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明亮的树洞里,宽敞无比,别有洞天,床铺衣柜一一俱全。
徐清宴接过擦头发的帕子,对着老桃儿皮笑肉不笑。
“桃翁你要是再晚点开门,我大概会拉你一起陪葬。”
睡眼惺忪的老桃儿打了个呵欠,脑袋上枝桠交错,挂满了又大又红的桃子,煞是可人。
他身形矮小,白花花的一把大胡子都拖到了地上,嘿嘿一笑:“竹君不会的,竹君还要和老翁下棋呢,舍不得拉老翁一起陪葬。”
徐清宴一边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一边似笑非笑:“命都没了还要棋友作甚?桃翁大可试试,看本君究竟会不会。”
他语气半真半假,却让老桃儿终于知道这次玩过火了,赶紧讪讪一笑,扭动着白胡子花花的身子,凑到床边去看昏迷不醒的孟蝉。
“这小姑娘是谁呀?长得怪清秀的,竹君的品味就是卓尔不凡,委实好艳福,有佳人相伴,赴汤蹈火也小意思了……”
他讨好般地向徐清宴开口,徐清宴却冷冷一笑,也不多说,径直上前一翻,露出孟蝉伤疤狰狞的右半边脸。
老桃儿叫了一声,后退一步,再抬头时,便笑得更尴尬了。
真是马屁拍到了马肚子上,失败失败。
他尝试从别的方面下手:“竹君走后,老翁天天揣着一副棋盘,下遍宴秋山无敌手,实在是不堪寂寞,如今总算又盼来了竹君,拣时不如撞日,不如咱们来杀一盘?”
徐清宴将头发擦干净后,随手把帕子丢给了老桃儿,来到桌边,为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先不忙着下棋,我有件事要你去办。”
他回头看了眼床上昏迷的孟蝉,长睫微颤,若有所思。
“待山洪退去,地龙再度沉睡后,你去给我采些千萱草回来。”
“千萱草?”老桃儿不解,亦步亦趋地跟上,“要那不值钱的玩意儿做什么?”
他伸手往头上一摘,摘下个红澄澄的大桃子,满脸堆笑地递给徐清宴:“不如我请你吃桃。”
徐清宴低下头,目光在那递来的桃子上转了几圈,最终伸手接过,微笑:“多谢。”
“多谢你提醒我计时。”他随意用袖子擦了擦,一口咬去,汁多味甜。
老桃儿愣住了,徐清宴却比了比桃子大小,愉快地低头望向他:“你现在大概还有十口的时间,我尽量吃得秀气点,多给你匀两口,你觉得怎么样?”
顶灯摇曳,风拍树身,外头山洪呼啸。
老桃儿在徐清宴的目光下,缓缓伸出大拇指:“老夫觉得妙极了!”
他说着又摘下一个桃,速度极快地往徐清宴怀里一塞,不由分说:“竹君不忙,再多吃一个吧,老夫去也!”
老桃儿做事一向温吞是温吞,要快起来却也快得很,望着他一溜烟就不见的身影,徐清宴笑了笑,又咬了口蜜桃,故意遥遥喊道:“九口了。”
那边仿佛传来跌了一跤的声响,老桃儿慌里慌张:“竹君耍赖,不说多匀两口给老翁吗?”
徐清宴笑意更浓了,又咬了下:“八口。”
这下彻底没声了,老桃儿风一阵消失在门边。
偌大的树洞里仿佛瞬间静了下来,灯火摇曳,草木清香,一片安谧。
徐清宴回头望向昏迷的孟蝉,想了想,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另外一个蜜桃放在了她枕边。
许久,微扬了唇角。
……
孟蝉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又回到了最孤寂无助的十二岁,爷爷不见了,脸也毁了,她在世间无依无靠,一无所有。
她浑浑噩噩地走到海边,月光洒在她身上,风吹得很冷很冷,但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无意识地踏入水中,想让海水包裹住孤零零的身子……
如果那个时候身后没有经过一匹飞奔的骏马,马上的人没有叫住她,她可能已经沉入海底了吧。
那样清朗动听的一个声音,不管过了多久都记忆犹新,始终盘旋在她心底,将她拉出了绝望的浪潮。
他站在海边大声喊着:“快上来,不要轻易寻死,有什么可想不开的,一辈子还那样长,就这样死了多不划算,还会变成海鬼的,吐着舌头,蓬着头发,双腿也跟条蛇尾巴一样,要多丑有多丑,永远都在海上飘荡着……”
他的声音像有魔力一般,在月下清清楚楚地传来,为她勾勒出一副海鬼惨死图,她望着无边无际的漆黑浪潮,心头一颤,就像海里忽然会钻出什么怪物一般,吓得她下意识地就后退了几步。
而身后已经有道温热气息扑了上来,少年一把将她抱住,海水四溅,他踉踉跄跄地将她拽上了岸,累得往岸边一倒。
“我还真是个多管闲事的命,怎么到哪都能碰到寻死的,小丫头,你晚点死成不成,我还得去赶下一单生意呢,等我回来再好好开导开导你……”
她浑身湿透,在风中瑟瑟发抖着,却忽然被一件衣服从后面裹住,他的手修长而温暖,她却不敢回头,埋在衣服里,害怕脸上丑陋的伤疤吓到他。
海浪翻涌着,月下他的气息就萦绕在她耳边,“我叫付朗尘,开了家溯世堂,你要再想不开就去找我,我大不了不收你银子就是了……”
他似乎真的很赶时间,说了一大通后,一翻身上了马,才要急切而去,却又忽然回过头来对她道:“喂,你可千万别寻死了,海里没有路,岸上才有路,一条走不通就走另一条,总之天无绝人之路,记住了。”
说着一扬鞭,骏马长鸣远去,她这才从衣服里颤巍巍地抬起头,一张脸湿漉漉的,遥望月下那道渐渐模糊的背影……
海里没有路,岸上才有路,她坐在夜风中呢喃着,从此深深记住了一个人的名字。
他叫付朗尘,他给了她一条生路。
梦境又开始纷乱起来,闻不到海风腥烈的味道,却闻到了蝉梦馆里药水刺鼻的味道。
右半边脸火辣辣的疼,她被包扎好后,搂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好了,没事了,小蝉别怕,爷爷在呢……”
她抬头,看到爷爷一双星子般的眼眸,忍不住伸出手想去触摸,却是水雾一荡,再散开时,已在一片古木参天的树林里,俊挺的青衫护在她身前,吓退猛虎后,低头不住对她道:
“好了,没事了,小蝉别怕,老虎跑了……”
熟悉的语气与保护的姿态,有多少年没人这样叫过她了,两双眼睛似乎重叠起来,藏了一条荧荧银河般,摇曳过春夏秋冬,飞闪过岁月轮转,她盯着那双眼睛出了神。
桃花树洞里,徐清宴坐在床边,见孟蝉闭眸呓语,额上冷汗涔流,似是深陷梦中。
他取来素巾正想为她擦拭一下,床上那张苍白的脸却已微微一动,迷迷糊糊睁开眼,尚未完全清醒般,不知是梦是真,是昨是今,只是向他一点点伸出了手,虚软的声音从唇齿间溢出。
“爷爷,爷爷是你吗……”
他身子一僵,长睫微颤,灯火下一双眼清亮沉静,蕴满星光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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