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粑粑,乧里坐个嗲嗲;
嗲嗲去克买菜,乧里坐个奶奶。
奶奶出来绣花,绣个糍粑;
糍粑跌到井里,变成月亮」
尽管许多外地人未曾踏足湘省,但他们大多听过这首源自当地的民间童谣。
小时候,何应悟的娱乐方式寥寥无几,一台二手的背投彩电几乎承包了他所有的闲暇时光。
在网络平台尚未兴起的年代,湘省的芒果台凭借几档自制节目迅速崭露头角,成为卫视领域的佼佼者。
当时,娱乐节目选择有限,每逢周五、周六的晚上,何应悟便和弟弟妹妹们互相督促早早写完作业,定点守在电视机前,收看诸如《快乐大本营》《越策越开心》这类潭州本土的节目。
读书那会儿,有几个同专业的学长学姐进了潭州本地的电视台实习,可给何应悟羡慕坏了。
为此,哪怕因为连夜赶车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何应悟还是坚持拉着不情不愿的谈嘉山,跑到湘省卫视这座新传学子耶路撒冷打卡点拍了一大堆游客照。
这些照片,也顺理成章地成了次日何应悟赖床的理由。
一大早,刚从河边晨跑回来的谈嘉山拎着两碗加量炒码的麻辣牛肉扎粉,怒气冲冲地用肩膀撞开门:“这里是刘阳,又不是潭州市区,我去哪儿给你买臭豆腐和糖油粑粑?”
何应悟人虽醒了,但魂还在睡。他明白谈嘉山是在拐着弯邀功、并非真生气,不仅不带怕,还心安理得地打了个大大大哈欠。
他拖着椅子挨到谈嘉山身边,接过对方拆好的筷子,抬起脸眯着眼睛问:“你吃过了吗?没吃的话,我们合吃一碗。”
“吃过了。”
被这么一打岔,好糊弄的谈嘉山的怨气去得也快。他顺手揉了揉何应悟还没来得及打理的乱糟糟卷发,催促道:“快吃,吃完了好出门干活。”
何应悟昏昏沉沉地应了一声,低着头吃粉。
他的头一低,那一丛卷发看起来手感更棒了。何应悟的发质本来就好,发量又多,手指一伸进去,还带着体温的头发便会打着旋儿地乖顺绕上来。
谈嘉山明明才号过一回,却还是忍不住盯着对方头顶发呆,手指也不自觉屈了一下。
收到消息,赶过来吃早餐的杨钰嫌这口父子情深的画面不下饭,嘀嘀咕咕地端着粉走远了。
常言道,湘省方言“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语”;而湘菜的味型,似乎也延续了这一传统。
在泰斗王墨泉的研究下,味型繁多湘菜被大致归纳为腊香、豉香、瓿坛香、臭香、霉香等33种基本类型。
相比滇菜的酸辣、蜀菜的麻辣,湘菜在辣度方面的战斗力并不突出,更多的是强调菜品的香气与适口性。
发源于大围山的刘阳菜,便是这一风味的典型代表。
此次行程的主要任务,就是对一家连续五年蝉联金筷子评级的刘阳菜馆进行降级评审。
“他们家今年的评分下滑得很快,已有两组评审员给出了铜筷子的评价。”杨钰将笔记和前期调研报告递给后座的两人,补充道,“我们是最后一组,而且谈嘉山和我的评审权重较大,试菜时得格外谨慎。”
何应悟点点头,翻开文件开始细读。
餐厅地处偏僻,出租车司机在城中村绕了快半小时,才把三人送到终点。
这家店开在老城区尽头的筒子楼底商之间,与周边那些仿佛从千禧年停滞至今的陈旧建筑相比,它的装修的痕迹格外明显,崭新得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推开那扇做旧样式的木门,迎面扑来一阵混合了腊香、油香、菜香味道的热烫蒸汽。
“欢迎光临姐弟蒸菜馆!”
人未至声先到,几人找到空位坐下,穿着仿苗族服装的服务员这才懒散地迎了上来。
“扫码点单哈。”不知道是不是人太多了,服务员的态度不算太好,几人催了几回,她才把水盅端上来。
见何应悟背着个大书包,服务员眼睛一转,话里话外带着点炫耀的意思:“你们都是来旅游的吧,我们家也算是刘阳最出名的馆子了,挺有眼光的。吃不了辣的话,选微辣吧!”
“不用,做正常辣就好。”何应悟边给另外两人烫碗,边说。
“乖。”谈嘉山接过还有些烫手的碗筷,把手机递过去,“你们再挑几个,小鸟选点清淡的。”
“好哦。”
何应悟同杨钰凑到一块,研究了好一会儿才点好单。
“这家蒸菜馆里的顾客,好像大部分都不是本地人。”等菜的空隙,杨钰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观察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应该都是来旅游的——说什么方言的都有,偏偏没听见有人讲刘阳话。”
谈嘉山点点头,说:“但在之前的笔记里有提到,这家店最初是作为大围山蒸菜的金字招牌店提报上来的,本地认同度应该很高才对。”
“上菜咯!”
服务员的吆喝声打断了众人的思路,距离下单不到十分钟,点的十几样菜便一道端了上来。
水汽导热的刘阳蒸菜的出餐率比炒菜快,一个大型蒸锅就能同时搞定十几道、甚至几十道小钵子鲜料菜品。
卖相漂亮的蒸菜在方桌上码开,水汽带着菜香向上蒸腾,看得何应悟直咽口水。
待服务员走远,何应悟迅速拿出手机给每道菜拍照,几人这才开始动筷。
剁椒猪脚肥而不腻,混着贡菜的剁椒调味酸香辛辣,两相结合,不仅为这道菜增添了几分爽脆的口感,还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猪肉的腥臊。
腊味合蒸焦香浓郁,切得极薄的腊肠、腊肉交错码放,顶上摞的一小撮萝卜干、几粒干豆豉更,是为这道菜增添了几分复合的滋味。
蒸老南瓜和水晶萝卜被蒸得极为软烂、入口即化,携老带小的食客人手一份,但……
“摆盘、温度和原料是合格的。但这么多菜,却总是用两三款料汁反复使用,口味未免有些单调。”
每道菜才尝了两口,谈嘉山便放下了筷子,眉头紧蹙:“哪怕中厅里摆着这么大一个电蒸箱,我也要怀疑他们家蒸的是不是现做的了——这口味连铜筷子的边都摸不着,之前还愿意给到铜筷子评级的那两组,味觉有问题吗?”
杨钰吃得也不太满意:“可能因为这家餐厅前五年都拿了金筷子,直接取消评级资格的话,迷信历史评级的评审员会担心太冒进。”
她百思不得其解:“我记得在三年前,有个湘菜厨师长出身的资深评审员来试过这家店来着,当时他给出的评价相当高。往期报告里,对这家店的改进建议大多集中在店内环境和出品速度,然而看店里的装修和上菜的时间,他们应当是在这两个方面下了功夫的。但出品质量怎么会下降得这么快……”
何应悟在两位大佬面前插不上话,见他们都吃得不多,便放心地撒开了膀子吃,连青椒蒸咸鸭蛋这种拌饭菜都刮了个干净。
“小何弟弟,你吃这么多,肚子不会不舒服吗?”
在手机上认真编辑评审意见初稿的杨钰刚抬起头,就被桌上的空碗们吓了一跳,不由得担心起何应悟的身体状况。
“常规饭量而已,他待会回去以后他还能再来俩包子填填缝。”谈嘉山打量着何应悟狂炫一顿却干吃不鼓的肚子,嫉妒地拍拍。
之前,谈嘉山也担心过何应悟每顿吃这么多对身体不好,出于健康层面的考虑,他也曾拉着何应悟定时定量吃了一段时间。
结果才短短一周,何应悟就轻减了五六斤,连脸侧的颊脂垫部位都瘦得凹了进去。
既然每月的体检报告显示一切正常,谈嘉山也就随他去了。
“我喝水都长肉,真是羡慕你这体质。”杨钰隔着羽绒服捏了捏何应悟皮肉紧实的胳膊,真心实意地夸赞道:“也不知道你吃下去的营养都长哪儿去了。”
都长在大腿上。
回想上次在酒店玻璃窗外看到的那一幕,谈嘉山心虚地摸了摸鼻。
在店里时,几人不好就评级的话题多聊。回到酒店后,杨钰开始整理各自的评审笔记,准备进行二轮复盘。
这家餐厅如今的水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够不上《四方来食》的评级标准,更不用说维持以往金筷子的级别了。
谈嘉山和杨钰在测评餐厅方面经验丰富,二人从各自的专业角度入手,给出了详实的支撑将这家餐厅从《四方来食》榜单中除名的理由。
唯独何应悟给出的评审结果,是“建议复审”。
面对两人的疑惑眼神,何应悟解释道:“我买单的时候随意找了个开票方,趁着收银员忙活的时候,以洗手的借口混进了后厨。”
“奇怪的是,后厨里有好几个炉头师傅,一些菜是在炒制后再转锅蒸的——我就说这家的蒸菜怎么有股烟熏火燎的味儿。”
杨钰将这个观点记录下来,更奇怪了:“这不是更能证明这家店有偷工减料的行为吗,那还有什么复审的必要呢?”
“你看他们家评论区。”何应悟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戳进这家店的定位里,从翻不到尽头的模板化夸赞中找出几条差评:
「难吃得要死,和前几年吃的压根不是一个口味,也就只能骗骗外地的冤大头了。」
「这几次去吃环境是好了很多,但是价格也涨了不少,份量也少了……是换了老板的缘故吗?」
而让最终让何应悟坚持给出复审意见的,是半年前的一条评价——
「因店面租约到期等原因,原“姐弟蒸菜馆”现改名为“丽姐蒸菜馆”,新店搬迁至大围南路285号,欢迎大家前来品尝。」
由于这条评价没有带图,排序权重被挪到了极后面的位置。
点进去看,下面也只有几条嘲讽的回复,大致多是在嘲讽同行跑来蹭姐弟蒸菜馆的热度。
何应悟从桌上拿起事前收集到的这家餐厅资料,将湘省日报上一篇关于这家餐厅的报道用红笔圈了出来。
“前年,姐弟蒸菜馆携特色菜‘醋蒸鸡’,参加了由大围山举办的‘围山八蒸’选拔赛,当时这道菜拿的是金奖。但今天我们点菜时,竟然在菜单上找不到这道招牌菜。”
“访谈中还提到,代表姐弟蒸菜馆参与现场选拔赛并上台领奖的,是店里的厨师长兼店长,包丽丽。”
“可我刚刚在企查查上搜索了关于刘阳市‘姐弟蒸菜馆’的词条,这家开了二十年老店居然是去年才刚注册的,法人也并不是包丽丽本人。”
“所以,我认为应当根据评审员手册的特殊情况处理流程,启动复审程序——当然,这次我们要去的是‘丽姐蒸菜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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