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有东西南北之分,唯有烟花是环绕在这片土地上最为整齐划一的情怀象征。
蕴含着恐怖能量的火药隐藏在抽象且模糊的硝烟之中,在火舌照亮半边夜空后,才能分辨出它究竟是虚张声势的烟火,还是能以摧枯拉朽之势碎石搅海的火器。
与几百年前,使用土硝、硫磺、红泥调制成的传统花炮不同,如今的刘阳烟花早已配备了精密的电脑点火系统和定时控压设备,花样与配色也因配方的多元化而升级得愈发绚丽夺目。
烟花秀正式开始前,主办方先行试射了几发烟花,以测试风向与能见度效果。
因此,刚一靠近浏阳河,便能嗅到空气中淡淡的硫磺味。
初次观赏烟花秀的游客,通常会选择环境更好、温度宜人的天空剧院观景台作为观焰地点。
而那些闲暇时出来散步的本地人,却懒得在这个地方花冤枉钱——他们带上一袋卤味,口袋里塞几把瓜子,在观景台对岸的赐金滩上找块草甸子铺张塑料袋坐下,就算是找着座儿了。
好在赐金滩的岸边虽然坐满了人,但走水路的游客却不多。
橡皮艇像冻饺子似的下了河,听见旁边好几个小孩的羡慕喟叹声,本来还有点怕水的何应悟立马收拾起脸上的犹豫,佯装风轻云淡地爬上了船。
皮艇越往前划,周边越安静。
吃饱喝足的何应悟空有一身力气没处使,他回忆着龙舟队员们划船的动作,吭哧吭哧将船桨摇得飞快:“谈老师,你看,我像不像端午节赛龙舟比赛的船员——就是趁着其他队睡着了,偷偷来河里练习卷死对手的那种。”
船太小,谈嘉山眼皮子底下就是穿着鼓鼓的救生衣的何应悟。
救生衣充满了气,衬得何应悟的脑袋更小。
谈嘉山想了会儿,认真评价:“你现在比较像一只用来献祭的肉馅粽子。”
刻意找话题消解谈嘉山烦闷的何应悟不情不愿地坐直了身子,手上用了些力气,用船桨将层层涟漪哗哗向后掀。
谈嘉山笑了笑,也握住皮艇两侧的桨把,随着何应悟的动作劈开水浪。
两人之间距离稍远,何应悟不仅比谈嘉山矮了大半个脑袋,身形也显得窄瘦不少。
见船只有些头重脚轻,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的何应悟不禁有些担心:“谈老师你吃太多了,我感觉皮艇前面都有点翘起来了。”
“我重?那你今天吃的一电饭煲米饭和一桌子蒸菜算什么?”
每天在晨跑时挥汗如雨只为保持体重的谈嘉山,最羡慕的就是何应悟这干吃不胖的体质。
他冷笑着用脚踢踢船头瘪下去的背包,问:“上船前说不是说给我准备了芒果干吗?我看你一路上都在吃,还剩了多少给我?”
当然是一片都没剩。
何应悟摸摸耳朵。
按照水路的指引,两人将船划到了河中心才停下船桨。
此时距离烟花秀开始还有约十五分钟,没了耳边拨浆分浪的水声,四周安静得有些诡异。
今夜月光微弱,苍白的光晕全然撕不开那密不透风的稠黑。
无论是朝前、朝上远眺,还是向左、向右张望,映入眼帘的全是极黑极沉的暗色浩淼。
——如果不是船底的水浪依旧涌动翻滚着,身后又时不时传来谈嘉山规律的呼吸声,何应悟真以为自己把船开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洞里。
一紧张,何应悟的碎碎念就停不下来。他没话找话地骚扰着另一位乘船者:“谈老师,你说,万一有颗烟花火星子掉在船上烧了个洞,把船给烧沉了,我们该咋回去啊?”
“工作机有防水功能。”
“哦对,可以用来求救……”
“船这么小,求救不一定来得及,但在沉没之前,我可以用手机放首《我心永恒》给你听。”
“好不吉利的冷笑话……”何应悟牙关打颤。
于是谈嘉山从兜里掏出手机,播了首超吉利的《好运来》。
积极健康又催人奋进的旋律一响起,唯物主义的光辉立马重重击碎了何应悟心中的恐惧。
“你去租救生衣的时候,我在商店买了个无线夜灯。”
知道何应悟大概是怕黑,谈嘉山倒也没有继续拿对方的恐惧开涮的意思,他提醒道:“夜灯我塞书包里了,你把它挂上吧,待会往回划的时候视野能好点儿。”
何应悟应声,上半身努力向前倾,尽力去够放在脚尖附近的背包。
大概是因为穿着救生衣,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好不容易才将背包钩过来。
可皮艇底部不像木船那么结实,何应悟一坐回去,小而轻的船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晃了两下,险些侧翻。
好在谈嘉山眼疾手快,迅速用船桨撑住湖面,才稳住了船的平衡。
还好,没把书包掉进水里。
见惊魂未定的何应悟还在乱动,谈嘉山干脆伸直长腿牢牢钳住身前的人,强行将人固定住:“你是打算在船上练翻跟头,还是准备做坐位体前屈?”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何应悟连连道歉,就连往钓鱼钩上挂小夜灯的动作也谨慎了几分。
夜灯挂好后,何应悟这才留意到自己与谈嘉山的姿势有些暧昧。
除了家人,何应悟从未与同性如此亲密接触过。
像现在这样曲着身子坐在一个成年男人的怀里,对何应悟来说实在是过于新鲜的体验。
又悸动又尴尬的何应悟按住皮艇的两舷,抬起身子偷偷向前蛄蛹,试图回到安全距离。
可船身不稳,他双手的力还没来及卸,身子反而先重重地摔了回去。
还没来得及细想,自己压到的那一大包存在感极强的玩意儿,究竟是谈嘉山的哪个部位,他便听见了从身后传来痛苦的抽气声。
完了,猛然反应过来的何应悟暗想,自己肯定是要被丢进河里喂鱼了。
闭上眼,心中满是对刚刚轻举妄动的懊悔。
热爱运动的谈嘉山自然没何应悟这么怕冷,偏高的体温通过薄厚适中的裤子布料诚实地传递过来,蒸得何应悟有些燥热。
这姿势尴尬得叫何应悟想重新投胎,他艰难起身,才挪了一寸,便被谈嘉山稳稳按住。
“你别动!”嘉山咬着牙,声音里带着几分惊魂未定:“我刚刚还以为有头牛撞了上来……”
“对不起对不起!”何应悟惭愧到恨不得一头扎进河里,他犹豫着将手往后伸,不太确定地问:“要不我帮你揉揉?”
谈嘉山羞愤交加的怒斥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一声破空尖啸先打断了他的思路。
整面夜空忽的被照亮。
烟花秀,开始了。
一排整齐的低空烟花像弓箭似的,从地面齐齐射出,光点迅速扩散,在空中由点及面地拉出辐射状的光迹。
不等其颜色完全消弭,数颗单发的球形礼花弹在高空中接连绽放。一粒接着一粒、一球叠过一球,照得夜明如昼。
球形烟花盛开到极致后,光点带着火花旋转着往下落,活像在夜空中拉出了一帘金红色的瀑布。
不等它们落到地面,几颗升速飞快的亮球像蝌蚪似的游走上浮。直至再也升不上去时,它们精准而默契地在烟花瀑布顶端短暂滞空——随即轰地一声巨响,人类水平视野盛不下的巨型烟花层层炸开,在烟雾中勾勒出一座镂金铺翠的海市蜃楼。
黑沉沉的潮水像一面不甚平整的镜子,诚实地倒映着空中的火树银花。
或许是尤嫌不够,浏阳河又自作主张地在倒影中加了层浮光掠影的水波纹动效,好叫这镜中画变幻得更为奇绝。
在这极为壮观的盛景之下,何应悟分不清方向,甚至隐隐生出些醉酒后才会产生的迷蒙失重感。
烟花仍在绽放,何应悟却觉得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
仿佛天地间,唯独只剩下他、这艘小船,以及身后的谈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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