擂鼓的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鼓声咚咚，宴山青的神情模糊在高台，隐没在焚起的烟雾里。

    他无意识地转动起扳指，目光放在了苏宸翊清瘦得恍若松柏的背影上。

    “若是明日情况不利，你带人把苏焉安截走。”末了，生怕说话有歧义，他还补充道：“要活的。”

    这是昨夜宴山青交代陆放的最后一件事。

    宴山青已经想过放走苏焉安的最坏结果也不过是泄密，但那又怎样，他总有办法能堵住悠悠众口。

    至于真的苏焉安要暗图复国也不足为惧。他手下精兵良将日日操练，枕戈待旦，随时都能替他拓展疆域，一个废帝，手下什么都没有。拿什么和他比?

    真走到这一步，他到时候一定要把假苏焉安揪到面前，狠狠耻笑这家伙是个没眼光的蠢货。

    宴山青胡乱想了一通，心里没见得有几分舒坦。他懊恼地迫使自己将视线从苏宸翊身上挪开，再放到慧显那边儿。

    慧显的弟子还在做着燃臂之前的准备，他们将蜡块放进鼎中煮得沸腾，又将麻布投进咕噜冒泡的蜡液里浸煮。

    在他们准备的时间里。慧显的视线再次落在苏宸翊身上，然后他的目光与苏宸翊空明澄澈的眼眸短暂交接。

    苏宸翊缓缓移开视线，仰头看天。

    慧显犹疑着抬头，忽觉天色比来时更暗，连绵起伏的山峦流淌着雾霭，云层之后黑色的大鸟若隐若现，带着山雨欲来的焦灼不安。

    如果真的上头降下启示，那作为肉体凡胎的人，真的能一意孤行与上天作对吗?慧显心神恍惚，再次想到昨日苏宸翊与他的对话。

    「大师认为中洲与佛陀的天竺有何区别?」

    「天竺地暖林密。野果也能果腹。蕉叶亦可当衣，中洲……」说到一半，慧显恍然明白自己又被苏宸翊绕进去。

    「中洲人多田少，民生不易，游食之徒素来为人所轻视，僧众也不例外。若不能自立，傍人门户受人供养，那么别人今天能给你的，明日就能收回。」

    言外之意，今日朝廷能扶持你，明日便能打压，消灭你。仓禀富足时朝廷可以任你讲经时多么天花乱坠，一旦国家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佛门累积数百年的赏赐，供养，都成了原罪。

    「居安更需思危，思危之后就要思变，思退。精神和世俗。如果是大师的话。会怎么选?」

    慧显当时并没有给出回应，但他知道自己是时候该做出选择了。

    布条已经从鼎中捞出，之后这张布条会裹满慧显的右臂，上面浸满的蜡是为了不让火在燃烧途中熄灭。

    弟子捧着麻布走向慧显，诵经声和鼓点越发高亢，在这样神圣地有些诡躁的画面外，苏宸翊闻到了空气中越来越浓烈的硫磺气味。

    苏宸翊视线终于从越来越暗的天空移开。要赢了噢，宴山青会高兴么?

    “完了完了，要死了要死了”滚滚痛苦抱头，两颗豆豆眼失去神采，嘴里不停念叨。

    “可惜了。”百官队列中，单泊君语气惋惜，眼中却有着尘埃落定的满足。

    方显明没说话，他看着明显阴沉的天空，若有所思。

    草木和构筑物遮挡的暗处，两方人马也开始行动，当陆放领着人撞上封尧的人手时，场面一度陷入沉默。

    陛下还派了别的人手?

    主人还叫了别的人?

    算了，救苏焉安要紧。双方的目光从警惕到质疑最后到达成一致。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讲经坛。暗卫们正蓄势待发准备截人，不料今天的主角之一，慧显，突然缓缓站起身。

    他推开弟子准备缠过来的麻布，在众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双手合十，刚准备张口说什么，一支鸣镝高调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刺耳的呼声带着风朝着苏宸翊奔去。

    宴山青瞬间就沉了脸，他夺来侍卫弓箭，弯弓搭箭，顷刻间箭矢如流星袭向那支鸣镝。

    滚滚瞪大眼睛，很快愤怒地“嗷”了一嗓子，欺狐太甚，欺熊太甚!

    缚住它腿脚的绳子开始绷紧，最后“啪”地断裂，它整只熊暴涨了一圈，皮毛耸立。它蹬起后腿，已经不分敌我，恶狠狠地扑向身前的鸣镝和身后的箭矢。

    一帮胎神!瘟神!它要把这些臭货咬个稀巴烂!

    它气急败坏的同时，丝毫觉察不到自己身上竟爆发出一道青绿光芒。

    “轰隆隆——”天空瞬间阴云密布，疾风骤起，天地一片混沌，滚滚周身缭绕的光晕越发夺目。

    面对这匪夷所思的一幕，众人的惊呼却不得不卡在嗓子里，飞沙走石间，纷纷东倒西歪地抬袖抵挡吹面而来的烟尘。

    宴山青抬起手臂，衣袖在半空猎猎作响，像一张肃杀的军幡。

    “陛下!”禁军如同疾风中的劲草，握着五明扇试图遮蔽宴山青面前的烟尘。

    宴山青却面不改色地与他擦身而过，目光紧紧盯住苏宸翊被风拉扯的衣摆，以及纤细的，坚韧得宛如兰草的身姿。

    手心和背后沁出的冷汗无一不在提醒着宴山青，苏宸翊对他来说，比想象中更重要。

    宴山青心底霎时翻起惊涛骇浪，他提着弓，死死盯着苏宸翊的眼神在惊疑不定和若有所思中变幻。

    他一步步走下高台，密密麻麻的台阶在此刻得绵延无尽，像是一条充满拷问的长河。

    苏宸翊似有所觉地扭头，他从变故伊始便不着痕迹躲开箭矢，但滚滚弄出来的动静显然有点让人意外，苏宸翊对他的举动感到十分感动，并且觉得没有必要。

    这样好像更解释不清楚了软……

    感受到那道令人如芒在背的视线。苏宸翊扭头，宴山青张扬的衣袂宛如展翅的玄鸟，视线短暂交接，他于高处停下脚步。

    苏宸翊甚至可以想象到宴山青微微眯起的眼睛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在这道各怀心思的对视中，有人在思索等会儿怎么狡辩；而有人的心里却像是荡进一缕清风，诡异地得以宁静。

    人类的悲喜果然并不相通，这一点滚滚深有同感，它大张着嘴，面前的空间小幅度扭曲起来，鸣镝和箭矢都来不及碰撞到一起就被吸进黑洞洞的缝隙里。

    他竟然还有这样的能力!

    滚滚兴奋地看向苏宸翊，只见某只狐狸在风中更加风姿绰约，对方甚至还隔了老远和宴山青眉来眼去，滚滚一时间哽住。

    大妖毫发无损，他这种小喽啰精疲力尽。

    呵呵，真的，他真傻。

    滚滚瘫坐在地上，他的身体又恢复了原本大小，连同周身的光芒都黯淡了。看到这一幕，原本就握着武器严阵以待的禁军也步步逼近。

    “妖孽，此人果真是妖孽!”

    “诛妖孽，肃清朝纲!”

    很聒噪……滚滚豆豆眼瞟向苏宸翊：“哦豁，事态好像有点不太妙。”

    “确实不太妙……这是什么东西?”淡绿色光芒已经褪尽，一颗孩童拳头大小的淡红色光团飘在半空，苏宸翊一脸稀奇。

    对于这颗疑似自己身上蹦出来的东西，滚滚困惑挠头，“不知道欸”。

    很快苏宸翊淡定的表情僵在脸上，淡红色光团在迟疑片刻后直奔苏宸翊而去。

    苏宸翊后退，光团便凑近。苏宸翊感到不妙。

    拔腿要溜，怎料那光团就像是已经认定了他，非常欢快地拖着流光扎进他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