    在他掌中，闵怀瑾像是一片薄薄的纸人，只需要一点火星，便会灰飞烟灭。

    “怎么不说话了？说起来，你还没去祭奠过闵怀清吧？”与其说是在征求意见，不如说他是单纯在发泄压抑已久的不爽，“朕今日带你去见见他可好？刚好也让他见见他多管闲事的兄长。说不定他见了你，还能给你托个梦，和你一起说说朕的坏话呢。”

    祁厉也不管闵怀瑾怎么想，说完，便直接把人拖上了轿。

    哪怕闵怀瑾还攥着自己的衣领，在疾言厉色地说：“陛下，刻舟求剑，不过剑与人两失尔！”

    刻什么舟求什么剑又失什么人！

    祁厉被吵得头疼。

    “嘶，麻烦……”

    活人就是麻烦，尤其是他们闵家两兄弟，叨叨完这个，又要叨叨那个。

    人果然还是死了好，死了就不会如此聒噪。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闵怀清果然都是最好的。

    就连死，都死得那么白璧无瑕，十全十美，天衣无缝！

    多么难得。

    说起来，祁厉同那闵怀清的坟冢，也有好久不见了。

    祁厉十分怀念地想着，一边压制着挣扎的闵怀瑾，一边心情颇好地期待这一次的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