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阳人并不常讲普通话,但当他听见何应悟这行人几耳朵没什么营养的聊天内容,隔壁桌的大爷主动搭讪道:“你们不是刘阳人吧,也是来看烟花秀的?”
正在和杨钰争夺碗里最后一块醋蒸鸡的谈嘉山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顺着大爷的话题应下。
比起蒸菜,刘阳的花炮要更为知名。
即便如今许多城市都出台了禁止燃放烟花的条例,但每逢春节、节庆或大型庆典,刘阳的烟花总能将气氛推向高潮,绝大部分的游客也因此慕名而来。
为发展文旅、笼络招商,每逢跨年,刘阳都会举办一场由本地烟花艺术家团队策划落地的大型烟花秀。
如今留在刘阳看烟花的游客人数众多,几人融入其中,倒也不算太惹眼。
出发前,三人早已分工明确。
何应悟最为机灵,嘴也最甜,外表更是让人没有任何防备心理,所以套话的重任自然落在了他头上。
不需要谈嘉山的眼神示意,何狗仔便已经端着茶水转身,跟大爷自来熟地聊了起来。
“是啦,我和哥哥姐姐特地从外地赶来这边看烟花呢,结果忘了提前准备,天空剧院小程序里的票都卖空了!”
“哎呀,没买才好!”说到这个,大爷连连摆手,“我们本地人都是去赐金滩和锦城大道边上看的,哪里需要花这个冤枉钱!”
“哇!还好我们还没买……果然出来旅游,还得多问问本地人。”
何应悟从进店时,便留意到了摆在收银台旁边的货架上那一溜与姐弟蒸菜馆中包装类似的在售土特产。他故意递了个话头,问:“对了,叔您有适合做伴手礼的特产推荐吗?”
大爷作为老刘阳人的荣誉感,在给外地人介绍老家时早已油然而生。
再加上本来就很少有人受得住何应悟那对饱含诚挚和崇拜的大眼睛,大爷原本只开了条缝的话匣子,不多时便被翻了个底朝天:“特产?哦……炮你们可带不上高铁,倒是可以带点紫苏酸枣饼、刘阳炒米、干豆豉和干子豆腐回去。”
大爷为难地挠了挠头顶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有些不大好意思:“这些也不好说是刘阳独有的,在湘省的很多炒货店都有卖。要说特色的话——这家粉蒸肉的五香粉、蒸碎鱼头的剁椒、火培鱼和腊鸭,都是他们自家做的,别的地方可没这味道。要不你捎点回去?”
“这就算了,昨天我们在姐弟蒸菜馆买了不少呢又贵,味道又不太好。尤其是那个剁椒,油汪汪的,又咸又陈。”
何应悟巧妙地把话题往姐弟蒸菜馆上引,“说起来,昨天去的那家蒸菜馆还上过好几次杂志和节目呢,结果口味还没这家酒店前台推荐的店好。”
“嗐!别去那种笸箩货店恰饭!”一听到那家店的名字,大爷脸色立马变了。
他将筷子往碗上一拍,吹胡子瞪眼地飙起了方言,“那是白眼狼开的撮把子店,专门骗外地人的,可不能再去了!”
他一边喊着,叫住了正在柜台里倒米酒的丽姐,愤愤不平地说道:“丽丽,你看,又是几个被你那背时弟弟骗去老店吃饭的细伢子!”
丽姐无奈地笑了笑,没多作声,回了厨房。
见另外两人像是听不太懂方言,杨钰这个湘省人立马接上了大爷的话,“弟弟?咱们在的这家是分店吗?”
没人不爱听八卦。三人身后那桌的小情侣听了几耳朵,端着碗,拖着椅子也凑了过来,加入了话题:“那细别是果么港滴嘛?真不要脸,丽姐这家才是正宗的,那家纯属挂羊头卖狗肉。”
姐弟蒸菜馆,原本就是一家由姐弟两人共同经营的家庭店。
刘阳街上的蒸菜馆数量比便利店还多,要想在这里做出点成绩和特色,实在是难如登天。
丽姐和弟弟虽然没读过书,但从农村里走出来的娃儿基本都是吃得了苦的性子。姐弟俩俩一个掌厨、一个吆喝,凭借着这股拼劲,他们终于在刘阳市的老字号店铺中闯出了一片天,在乡下种地时听也没听说过的各类荣誉更是挂满了半面墙。
店面渐渐红火了起来,探店、节目采访、金筷子评级和文旅奖项接踵而至,一家人的生活眼看着越过越好。
然而,尽管血脉相连,至亲之间有时也只能共苦、未必能同甘。
一开始,弟弟只是想提高菜品的价格——那时他还会以原材料和人工成本为借口。后来,价格涨得越来越频繁,他便以同行统一涨价、店里不便特立独行的荒唐理由敷衍过去。
开店的头几年,大部分成本都压在了食材、厨师工资和店内易耗品上。但自从金筷子评级带来了丰厚的回报,店里的净利润开始大幅转向了营销费用这一项。
无论是食客,还是经营多年的同行,大家都在虚假营销中挣扎已久。然而,卖货和推广的KOL达人们,却心安理得地以“分享”为名,巧妙地绕过了广告法的种种条条框框。
为了提高视频完播率、图文点赞,他们不惜夸大其词,虚假宣传,诱使顾客通过自己的返利链接完成交易。至于店面是否能够承受过多顾客的涌入,是否能提供他们承诺的服务和菜品质量,他们根本不在乎。
丽姐的厨房与前厅只隔着一扇玻璃门,见来来往往的客户越来越多,心里自然是高兴的,感到疲惫时也有了咬牙撑下来的动力。
可店名气越大、来的老客越少
甚至供应商送来的食材,也越来越劣质:冻库的排骨、屠宰场的下脚料、泡过药水的芋头、干瘪的辣椒、配料表说明和盒子一样长的高科技调味料、杂牌的食用油……
气不打一处来的丽姐妄图想像小时候一样,拿炒勺敲醒弟弟。可人心不足蛇吞象,在眼前的快钱诱惑面前,再深厚的亲情也变得苍白无力。
苦口婆心的丽姐等来的不是弟弟的迷途知返,反而是一纸商标注册证。
“原本营业执照上的法人是丽姐的,谁想得到那鳖崽子居然用‘姐弟蒸菜馆’的店名注册了商标,还扬言丽姐要敢再用老店名宣传,就告她侵权。”
八卦中心的女生越说越来气,恨不得替丽姐去给她弟弟狠狠来上两巴掌:“分家以后,他还嫌做得不够绝,竟然找了房东加价恶意盘下店铺,硬是把丽姐赶走了,自己占了那铺子!”
大爷摇摇别在腰上的电动车钥匙,附和道:“是咯,我们以前下楼就能吃到的这家馆子,现在得骑十几分钟电动车才能吃上。唉,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怎么心眼变得这么腌臢……”
“好了,大家吃好喝好,别为这种不值得的人生气了。”
八卦中心伸进来一只不怎么白净、满是油溅印子的胳膊,端着一托盘切得齐整的小碗腊味合蒸,麻利地分给大家:“谢谢大伙帮我说话。来,这是刚腊好的,大家帮我试试咸淡。”
大爷眼疾手快地挟了个从中劈开的腊鸭头,嘴里不忘念念有词:“丽妹坨,你就是太软了!当初就该听我的,去打官司!我儿子吃你家蒸菜馆长大的,还会收你这点律师费不成?”
“就是就是,你去吵架的话,一定得带上我。别的不说,我们当老师的嗓门可大得很,看我到时候戴上小蜜蜂,准能骂死这臭不要脸的……”
一时间群情激愤,也让和这群老顾客关系深厚的丽姐有些动容。
只是她手上刚摸过辣椒,只能用汗津津的领口去抹眼角,吐出苦楚:“我年年拿去年检的营业执照,抵不过他用注册商标证书为证据提交的侵权申诉;打电话找来的电视台,他们只认广告费不认人,一听说我不是店长、又给不起价格,全都跑得比兔子还快。评分平台上线不到半年,分数更是被水军生生刷到三点几分,评论里全是关于卫生和口味的虚假差评。”
后厨的中年男人不知道怎么安慰丽姐,只好搬了张凳子,扶着人坐下。
“我在网络上曝光他的这几个月以来,店里不知道收到了多少次关于消防、市场的投诉检查,说是有人举报……”
丽姐显然是憋得狠了,一向坚强又顾及面子的她难得在人前也落了泪:“要不是你们一直支持我的生意,我和店里的几个老伙计,都不知道怎么把新店开起来……”
趁着众人安慰丽姐的功夫,三位已经买过单的“游客”悄悄从店里撤了出来。
“小何记者立大功呀!”
杨钰故作轻松地拉住何应悟的胳膊,拦在他准备朝谈嘉山迎上去的方向,小幅度摇了摇头。
“可他心情好像不太好。”远远望着正阴沉着脸打电话的谈嘉山,何应悟忧心忡忡,“我不可以上去问问吗?”
在这临时组成的三人小队里,何应悟有时会觉得自己像是个累赘的附属品。
这也是他铆足了劲,希望在这次评审中多少发挥些作用的动力来源。
如果不是他用当狗仔时的职业直觉发现了问题,并且进一步申请进行复审,丽姐的新店与《四方来食》的缘分可能就这么走到了头,一家好店或许也会因此埋没陨落。
按照贡献度,这次评审的积分大头无疑将会落在何应悟的头上,但此时他却丝毫不觉得开心。
虽然崇拜都是单向的,自己也没有理由、更没有立场,去要求谈嘉山向自己敞开心扉;但连表面和谈嘉山看起来并不对付的杨钰都清楚对方不高兴的缘由,与对方朝夕相处了好几个月的自己反倒像个局外人这一事实,不免让何应悟灰心。
看着何应悟低垂着头、似乎有些沮丧,杨钰忍不住开口:“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小谈吧,他和家里的关系一直不好,所以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他总忍不住要去帮忙。不过,每次遇到这种事,他心情都不太好。你也知道他脾气差,我不希望你去触了他的霉头,省得挨一顿骂……”
“他脾气不差的!”何应悟委屈地反驳,他把脖子缩进羽绒服里,呼出一大口水汽:“杨姐你先回吧,我再等等他。”
……
“嗯,定位我已经发给你了。有空的话,带上几个同行和媒体朋友去店里坐坐,口味真的还不错……对,是的,谢了。”
打完最后一通电话,谈嘉山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从巷尾的阴影里往外走。
可转角处的路灯光线还没来得及照过来,一扇大床垫似的充气制品猛地朝他迎面扑来。
谈嘉山吓得后退了两步,双手交叉挡在胸前,下意识摆出了个防御的姿态。
待到眼睛适应了光线,他这才看清,矗在眼前的竟是一艘又宽又大的充气橡皮艇。
橡皮艇旁费,劲巴拉地探了个脑袋出来,路灯照得脑袋上那圈卷卷的发丝闪闪发光。
何应悟的声音里满是期冀:“谈老师,要不要去赐金滩看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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