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都在不停地犯错,大的、小的、轻的、重的、能被修正的,和不能被修正的。
廖祈恩想要修正那个谭奕枫带来的错误,但很快发现,事情并没有那样容易。
母亲又打了电话过来,言语间一反往日的轻松,露出一点小心翼翼来:“今天你爸被人认出来了。”
廖祈恩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啊?”
母亲压低声音:“一个老顾客,以前在南江的时候经常来,不知怎么的,今天忽然又上门了,还说什么‘叫我好找’,蝴蝶酥一买买五斤,像特地来佳木斯吃东西一样的。”
廖父听见了,隔着老远说:“瞎讲什么,估计就是碰巧来旅游遇到了,再说了,他跟我们无冤无仇的,没必要……”声音渐远。
尽管父亲试图掩藏,试图冷静面对,廖祈恩还是从他的语调中听出一点惊慌。她联想起那日谭奕枫说起父亲在佳木斯的生意,背上忽然汗毛直竖。
贼船漂在茫茫沧海中,真是上来容易下去难。廖祈恩不是没琢磨,找人借点钱及早把钱还给谭奕枫好歹也算是个法子,只是四十万毕竟不是小数目,欠了程韵芝五万块还没还上,哪好意思再开口?况且几个亲戚又关系淡薄,筹齐四十万怕是遥遥无期。
跟黎序璋讲?她也不是没想过,但以什么样的姿态呢?说自己原本想要出卖他,但如今良心发现?听起来倒像是让他替自己还钱还要感谢自己一样,更何况……光是早先意图出卖他的念头就让她难以开口了。
谭奕枫催了她一次,只有一条短信:等你回信。并配了一张她父亲新店的图片。
廖祈恩夜里躺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翻了三十次身,仍然难以入睡。
黎序璋却是一夜好梦,杜牧月的离开不知为何竟然让他放松。
智能手环的生产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江执衡对家中生意没兴趣,但手环生意倒无时无刻不放在心上,一有空就各个工厂转,俨然是个生产总监的样子。
这天他从工厂回来,刚走到半路,忽然来了兴致,一路给黎序璋、杭嘉琛打电话,约他们共进晚餐,这两人也不拒绝,找了个餐馆就聚到了一起。
生产总监江先生兴致勃勃,举着手腕给另外两位看:“我今天走了一万五千步!一万五!看到没!”
黎序璋说:“你叫我们俩来就为了给我们看你走了多少步?”
“主要是想你们,顺便报告四件事。”
杭嘉琛揶揄他:“是哪四件不重要的事?”
江执衡随手在面前的冷盘里摸了颗松子,朝着杭嘉琛丢去,笑骂道:“你等着!”
“第一件,”他剥着松子等上菜,“我们的手环生产,每个环节都进行得有条不紊,这得益于我的呕心沥血。”
“是是是。”
“第二件,”他说,“是个八卦,不知道序璋你有没有兴趣。”
黎序璋见他一脸八卦的神情,失笑道:“你讲讲看。”
“你的金牌女伴,跟了孙垦了!”
杭嘉琛这下来劲了:“谁,杜牧月?孙垦又是谁?”
黎序璋哭笑不得,听江执衡科普:“作曲家孙一刚的儿子啊!拍过……拍过啥来着?反正听说特别能炒,序璋的牧月眼看着就要红了。”说完看黎序璋一脸平和,耐不住了,“你怎么也不给点反应?”
“昨天她来找我,和我说过这事。”
这下江执衡看好戏了:“哟,那你什么心情?”
“祝她鹏程万里。”
江执衡后仰身子打量他:“嗬!瞧瞧我们序璋……”没说下去,满脸带笑,伸了个大拇指。
杭嘉琛忍不住揶揄道:“你这夸的,你也太小看我们序璋了。我们黎总即便是万花丛中过,几时带月荷锄归啊,都是片叶不沾身!”
江执衡附和:“我看难说,最近不是……那什么,嘉琛,我们俩上回见过那位,就给你做开幕式的……”
黎序璋打断他,啼笑皆非:“行了啊!你不是说四件事吗?第三件呢?”
江执衡拍了一下脸颊,敛去笑容:“裴芷兰好像……打算关店去德国了。”
黎序璋原本正交叠着大长腿笃悠悠地喝茶,江执衡这么一说,手里的杯子忽然放下了:“你听谁说的?”脸上倒没什么表情。
“我有个朋友是她那儿的常客,昨天去的时候看见她已经在转让画廊了,就多嘴问了问。”
黎序璋没说话,想起那天经过空谷前裴芷兰一动不动地打量画的样子,原来那是独属她自己的仪式,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杭嘉琛知他心中必定感慨万千,岔开了话题:“第四个消息呢?来说说看。”
江执衡这回真是不笑了,在心中衡量了一下,终于开口:“你的小实习生、元气少女纪星竹,谈恋爱了。”
杭嘉琛原本带着笑意的脸霎时僵了,回过神来的时候意图控制情绪,但嘴角明显抖了抖:“你今天都是哪里听来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事?”
江执衡很冤:“我也不知道啊!”他拿出手机,翻出一条朋友圈,“喏,我表婶弟弟的儿子。”
屏幕上是一个意气风发的男孩子,站在海边搂着个姑娘的肩,海风吹得姑娘长发全数飘到身后,涤荡在风里,显出一派活力洋溢的天真。照片下方的配文是:恋爱ING。
杭嘉琛一把把手机扔在桌上,不说话了。
服务生上了菜,江执衡在这静默里尴尬得不断干笑:“吃菜吃菜,哈哈哈,我请我请,哈哈哈……”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狠狠瞪他。
江执衡这毫无必要的消息灵通技能令人烦恼。
黎序璋被他弄得觉都没睡好,睡梦之中,那个自己坐在车里隔着玻璃看裴芷兰的镜头不停地回放,安静又漫长,周围的一切都像被摒弃,只余裴芷兰站在画前久久凝视的侧影。黎序璋连梦中都在冷静地衡量:要不要上前打招呼?毕竟她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可是去吧,怕被误会成缠闹不休;不去吧,又好像总没认真道个别似的。他还在犹豫衡量,她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忽然侧过身来,朝他嫣然一笑。
黎序璋猛地睁开眼,眼前是雪白的天花板,他深吸了口气,扭头看床头的闹钟才知道外头已然天光大亮。
他拨号给老刘:“你来接一下我。”随即起身洗漱。
黎序璋往常总是自己开车去上班的,睡懒觉、健身的时间都自由一点,是以坐在车里的时候,老刘不得不问了:“黎总,我们去哪儿?”
黎序璋本来是想去公司的,难得不想开车才叫他,结果被这么一问,倒忽然转了念头,沉思了一下后道:“你往前,待会儿第二个路口,看绿灯,左转更快你就左转,右转更快就右转。”右拐是去鹿鸣公馆,左拐是往空谷方向。
离得还远呢,老刘已经看清了信号灯:“直行绿灯,那我右转了啊黎总。”
黎序璋坐在车后座闭目养神,很轻地“嗯”了一声。他想起了惊醒他的那个梦—站在画前的裴芷兰转过身来,赫然是廖祈恩的脸。
他伸手按了按眉心,觉得不得不开始正视自己很在乎廖祈恩这个事实。
人的情感总是很奇怪,有时候你还不知道对方究竟哪里好,心绪就已被牵着跑了。
黎序璋摸出手机想给廖祈恩打个电话,想问问她是否在家,但在将要按下通话键的那一刻又将手指收了回来—他生出一种像抛硬币般的冒险念头。
车子驶进车库,他上楼去按门铃,有一点紧张,但压制住了。
屋里的人边问“谁呀”边拧开了门,见到他的一刹那,廖祈恩脸上有一种意料外的慌乱:“黎总。”
黎序璋站在门口没有说话,抛硬币的游戏结果揭晓了—廖祈恩在家。他握拳的手紧了紧,随即松开了,把另一只手里的东西递给她:“给你带了点水果。”
廖祈恩道谢接过:“进来坐。”说完自己先笑了,“我反客为主了。”
黎序璋用很随意的姿态进了屋,低下头看,那双他惯常穿的拖鞋还放在门口,也就换了鞋,问她:“这几天不忙?吕恒毅那儿去过了吗?”
“去过了,让我周一过去签合同。”她有点羞赧,“谢谢你,明知道我不能胜任还……”
黎序璋觉得自己不太爱听这话:“别一天到晚谢啊谢的,真的谢我……”他看了一眼手表,“请我吃午饭吧。”
“好好。”廖祈恩忙不迭地应,“你等我换件衣服。”她这会儿正穿着一身老旧运动服,兀自尴尬、别扭着呢,有换衣服的机会真是求之不得。
谁知黎序璋说:“不出去,煮个家常菜就行,清淡点,外面太油腻了。”
廖祈恩也就只能立定了:“好吧。”一看时间,已经十点半,便道,“那你坐一会儿,我去随便做一点。”她快步走进厨房。
从前她是很珍惜能与黎序璋在一起的时光的,见他一面,能回味十天;不见,又无时无刻不心心念念。但眼下,她很怕看见他,尤其不敢看他的眼。就在十分钟前,谭奕枫打了个电话给她,提醒她十日期限就要过半,如果拿不出他需要的东西,她的父母恐怕在佳木斯也难以立身了。他们刚刚在北方小镇上过上平静的日子,不能就这样被毁了……但黎序璋呢?黎序璋就应该为素不相识的人牺牲自己的事业吗?一个人因为自己的善意而招来横祸,如此讽刺的事情就应该发生在黎序璋身上吗?廖祈恩对自己生出一种浓重的挥之不去的厌恶:她阴暗、可耻、龌龊,甚至不配住在这窗明几净的房子里!
突然,厨房里传来一声尖叫。黎序璋扔下手里的杂志快步赶过去,只见廖祈恩右手死死捏住左手食指,五官皱在一起,咬着下唇在原地跳脚。
他着了急,慌乱地去拉她的手:“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切到手了!”
廖祈恩皱眉点头,说不出话来。
黎序璋快步跑到客厅去开柜子,拎出药箱,赶到廖祈恩身边:“手拿开。”自己都没注意语调竟这样轻柔。
廖祈恩脸“噌”地一下就红了,颤颤巍巍地松开右手,没敢看,即刻偏过头去。伤口比想象的深,黎序璋用棉签蘸了医用双氧水替她清洗伤口,本想再敷一层消炎药粉,却发现早已过了期,只好将就着贴了创可贴:“好了。”他松开她的手。
廖祈恩回转头来看,率先入眼的是黎序璋的笑脸:“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跳脚的样子特别……”
廖祈恩脸上的红晕根本来不及退去,彼此站得太近了,她清晰地闻到黎序璋身上内敛的古龙水味,带一点极淡的烟草香,很干燥温暖的气味,而自己的掌心还残留着他握过的暖意,她知道眼下该去想的东西有很多,但这一刻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不由得问:“特别什么?”
对方忍住笑:“傻。”
廖祈恩低下头,用手扶住额头:“尴尬。”
黎序璋看她头顶闪着光泽的发丝,只觉一双手难以自控地抚了上去,嘴角溢出难掩的笑意:“去坐一会儿吧,这里我来。”
廖祈恩几乎疑心他当年做医生时是麻醉科的,否则自己何以如此乖巧,真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什么也不干?
不,也不是什么都不干,她忍不住用余光去看黎序璋。
黎序璋在厨房里切菜,当过外科医生的人刀功了得,何况他又独居多年,甚至曾在非洲与同事种过菜。中国人嘛,种菜的基因是刻在骨子里的……他一边胡乱地想这些久远的东西,一边又回忆方才那个抛硬币般的冒险。
那个与自己打赌的冒险是,如果廖祈恩不在家,那他就转身回去,与她减少往来;如果她在家,那不妨试着交往看看—假使她答应的话。
几十分钟前,黎序璋认为这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江执衡每季度换一个女友不也轻而易举,但真的到了跟前,还是得扎扎实实地心理建设一番。曾经说了很多情话,但毕竟是对着同一个人,眼下……还是先做饭吧。
廖祈恩也神游太虚,黎序璋今日太温柔,反而令她生出不真实感来。厨房里那个背影还在不停忙碌,她收回思绪,起身踱步到黎序璋身旁:“要不要我帮忙?”
黎序璋笑了一声:“不敢让你帮。”他扬头示意,“你去坐会儿。”
廖祈恩不走,只退了两步,透过厨房长长的大窗户看出去,暖阳铺洒,尘世烦嚣,而屋内的黎序璋毫不察觉这烦嚣,青葱般的长指在砧板上翻飞,即使低着头也脊背直挺。她目光落在黎序璋身上,贪恋着想看,却又不敢多看,别开头试图驱散那种只有自己才能察觉的不安与尴尬:“我不知道原来黎大少爷也会做饭。”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黎序璋将切完的香菇放进碗里,忽然回头盯住她,“不急,将来你都会知道的。”
廖祈恩与他目光相接,只觉他眼中像蕴含星空,或者藏着黑洞,亮得令人不敢去看,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急急移开目光。
视线最终落在琉璃台那一只黑色的智能手环之上,她愣了一下,所有关于智能手环的问题扑面撞来,方才因黎序璋那个眼神带来的剧烈心跳还没有平复,这个静静搁置着的智能手环又令她呼吸急促。谭奕枫的威胁、父母的安定、欠下的债务,甚至交易的曝光……此刻身在贼船,要破釜沉舟恐怕是尸骨无存了。设计稿是拿不到也不可能去拿的,不如将样品给谭奕枫交一下差?这样的念头只需稍稍一冒头,内心的小恶魔即刻占据上风。
她站在那个智能手环前静静地端详它,以背影对着黎序璋:“这个手环能给我吗?”
可能是油烟机的声音掩盖掉她语气中的慌张,黎序璋没有听出任何异常,短暂的沉默后,他说:“你喜欢就拿走吧。”原本自己做出的第一个产品是想好好留着的,但既然心中的某些决定下了,那就无妨给出去的多一些吧……
并不是黎序璋以为的爱不释手,廖祈恩将智能手环塞进旧运动服的上衣口袋后就不说话了。
黎序璋用冰箱里仅有的几样食材做了香菇青菜、蒜蓉西兰花和紫菜蛋花汤,他说:“你要冰箱干什么?就这么点东西。”
廖祈恩指了指旁边的几大袋泡面:“挺多的,还有各种口味呢。”她说这话时没有笑,像有一点拘谨或者别的什么。
黎序璋啼笑皆非,将菜端到桌上,刚说出“可以吃了”四个字,忽然意识到自己连饭都没有煮,又转身去淘米,结果刚走到厨房就接到母亲电话:“你过来一趟。”
他还浑然未觉:“怎么了?你在哪儿啊?”
“空谷。”
黎序璋变了脸色。
黎序璋到的时候,母亲章女士正在和裴芷兰喝茶,一派其乐融融的场面。直到见了黎序璋,两个女人都忽然沉默了下来。
黎序璋知道母亲一贯欢喜芷兰,不光是因为芷兰家里世代书香,更是因为二人意气相投,母亲时常夸她气质十足,是大家闺秀,做事又极有分寸……想到这里,黎序璋轻轻叹出一口气:分寸吗?人还真是难免高估以为熟识却其实并不了解的人呢。
章女士先发制人,脸色不善:“黎序璋你这是怎么回事?我上次怎么和你说的,你自己说会解决,这就是你的解决之道?”黎序璋还没摸清路数,母亲又讲,“芷兰要走,你就这个腔调?”
他连说带劝地把母亲推出会客室,掩上门:“要走?”
裴芷兰扬了一下眉:“去杜塞尔多夫学绘画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他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但到底还是问出了口:“不是因为我们之间?”
裴芷兰啼笑皆非:“我在你心里这么脆弱?”
黎序璋坐下来:“抱歉,我失言了。你住的寓所找到了?”
“嗯。”
一时无话,黎序璋只好又说:“我妈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不会,阿姨也是好意。”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黎序璋知道这一别怕是长久不得见面了,下定决心把该说的话讲出来:“上回的事我思来想去还是要和你道个歉,是我误会你了。”
“什么事—哦,我和谭奕枫去非洲的事?”
黎序璋点了点头。
裴芷兰倒笑了:“你怎么肯定是你误会我了呢?”
“认识多年,起码的了解还是有的吧。”
裴芷兰笑起来:“所以你承认是你胡搅蛮缠了?”
黎序璋不自然地抚上眼角:“无法抵赖。”
“所以是为什么,找理由想和我分手?”对方语带揶揄,并不是质问。
黎序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沉默良久,却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谭奕枫吧?我和别人去都可以,但和谭奕枫去,会让你觉得很没有面子,自尊受到挑战?”
黎序璋愣了一下,良久后道:“大概是吧—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认识多年,起码的了解还是有的吧。”对方原话奉还。
两个人不约而同笑起来,忽然都轻松了。
黎序璋说:“既然你知道会……挑战我的自尊,为什么还……嗯?”
“你不是不知道,首席画师是个很好的机会,还是多少玩家翘首以盼的《异世奇缘》。”裴芷兰加了一次茶水,“如果我事先告诉你,你会支持我去吗?”
黎序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你看,在你的心里,你的自尊胜过我的自我实现,而在我心里,恰恰相反。”她放下茶杯,看着黎序璋,“我们俩永不可调和。”
黎序璋不愿承认他的爱竟如此浅薄,但确实也无从反驳:“那么,祝你新生活愉快。”
裴芷兰微笑:“彼此彼此,我已迫不及待。听说你已开始?”
黎序璋不置可否:“那么,改日就不送你了。”继而伸出手去,“一路顺风,我的朋友。”
裴芷兰没有握上去,脸上仍然有一贯平和的笑:“别这么戏剧化。”她渐渐敛了笑,“真想开始新生活的人,不会打算和前男友做朋友的。但我们俩多年情谊,确实不可能一笔勾销。”她说,“序璋,若你将来需要我的帮忙,我一定随时尽力,但为了我们俩各自的新生活,希望那一天永不会来临。”
黎序璋不知说什么才好,思及往昔种种,心中五味杂陈,当初彼此拥抱是对的,就像现在放开是对的一样。他站起来:“那么……”往昔他旁征博引、妙语连珠,此刻竟接不上话来。
裴芷兰跟着站起来,笑容比往日更灿烂:“不送了。”
黎序璋颔首,退到门口,退出别人的世界,也彻底退出一种生活。
为这退出,黎序璋挨了母亲一顿好训,她连着多日追上公司,最夸张的一回直接追到儿子寓所,虽然手上拎着亲手做的面包,但嘴上也挂着唠叨。黎序璋不甚烦忧,又因是元旦节,他着实忙得不可开交,被迫做了几天妈妈的好宝宝。
谁料他人不在江湖,江湖却仍有他的传说。
这天,沈一非打了个电话给他,这人不光是个八卦制造机,还是个资深八卦爱好者,他一开口就是:“序璋,你猜我前两天看见谁了?”
黎序璋兴致索然:“谁?”
“谭奕枫!和……一个人一起喝咖啡呢。”
“莫妮卡•贝鲁奇?”
“廖祈恩在你心里比肩莫妮卡?”
“谁?”他下意识去反驳,“你不会是看错了吧?”
“没有,女的眼熟,可一时叫不上名字,我想了两天才反应过来!那回嘉琛新店开张,我们晚上不还一起吃饭来着,哪能忘呢?”沈一非唯恐天下不乱,“哎,这什么情况,你知不知道啊?”
黎序璋无谓而随便:“谭奕枫的事我哪清楚啊,不如你打电话问他?”
沈一非一向知道黎序璋嘴严,但连情绪都听不出波动,就让人觉得有些失望了:这两人不是水火不容吗?脸上还装得这么大方笃定,没意思。他胡乱扯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但黎序璋被沈一非弄得无心工作,一支钢笔拿了放下,放了又拿。虽然沈一非口无遮拦,但他说的话倒一贯是真的。对于这件事,黎序璋实在是又惑又恼。
他惑的是:这两人为何会搅和到一起去。廖祈恩是知道他和谭奕枫关系甚坏的,既然如此,她为何还要背着自己与对方联系?
他恼的是:谭奕枫究竟有何魔力,自己身边的人要一个个倒戈而去?芷兰是因为谭奕枫能给她自我实现的机会,那廖祈恩呢,难道也……他忽然愣住了。一个念头在心里极速地闪过,但他不敢捕捉,若这假设是真的,未免有些惊心。
黎序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开始觉得有些讽刺了,就在不久前,自己还冷静地观察着廖祈恩,好奇她预备如何翻转自己的人生,却没有料到,不久后的此刻,他竟已丧失了看戏的心情,不知不觉变成了戏台上的一分子。
既然,戏已开唱,不妨就投入地好好唱一回。
吕恒毅那边黎序璋已差人打听过,企划部看在老板的面子上,对这位毫无大型活动经验的“廖总”还算客气,但合作似乎并没有料想中的愉快。
黎序璋找到廖祈恩:“和毅力地产合作得怎么样?”
对方倒也诚实:“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力不从心。”
“为何?”
“经验、人手都少。”廖祈恩似乎有点垂头丧气。
“慢慢来。”
“我现在才发现,怪不得我生意不好,原来我真的没有实力。”廖祈恩窝在沙发里嘟囔。
黎序璋失笑:“所以这次是个很好的机会呀。”
“我有一个问题啊。”廖祈恩忽然坐直了,“既然我是这样的水平,当时影城开幕,你为什么要请我?”
黎序璋答得很快:“因为你是薛家明介绍的啊。”
她“哦”了一声,心想:原来如此,果然不是因为自己的实力啊……
黎序璋听出她语气中的恹恹:“后天九点,我来接你。”
“去哪儿?”
“去看你的公司办公室。”
廖祈恩一愣,迅速推辞:“不不不!不需要!我……我就是个皮包公司,不需要办公室的,真的!”
“所以你不能再当皮包公司了,没有固定的工作场所,怎么做得好专业的事情呢?”
“但我真的……”
黎序璋看着她,他眼神很凌厉,她不自觉地住了嘴。
“廖祈恩,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当时你可是为了做大事业一副扑心扑命的样子,怎么,现在那股劲头呢?”
廖祈恩说不出话来,能说什么呢?说出卖了他黎序璋所以心怀愧疚,故此不想再在别处占他便宜?她说不出口,只能挤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
黎序璋收回打量她的目光,语气不容商榷:“那就这样吧,到时候我来接你。”
那是一栋市中心的写字楼,离黎之百货不过隔了三条街,租金是出了名的昂贵。刚到楼下,中介已经迎了上来:“这边请。”
黎序璋没有给廖祈恩做选择的机会,或者说烦恼,他已把一切安排妥帖。出乎意料地,办公的地方并不选在俯瞰街景的高层,而是在五楼,妙在窗外即是一个街心公园,即便冬日,也仍然满目翠绿,赏心悦目。
“喜欢吗?”黎序璋问她。
两百平方米的办公室对廖祈恩来说已然十分宽敞,但她心中压力巨大,无颜接受:“我暂时真的不需要。”
这样的答案可见不是不喜欢,黎序璋置若罔闻,问:“签五年怎么样?”
“不不,太久了。”
“那就三年。”
廖祈恩回过头去,黎序璋已在合同上签下了大名。
租下的地方本就装修得清爽利落,黎序璋递了张名片给廖祈恩:“这是我一个做软装的朋友,我已经和她说好了,你们俩尽快约个时间谈一谈,装完就可以搬进来了。”他含笑看着廖祈恩,“好好加油,你可再也不是个皮包公司老板了。”
廖祈恩想笑一下以表谢意,但嘴角颤抖了一下,到底无法挤出笑来,只觉喉咙口一阵干涩,她努力地说:“谢谢你。”
黎序璋无法形容自己的情感,与其说是清清楚楚、欲罢不能的爱意,倒不如说更像是一种慌乱,很多久违的情绪包裹上来,诸如牵挂、担忧、怜惜,欲望反倒成了很小的一部分。
他是有一些危险的预感,但大概是出于对自我情感的尊重与怜惜,并不肯细想,直到这天周日江执衡打了个电话给他。
“你来公司一下。”他说的公司是冯如萱执掌的科技公司,由黎序璋、江执衡、杭嘉琛注资组建,规模不算大,第一个项目就是“可行手环”。
“怎么了?”
“来了就知道!”江执衡还在那边嚷,“快点,我火锅底料都要煮起来了!”
黎序璋甘拜下风:“你在公司煮火锅?”
“怕什么,星期天,又没有人在!别说了,快来!”
黎序璋只好不远万里去吃火锅。
他到的时候,茶水间的餐桌上摆满了各式食料,江执衡和冯如萱正侃着大山,杭嘉琛则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文件,几个人一见他来,都欢天喜地地说:“好了好了,这下能吃了。”
黎序璋脱了大衣,指着桌上啼笑皆非:“叫我来就为了这事?”
杭嘉琛把手里的文件朝桌上一扔:“喏,让你来过目一下合同,顺便吃火锅。”
江执衡纠正他:“叫你来吃火锅,顺便过目一下合同。”
“行吧行吧,一样一样来。”黎序璋拿过合同,正要翻,江执衡开始人工语音提示:“是这样,纳通电子那边说,因为当地市场波动,我们原本要的那款体动记录仪核心材料商加价百分之二十,而且到货时间可能要缓一缓,这样一来,不光是进度,包括产品售价也会受到影响,所以他们给的建议是换成另外一款,也是今年新出的,如萱叫人去看过了,说东西还不错,所以想听听你们俩的意见。”
杭嘉琛一贯不大插手:“我是门外汉,你们决定就好。”
黎序璋有点疑心:“真是市场波动吗?”
“我找人打听了一下,说确实最近供货非常紧俏。”
“既然如萱也叫人看过了,那就你们决定吧。”
“那好,周一我就过去签新合同。哎,这个价钱你们再看一看啊,有没有问题?”江执衡一边说,一边把菌菇往汤里倒,“不说工作了!快开动吧!”
黎序璋陪着那三人,笑闹着吃完一餐火锅,回去的路上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拨电话给薛家明,把前因后果说一遍,最后道:“你去把纳通电子的往来关系查查清楚,要快,尤其注意‘他’那边。”这个“他”字不言而喻。
一直等到周一下午一点半,薛家明反馈了信息过来:“新的那个原材料供货商,有两个出资人,其中一个高达百分之八十,是谭奕枫。”
黎序璋连震惊都来不及,或者说根本就算不得震惊,即刻拨号给江执衡:“合同签了没?”
“别那么急嘛,还没呢,我跟他们约了两点。”江少爷是尽人皆知的爱睡懒觉,上午极少现身。
“那就好。”黎序璋说,“取消,不要签了。”
江少爷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喂喂喂,怎么就不要签了?什么情况啊!”
“新的核心材料商是谭奕枫。”
江执衡跳起来:“什么!”
“不是你说让人去看过了没问题吗?”
“东西是没问题啊!”江少爷表示很冤,“谁知道人有问题啊?那现在怎么办?”
“解约。上一份合同不是说,材料发生变更,商榷不成可中止合同吗?”
“恐怕有些条款对我们不利。序璋你会不会太敏感了?”
“人有问题了,东西早晚也会有问题的。”黎序璋站起来看着窗外,“你联系如萱,我找嘉琛,我们先开个视频会议。”
对于制作智能手环来讲,体动记录仪用以跟踪睡眠,监视微小运动,以确定用户处于何种睡眠状态中,算是核心部件之一。谭奕枫的“千策手环”这两年销售状况可观,但冯如萱团队发现他们的产品在对睡眠深度的测量方面远远算不上精确。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睡眠的精确测量本就是行业性难题,但恰恰“可行手环”最亮眼的招牌就是可最大程度地精确测量睡眠深度。于“可行手环”而言,体动记录仪是王牌部件。
而众人的意见都是,王牌部件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即使赔款也要解约,更何况,合同本就有中止这一条款。
既然已做出决定,江少爷就马不停蹄地约了第二个候选公司。
事情一解决,黎序璋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终于察觉到了自己那层抑制已久的愤怒。除了消息泄露,他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解释谭奕枫为何插手插得如此精准。
或者,他该找心中怀疑的那个人问一问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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