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以为臣平日里虚以委蛇也好，装傻充愣也罢，但至少这一次，臣是站在您这边的。”苏宸翊俯身一拜，连带眼底莫名翻涌的情绪都一并掩藏。

    其实法王和人王的交锋，从百年前就埋下了伏笔。

    那些并不锋利的法器和锋芒毕露的兵器并无区别，在这场争夺中，同样闪着森冷的寒光。

    “朕信你。”宴山青反手握住他的手。“你认为朕会赢?”

    “臣希望是陛下赢。”

    宴山青顿时扯着嘴角笑得桀骜又轻狂，他打量苏宸翊那张同样在屏风后映出碎金的脸庞。

    那张脸在屏风后同样斑斓得像只让人琢磨不透的野兽，抑或是美丽得不可名状的剧毒，令人毫不设防地沉湎其中。

    宴山青心中泛起更深的涟漪，他想，早晚他会将苏焉安的面具撕下来。

    崔易看着这恍若妖妃献计，谄媚惑主的场面，再联想到前两日荧惑回逆的天象，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

    对此一无所知的史官如实记录到：

    「平昭元年，春，四月八日，帝以僧侣之事不悦，隐元乃献策，帝闻之，展颜而笑。」

    “大师还记得我吗?”

    阴冷狭小的曲折通道中，苏宸翊的脚尖正对一扇紧闭的牢房停下，牢房内，慧显和尚趺坐在蒲草上，闻言翕开眼帘，看向牢房外的青年。

    慧显双手合十，淡然地念了一句佛语。

    “真是世事无常，上次大师见我，还呼我陛下，如今该叫我殿下了。”

    苏宸翊没错过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讶，解释一般微笑道：“陛下近来政务繁忙，还没有时间过来，所以遣我来见大师。”

    慧显置若未闻，嘴唇依旧鼓动。

    苏宸翊唇角笑容依旧和煦，“大师安心，我亦不是代陛下审讯的，我只是心中有所迷惑，烦请大师解惑。”

    慧显终于停止了诵经，他抬起头，自下而上看着眼前美丽得令人倘恍的青年。

    “佛教讲因果轮回，苦今生而修来世，大师，世上当真有因果报应么?”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

    面对含糊其辞，云里雾里的回答，苏宸翊不觉得烦躁，“可为何世家权贵毫无作为却能绵延不绝，而氓庶奔走阡陌，日日苦修，世上庸庸碌碌的人却不见减少?”

    “大师，这世上真有因果轮回吗?”

    慧显一愣，垂眸又合掌念了句“阿弥陀佛。”

    “我最近见了一个人，他写了一篇论著，我觉得很有意思。”苏宸翊唇畔牵起一个危险的弧度，“这个世上根本没有因果轮回。”

    慧显转动的佛珠骤然停止，牢狱响起窃窃私语，无数双带着惊骇的眼睛若有若无扫向苏宸翊。

    “大师请看，”苏宸翊抽出狱卒的佩刀，“那人说，人的灵魂和肉体就像这把刀，有刀刃才会有锋利，锋利的才能称之为有刀刃——”

    居高临下斜睨着慧显眼中的愕然，苏宸翊眸子里隐约闪烁着不可言说的快意。“既然不可能有离开刀刃的锋利，那怎么能说肉体死了，灵魂还能四处游荡，乃至所谓的轮回呢?”

    苏宸翊眼前已经一片氤氲的水光，他好像又回到那座垒起的高台上，白烟越来越浓，颂佛之声翕然大作。

    “这样便能解了兄长的燃眉之急吗?”坐上莲台前，苏宸翊最后一次看向好友肖衿彦。

    “宸翊，我何时骗过你，如今南雍国百废待兴。若要从那帮世家手里掏钱，只能投其所好，他们既然信奉佛法，我们便做一场戏给他们看就是。”

    肖衿彦对上苏宸翊仿佛洞悉一切的澄澈双眸，心底羞愧与恼怒交织，下一刻，他搬出一条能让苏宸翊失去思考的咒语：

    “当务之急应该尽快筹到这笔前线需要的官府开支，待陛下打了胜仗回来，你的寒症也能慢慢治疗了。”

    苏宸翊望着北方缓缓叹气，最终将那张弥勒般悲悯的面具戴在脸上。

    火越来越大，莲台上趺坐的人影越来越模糊，一场肉身的祭祀开始了。

    火焰宛如一条条附骨的毒虫。

    痛……很痛……

    烟火中，苏宸翊小幅度颤栗，诵经声却越发高亢，信众的表情已经趋近癫狂。

    苏宸翊目光直直射向混在信众中的肖衿彦，那人嘴角微微抽出，表情极为复杂。

    他知道，肖衿彦骗了他。

    下一瞬，连接莲台的密道打开了，苏宸翊却并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他来不及欣喜，因为寒毒发作了。

    肖衿彦和其背后勾结的佛门原本就没打算烧死他，那些混在燃烧烟雾里的毒药才是要他性命的元凶。

    他们还需要保留他的尸身伪造因顽疾去世的假象来迷惑苏宸景。

    苏宸翊眼眶滚烫，在长久的静默中，慧显叹息：“殿下，你不是来解惑的。”

    他不是来解惑的，他这是来下战帖的。他凌厉的杀机，所面向的是佛教最底层的基石因果轮回。

    他手中的刀对准的也不是慧显，而是狠狠刺向九天十地诸佛菩萨的咽喉!

    苏宸翊浅显的比喻，令穷凶极恶的死囚都倒吸一口凉气。

    废帝真是个疯子!

    “也许吧，”苏宸翊将刀抛回狱卒手上。“其实我是想给大师推介一人的，您应当认识他。”

    “难道是……”苏宸翊刚才的比喻让慧显脑海中隐隐勾勒出一道人影。

    “对，是范箴，想来也是缘分，他当年还同您师父辩论过。”苏宸翊眉眼弯弯，笑意盈盈，“不过他很快就会同六十多名高僧名流辩论了，大师，有结果了我再来告诉你。”

    转身之际，慧显拨动佛珠的节奏，乱了。

    苏宸翊笑意不减，只是彻底背过身时，隐忍的泪水终于断线半坠落。

    四周安静得诡异，连本该带路的狱卒都没有动作，他慢悠悠抬眼，宴山青不知何时站在灯火晦暗的尽头。

    “陛下万安。”

    “过来。”

    几乎同时开口。

    苏宸翊恭敬地走过去，那一瞬间，宴山青神色堪称复杂。

    他亲眼看着一只对着别人张牙舞爪磨刀霍霍的坏狐狸，突然收起利爪，装模作样得像只忐忑不安的兔子。

    “陛下。”苏宸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谄媚笑容。

    宴山青不知可否地“嗯”了一声，视线紧紧停在苏宸翊微红的眼角。

    他又想起苏宸翊抬眼时那颗碎落的眼泪，决绝得惊心动魄，足以让七级浮屠瞬间化为沙砾，满天神佛尽数灰飞烟灭…是耗尽经纶笔触都难以描绘的灵秀。

    这苏焉安天天对着他将什么感激涕零，怎么就不见他真为自己落下一滴眼泪呢?

    真是个欺君罔上的骗子。

    宴山青心乱如麻，他鬼使神差地抬手，粗粝的指腹抵在苏宸翊微凉细腻的脸颊，将那抹泪痕擦干。

    苏宸翊不受控制眨了眨眼，不知道宴山青又犯什么毛病，下一瞬，就听那人语气古怪：“审个和尚还能审得掉眼泪，真没用。”

    狱丞看着两人旁若无人的暧昧举动，眼珠子都快无处安放，就连送行都只盯着脚尖当鹌鹑。

    牢狱外，阳光肆意倾洒。

    突然从阴冷的牢房踏回人间，苏宸翊隐隐有些恍惚。

    这个世界上确实已经没有神佛了，就连他现在也只是靠着犀角香才能维持不人不鬼的状态，待香燃尽，他也只是一缕会消散的残魂。

    苏宸翊很想叹气，活着累，死了也不清静，还要被从棺材里扒出来给不肖子孙收拾烂摊子，给宴山青这个喜怒无常的帝王出谋划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