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声讨他的声音更大了。

    很好，彻底解释不清了。苏宸翊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

    “大人，此处不留狐，自有留狐处。”滚滚一脸老成地开始宽慰，实则看他吃瘪幸灾乐祸。

    苏宸翊没接话，光团融进身体的瞬间，他能感觉到对外界的感知更加丰沛，就好像这玩意儿本身就是他的一部分。

    “杀了他!”杀意如潮水袭来，禁军中难免有好大喜功之人妄图掠过军纪，不待宴山青下令就想拿下苏宸翊。

    锋利的枪尖闪着惨白的寒芒，高高扬起的瞬间，伴随的是宴山青的怒喝：“住手!”

    “轰隆——”与此同时，又是一记訇然天开的雷声响彻，淹没了所有声音。雷声久久回荡，最后消失在铺天盖地的雨声中。

    下雨了。

    豆大的雨像一个又一个巴掌落在一些人脸上，那些聒噪的声音消失了，天地都匍匐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

    感受到雨滴，苏宸翊缓缓睁开眼睛，他眉间的一点朱砂隐隐发烫，在他身后，淡红色光华笼罩下，九条虚幻的银白色尾巴缓缓舒展，比云层里狰狞的银色闪电和滚滚的能力还要有冲击的画面出现在眼前，众人却都失声了。

    “善，大善!”寂静不了片刻，太卜令激动地从百官中快步走出来，太卜丞推眼镜的手僵在耳畔，差一点点，他就能把老师拉住。

    “集贤院的人都傻站在哪儿做什么，赶紧画啊!”太卜令此时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恨不能冲过去亲自执笔，“天雨栗，祥瑞出，分明是大吉啊!”

    “谁说殿下是妖孽的，殿下身上显现纯狐图腾，分明是祥瑞!”

    传说他们南雍国先祖就是得到纯狐族的青睐才得以建立基业，隐元王身上出现纯狐的图腾。难道还不能证明是祥瑞吗?

    上一刻他看起来还是个端方自持的老者，此刻众人看着他手舞足蹈异常激动的模样，觉得这老头多半疯了。

    太卜丞顶着四面八方同僚谴责的目光，又看着旁边弟子眼冒金星蠢蠢欲动的样子，眼角一阵抽搐，他借着扶眼镜的动作挡住脸，内心沉痛地意识到他们太卜署要完。

    “大人，这下都不用你亲自狡辩，哦不，解释了。”滚滚的声音陡然陷入一种诡异地平静，但压制不住扬起的尾音出卖他的心情。

    看着众人精彩纷呈的表情，滚滚在地上滚来滚去，一边滚，一边痛快地捶地板：“好爽!这辈子没这么爽过!”

    苏宸翊嘴角一抽，陷入沉默。

    有病，这个国家从上到下，都有病。

    苏宸翊转身，试图探寻帝国行走的病历本现在的态度。

    在高台的最后几个台阶，宴山青玄色的衣袍沾染雨水，流淌着浓稠的墨色。水珠沿着他的鬓角和眉梢流淌，恍惚之间，苏宸翊将眼前这个身姿挺拔的男人和过去那个瘦骨嶙峋的小孩重叠到一起。

    从他黝黑的双眸里，苏宸翊看到一道孤独的灵魂。

    苏宸翊心念一动，朝着台阶上的人迈步而去。

    史官双眼亮得摄人，嘴唇从一开始就不停喃喃自语。

    崔易凑近，终于听清楚他在念什么，他在数台阶，在数宴山青下来的剩余台阶。

    “胡编乱造可是要掉脑袋的。”崔易拉着脸，幽幽道。

    史官立马竖起眉头，感觉自己受到侮辱。瞄他一眼，义正辞严：“你在质疑我的人品?”

    “我给你看，你敢看么?”

    不敢，他哪儿敢。崔易一脸幽怨地闭嘴。

    空中云层里酝酿的闪电积蓄到可怖的程度。

    随时都会劈下。

    苏宸翊已经行至宴山青阶前，微微俯身，“臣幸不辱命。”他声音比雨水还要沁润人心，宴山青不动声色又往下一步，随着他落脚，银紫色的闪电也顷刻落下。

    “大，大人，不好，这雷点是冲你来的!”滚滚大惊失色，妖怪本就为天道所诛。大人此刻还毫不遮掩地释放妖灵，这不是活靶子吗!

    啊?苏宸翊明显一愣，下一瞬，他的手腕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托起。

    闪电在此刻急急刹住，连随后赶来的雷声都瞬间偃旗息鼓。闪电仿佛有思想一般死死盯住两人交叠的手，庞大的主体焦虑地在云层里游离。

    它在劈与不劈之间犹豫的功夫，苏宸翊身后九条虚幻的尾巴已经悉数散去，妖气消散，它狐疑地又往下探了探，在确认真的没有妖气之后，它有点不甘心地盘桓在半空。

    见鬼了，在一道闪电身上看见了茫然。

    这是众人心声。

    滚滚恍然大悟，“这雷电突然收势，一来是因为宴山青插手了，它不敢乱劈；二来，大人你妖气散得及时。”

    幸好宴山青是个纯得不能再纯的人类，不然真要成天打雷劈的一对了。

    苏宸翊都没功夫反驳它那些神仙精怪的话，他看着宴山青布满薄茧的手掌一翻，握着他纤细的手腕往上一引。

    苏宸翊踉跄两步踩上宴山青那方台阶，雨中，他与宴山青并肩而立。

    宴山青把他的手握得很紧，紧到隔着苏宸翊薄薄的肌肤，感受到血液在淡青色脉管里奔涌，宴山青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你怎么知道从山顶投掷火药一定会下雨?”

    “臣先前巡游，看见田野间用粗制的火药驱赶云层，给土地降雨，这样的方法在云层凝结的时候尤为灵验，有七八成把握。”

    宴山青哼笑：“你这么聪明，又擅长使这些怪力乱神的手段，怎么会到亡国的地步?”

    “陛下先前已经问过臣了，这都是上天的旨意。”

    “撒谎。”

    苏宸翊眼皮一跳，余光斜斜往上瞟。

    “你要是真相信所谓天意，又怎么会争来今日的结果。”宴山青神色倨傲地抬起下巴，“朕只知道人定胜天。”

    “对对对，陛下勇武智谋，世所罕见，臣如何匹敌。”苏宸翊手动了动，下意识想要拍手叫好，很快又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还被宴山青牢牢攥着。

    苏宸翊脸上浮现异样，但是又说不上来。

    听着苏宸翊溜须拍马的话，宴山青犹如一拳砸在棉花上一样无力。

    内侍们此时送来披风和伞，宴山青不得不放开苏宸翊的手。

    “按照约定，最后一日天降甘霖，不得以妖邪为名处决隐元王。”

    讲经坛上的僧人纷纷陷入沉默，雨水浇灭了鼎下的炭火，石蜡早已冰冷凝固。

    慧显双手合十，闭目低首，片刻，他的膝盖第一次叩在地上，俯身的同时，身躯无限接近大地。

    尘埃落定的雨水里，他嗅到了泥土潮湿的味道。

    慧显深知自己不是跪于皇权，他是臣服在苏宸翊无懈可击的“仁说”之下。他能看到苏宸翊眼中流露的神性般的悲悯，是对呻吟于水火的芸芸众生的叹息。

    随着时空洪流浮沉俯仰也好；堵住耳目恍恍惚惚走向涅槃也罢，苏宸翊想要的是一个人歌人哭的人间争来片刻喘息。

    他对苏宸翊心悦臣服，没什么好遗憾的。

    随着禅宗当世第一的伏拜，其他身后僧人陆陆续续地拜倒在地，困扰宴山青多日的难题，在这一刻瓦解。

    风已经止住，雷电都不甘不愿地离去，临近晌午，山下已经升起袅袅炊烟。

    回去的路上，苏宸翊又一次与宴山青同乘一轿，这回却没人敢置喙了。

    苏宸翊托着下巴，凝望山下正出神，嘴角挂着一丝笑意。他身上有着仙露景行都无法涵盖的朗润。

    “你在看什么?”宴山青突然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