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手下亲耳听见，一字不差。”陆放肯定道。

    宴山青不置可否，在又一次在奏折上用朱笔批阅后，才意味不明地哂笑：“他怕是早盼着出宫了。”

    “这皇宫里天天有人拿着他的命，哪里比得过宫外府邸里的软玉温香。”

    陆放觉得这话多少有点莫名其妙，有点拈酸吃醋，有点阴阳怪气。

    史官瞳孔颤抖，拿笔的手一顿，他没打算写，但崔易的眼神已经幽怨地扫了过来。

    史官立马合上，秉笔直书是他们的天职，起居注除了记录者和后世之人，谁都不能看，天子也不行。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史官表情微妙。

    临近晌午，膳房前脚刚送完午膳，苏宸翊后脚就携着羽书，在一众宫人八卦的目光中站到了昆吾宫前等待通报。

    很快，宫人领着他进殿。

    宴山青还未开始用膳，他看着苏宸翊，冷冰冰道：“挺准时的。”蹭饭挺准时的。

    苏宸翊低头，犹犹豫豫地拎出食盒：“臣做了红汤烩鱼，想邀陛下一同享用。”

    宴山青一愣，脸上的表情有些挂不住。“你终于要下毒了?”

    “臣若真这样做，肯定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够了，这个世上是没有地狱的。”宴山青面无表情，“还不过来坐下。”

    苏宸翊抿唇别开眼睛，看起来极为挣扎，很快他悻悻将食盒交给宫人：“谢陛下美意，臣，臣还是回去吃吧。”

    苏宸翊来得快，去得也快。宴山青感到古怪，“他怎么回事?朕都邀他一同用膳了。”平日里不该早就坐下来吃得不亦乐乎?

    陆放茫然，“臣愚昧，不知为何。”

    已经换值的史官看着宴山青冷峻的脸庞，欲言又止。

    菜肴一道道揭开，苏宸翊的红汤烩鱼在里面毫不显眼，但崔易显然比较会来事儿，他验毒之后就把它放到宴山青面前。

    “还以为什么了不得的，不就一条鱼。”宴山青夹了一筷子，话虽嫌弃，可嘴角却微弯，狭长凌厉的眉眼似有松动的迹象。

    啊!多么历史性的一刻啊!史官精神为之一振。

    他看着面前宴山青的表情：帝怒，帝色变，帝忿然，帝不悦等负面情绪，然后奋笔疾书：

    「平昭元年，春四月四日，隐元入厨下奉汤，君命共饮，然走。帝既食，为之颜展。」

    “……不。”等等，又在写什么鬼东西。崔易脸色大变但为时已晚。

    同样差点脸色大变的还有刚把鱼肉放进嘴里的宴山青。

    他的笑容戛然而止。

    好难吃，怎么会有人把菜做得这么难吃。

    宴山青幼时的经历导致他味觉有缺陷，对于美食总是兴致缺缺，但苏宸翊的厨艺很好的弥补了这一点。

    “陛下，如何?”

    宴山青放下筷子，淡定地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很好。”

    崔易顿时大喜：“那奴婢将汤底送到膳房，让他们今后都这样做。”

    “不可。”这和公然投毒有什么区别，“让朕发现谁阳奉阴违，都杀了。”

    “朕的意思是不用白费功夫。这世上除了苏焉安，再没人能做出这样的鱼汤。”

    闻言，三人顿时大受震撼。

    在崔易没反应过来的几个瞬间，史官提笔，洋洋洒洒写到：

    「平昭元年，春，四月四日，隐元奉鱼汤于前，帝曰：善哉，无人能出其右者，隐元烹鱼之技，无双于天下也。」

    乌云越来越浓，更漏声越来越密集。

    “老师!”

    在一声惊愕的低呼中，一颗荧荧似火的星星，本该直行的火星出现在角宿——出现在代表帝国都城的星宿里。

    “星宿乱了位次，是为不详。”而上一次荧惑回逆是在南雍国覆灭的头一年，荧惑入主其宿，其宿主幽州，次年，幽州沦陷。如今荧惑留于角宿……

    太卜丞，帝国的观星者发出叹息。

    荧惑守心。

    有人彻夜辗转反则，自然有人一夜好眠。

    苏宸翊从床上坐起身，抻了抻胳膊，羽书已经端着铜盆进来服侍他洗漱。

    “今年杏花是不是开了?”

    羽书先是一怔，随后张大了嘴，“确实开了，昨夜开的第一枝。殿下如何晓得?”

    苏宸翊但笑不语，任由他递来帕子擦脸。

    活尸不用睡觉，但他闭目不仅是为了看起来与常人无异，而是进入冥想，神游太虚。他也发现最近灵台越来越清明，连带身体的五识都越来越灵敏。

    梳洗一番后，苏宸翊翻出一身青色的直裾穿上，他侧身而立，纤细的脖颈和流畅而优美的脊柱线条一并掩盖在宽大的衣袍下，而腰绳的存在，又将他勾勒出一派弱不胜衣的风流。

    羽书眼中闪过惊叹，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征询道：“近来倚竹院里好像在换一批新竹，不如奴婢也去要上几株种在殿前?”

    竹的清幽与殿下的夙夜朗朗的姿仪岂不是是浑然天成，相得益彰!

    苏宸翊刚束上襟膊，听他这样一提，也不拒绝。入夏之后阳光毒辣，种上竹子能得几分荫凉。

    倒也不错。

    “那殿下，奴婢就先过去了，您要是累了可别勉强，坐下来喝喝茶，吃点糕点果子。”羽书做事心细，凡事能用上的，他都早早安置妥当。

    不过苏宸翊没有像羽书想的那样埋头在土地，他花了约莫两柱香的功夫松土浇水，之后又拿起前两日做好的鱼竿慢悠悠往张掖池走。

    ……

    “陛下，这是吏部递来的太卜丞告病奏书。”

    崔易又禀：“还有太医署的断病书。”

    “风寒?”宴山青挑眉，似乎很难相信一个人莫名其妙就在夏初之际突感风寒。

    “是，似乎是在观星楼吹了彻夜冷风，第二天就起不来了。”崔易回答，“他的学生含糊其辞问不出什么东西，不过太卜寺的小吏倒是说昨夜天上有火红的星星忽闪忽现。”

    说到这儿，崔易觑了眼宴山青的神情，斟酌道：“恐怕是，荧惑守心之象。”

    宴山青还是那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在他的脸上找不到一丝惶恐与忌讳。“荧惑守心?”

    身为读过经史子集的犬戎人，自然知道荧惑在中原王朝里代表什么。但他从来不相信一个王朝的气数，一个人的命运会和一颗星星的运转相关。

    不过是一切从头都有迹可循。

    崔易默默垂下头。“是的。”

    “你说，这孽星究竟是谁，竟然让太卜丞这样难以启齿，隐而不发?”

    “奴婢不敢胡乱猜忌!”崔易已然伏低身子，清风怡人的季节里，他的额头刹那布满细汗。

    “是朕吗?”

    短短三个字的压力排山倒海倾轧而来。

    “当然不是，陛下天命所归，怎么会是孽星。”崔易矢口否认，言辞切切。

    “那是谁?”宴山青揶揄道。

    “恐怕，恐怕所指的是隐元王，这荧惑回逆的轨迹，竟与隐元王死而复生的日子如此相近。”

    殿内陡然陷入沉寂，“叩叩叩——”一声声毫无规律可循的敲击声更是令人绷紧心底的弦。

    良久，宴山青罕见地叹了气。

    他一手撑着太阳穴，另一手轻轻敲着扶手，看起来并无愠色，也没有喜意，反倒是有几分惆怅和茫然。

    他刻意令崔易说出了想要的答案，这样就能以孽星在侧的理由去戳破苏焉安那所谓天命贵人的流言，但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欣喜。

    苏焉安啊苏焉安……身份真假且不论，他的行径总是令人琢磨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