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恒明白，宣华说的是如果今晚金城夫人换作是她。

    可惜没有如果，若公主真想要他，便不会轻易把他送人。

    他后退两步，她的手一瞬从他肩上滑落。

    无需言语，态度表明一切。

    宣华玩味地拍了拍手：“都这样了，还不让碰？”

    陆恒竭力镇静道：“公主若无要事，我先回去了。”拂去几绺粘在颊边的发丝，身上的衣衫也早被汗浸透了。

    宣华笑盈盈道：“要我给你找个侍女吗？”

    “不用。”陆恒摇头。

    她没那么好心，他只想快点回去，打一桶冷水，将自己整个人埋进去，神智快被身体里的那团火烧没了。

    公主不再为难他，叫他去隔壁厢房沐浴。

    陆恒衣服都没脱就跳进浴桶里，夏夜冰凉的井水沁透四肢百骸，他打了个冷颤，身体却感舒缓妥帖。

    不一会儿，门外有人小叩两声，蒹葭入得房中，询问：“陆公子方便吗？我代公主给你送些东西。”

    陆恒并未脱衣，请她进来。

    蒹葭手持银制托盘走进，上面盛着一碟一瓶，娓娓地道：“公主命奴婢来给公子送药，这两样分别是清心丸和玉露膏。清心丸有疏肝解郁、清心除烦之效，公子服下，许会好受些。玉露膏，是宫里御医给公主配制的祛疤除痕的药物，公主赏给公子，还望公子珍爱身子，公主不喜欢身有瑕疵的……郎君。”

    话说得客气，不过是打了巴掌再给个甜枣吃。陆恒淡淡道：“替我谢过公主。”

    蒹葭望了眼他浸在水中的手臂，提醒：“身上有伤，小心碰水化脓，府里有太医，公主吩咐了，待会儿会过来给公子医治包扎。”

    “谢谢。”

    陆恒并不在乎是否留疤，若因瑕疵被公主厌弃，赶出府外，那是更好。

    可惜他想多了，公主对于尚有兴趣的男宠，照料还比较细心，事后日日有人过来检查小臂的伤口，从结痂到淡疤，他想做点手脚都难。

    陆恒此后再没见过金城夫人，公主给他挪到了更偏僻的院子。

    他养伤，读书，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新的一年开春。

    公主畏冷，从入冬到年后，一直待在城外的温泉山庄，过年回来给众人发了赏钱，办了几场迎客小宴，又匆匆离府了。

    府上侍卫众多，壁垒森严，陆恒一直在思索，怎么出得府去，参加今年的春闱考试。

    直到一日，他给在洛阳的苏州吴氏送了封信。

    新年新气象，三月初，柳条嫩绿，桃花初红，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放榜。

    赐进士及第、得头等状元的书生名为：陆恒。

    蒹葭将此事说给宣华听时，她不以为意：“不过是同个名字罢了。”

    谁知过了一两日，公主府的下人来温泉山庄禀告，因公主府邸出了位新科状元，皇帝称赞公主教导有方，亲题讼匾，赏赐奇珍数件。

    宣华勃然大怒，立刻赶马车回到府上，疾言厉色审问下人：“是谁把陆恒私自放出府去的？”

    蒹葭如实道：“前些日子苏州吴氏来人，想在我们府上接个男宠回去探亲，奴婢刚禀，被您斥退，说此等小事允了就是。”

    “陆公子的生母，是吴家的一个庶女，嫁到江夏陆氏为妾。这次来接陆公子的，是他的嫡亲小舅舅，吴家第三子，吴隐。”

    宣华后院的男宠，多是世家不受宠的庶子，送来攀附公主权势。苏州吴氏作为和江夏陆氏同在洛阳齐名的世家，有没有送人过来，宣华忘了。

    世家庶子虽做了男宠，属于公主所有，可毕竟还有父母亲族在，家族若是有事，她也会放还一段时日。

    至于吴隐，苏州吴氏有名的才子，比她大不了几岁，脾性和善，才华横溢，曾做过皇帝伴读，如今任太子太傅。在皇上面前，是能说得上话的人。

    宣华气到语塞。

    皇帝岂能不知陆恒是她的男宠，还在殿试钦点为状元，大张旗鼓对公主行赏赐之事，陆恒有没有才暂且不说，皇帝此举，摆明叫她吃个暗亏，不给她脸。

    因着先帝留给她十万兵权，皇帝亲政之后甚为不满，多次明里暗里提醒她，将兵权上交朝廷，不作私用，而她置若罔闻。因此她和皇帝名为姐弟，实则一直面和心不和。

    宣华梳洗装扮后，乘上车辇往皇宫去，径直走向太极殿。

    小黄门通禀后，皇帝宣启请她进殿。

    金炉燃香，铜鹤衔烛，薄雾和灯火笼罩一室幽宫华殿。

    宣启在御案后批阅奏折，见她来，起身含笑道：“皇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宣启与她一母同胞，亦是生得俊美昳丽姿容不凡，看似温和宽厚，实则手段雷霆。宣朝在他的统治下，日益国泰民安，锦绣繁华。

    宫女奉上两盏梨花碧螺春，宣华端起抿了一口，正色道：“还不是为了我那个男宠的事。”继而质疑，“他是有几分本事，竟能让你钦点为一甲状元？”

    每年各省赴洛阳赶考的学子数不胜数，其中不乏少年英才，她很是怀疑，陆恒一个被拘在后院的男宠，怎就得了皇帝青眼。

    宣启笑道：“皇姐有所不知，陆恒在今年会试中取得第一，后参加殿试，策问做得极好，对时事民生颇有独到见解。天资出众，理应受得，朕这个状元可不是随便选的绣花枕头。”

    他除受人之托格外关注陆恒外，确实对他学识大为赞赏：不仅四书五经的基本功扎实，且通读历史，对经义政事答辩得当，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宣华见宣启模样不似作假，心中嘀咕，陆恒在陆家多年平庸无奇，怎么到了公主府就大放异彩。

    皇帝金口御言，陆恒定为状元一事毫无商榷，她不好再追根问底，换上笑颜嗔道：“皇弟你倒是得了贤才，可怜姐姐我精心养了几年的美男子，说没就没了！”

    纵政见有过不合，到底从小一起长大，她和宣启，也有亲厚时候。

    宣启促狭地笑了笑：“美男常有，贤才不常有，皇姐若喜欢，朕再给你搜罗十个八个送去！”

    宣启话说得大方，宣华却不敢当真，御史台的某些清正官员不止一次弹劾她畜养男宠，作风不正。若让皇帝送人给她，指不定得被数落成什么样。

    她摆手：“算了算了，就当我为朝廷贡献人才了。”

    宣启揶揄：“朕叫史官在功过簿上给皇姐记上一笔。”

    “得，你饶了我吧。”宣华扶额，不觉间，茶盏中的碧螺春喝完。

    又叙了些家常小事，互相嘘寒问暖一番，她请辞，宣启送她到殿外。

    “臣，多谢皇上。”宣华走后，殿里的水墨屏风后走出一人。

    今年二月，吴隐收到陆恒的来信，春闱在即，这个庶侄有意参加科举，公主不允，无奈求助外祖吴家。

    吴隐作为嫡系舅舅，想法施以援手，将陆恒接出公主府，安排他参加会试、殿试。没想陆恒一鸣惊人，高中状元。

    宣启扶吴隐起身，思忖笑道：“我这个皇姐不是善茬，你当心日后别栽在她手上，报复于你。”

    吴隐却瞧着宣华远去的婀娜背影，沉默不语。

    宣华出了皇宫，顿时冷下脸色，向蒹葭问道：“陆恒如今在哪儿？”

    她对他偷自出府考中状元一事非常生气，想到他以后要脱离她的桎梏，她就胸口发堵。

    “陆公子现下在府里，特来向公主请罪。”

    “算他识相！”宣华冷哼，乘上车辇疾速回府。

    陆恒跪在她院里，白衣黑发，肩背挺直，身影逆光处，隐约有出尘之致。

    经久没见，他好像又长高了，肩膀也较去年更为宽阔。

    宣华慢条斯理地从他面前走过，宽大的衣袖故意拂过他的脸，在寝房中换好家常罗裙，命人将他带进来。

    陆恒跪下，宣华一耳光摔在他脸上：“谁准你私自参加科考的？”

    陆恒被打得侧过头去，一边脸颊火辣辣地疼。

    但他仍正色：“燕雀亦有鸿鹄之志，陆恒并不想在公主府做个以色侍人的男宠。”

    前半生看家族脸色行事，没有尊严，如同礼品，可以被父亲随意送人。后半生，他不愿跟着荒唐公主，无名无分，还要像狗一样摇尾乞怜，献媚求宠。

    宣华狠狠瞪他：“有志气！”

    她挑起他的下颌，如精明商侩算着账本：“可是我养你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打算如何回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